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我的神婆女友·锦鳞记》一领淡鹅黄 文案 路盲症发作,受伤丢了法力也就算了,居然还回不了家! 回不了家就算了,居然还要留下来收冤魂除恶鬼攒功德! 攒功德就算了,喵了个咪的居然还让本龙神和鲤鱼去抢龙门! 呃说了半天,亲爱的冤魂先生,请问这是哪里?还有,你手上的蔗汁玉露团看起来好好吃,可不可以分我一口? 冤魂先生翻了个白眼:好歹本王当年也曾英俊潇洒温柔周到人称京城第一黄金单身汉,我是怎么看上这货的? 是啊,怎么看上的呢? 存稿HE完结。这是一个【怎么看都好看】的忠犬男主帮一个【看什么都好吃】的傲娇女主打怪升级回家的故事。主角日常甜宠,配角日常被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昭,叶碧 ┃ 配角:红拂女,杨广,萧后,独孤伽罗,隋文帝,柴绍,阿桃,小叶,杨素 ┃ 其它:仙侠,古风,志怪,原创小说,悬疑,隋唐,传奇,隋唐,灵异,探案,小说推荐,言情小说,捉鬼,古代言情,古言 。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古色古香-奇幻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之;日常怼鬼,偶尔谈情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229746字 第1章 引子(修) 四更天,大兴城外三十里的王曲城隍庙内外静谧无声,只有供桌上的长明灯上,火苗一晃一晃,无风自动,宝相庄严的显佑王神像一身黄袍,威风凛凛的注视着蒲团后站着的姑娘。 那姑娘也不祝祷,只抱拳朝上一礼,讨好的笑道:“纪师兄,纪大神,这便是云梦泽的那个孽障,麻烦你收了它,送我回方诸岛吧!” 等了等不见回应,姑娘撅了嘴嗔道:“这人又不知道神游到那里去了,也罢!”她又举手团团朝四周一揖道:“各位神将,小女子叫叶碧,你们千万记住我的名字,等你家大人回来,叫他给我记一笔啊!”说罢自袖中摸出一只铜铃,将手一松,铜铃便如活了一般,自己吊在了半空中,缓缓转动。她屈了中指在铜铃上一弹,那铃铛微微摇晃了一下,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随着这声音,有一丝黑气自铜铃中慢慢渗出,徐徐向外飘来。 叶碧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好像怕这黑气散了似的,箕张着手指将它拢在一处,樱唇轻启,吹了一口气,那黑气仿佛长了眼睛一样,自己朝着供桌上的香炉飘去,不一时便被炉中香烟裹挟着,一同向上升起。 眼见那黑气飘走,叶碧方松了一口气,收了法铃,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简,食指沾了香灰,往上写了一行什么字。堪堪写毕,她细巧的指尖一晃,“腾”的燃起一簇火苗,急速吞噬着竹简和其上淡淡的字迹。 叶碧眼中放着欣喜的光芒,眼巴巴盯着火苗燃到一半,却怎么都不肯再烧下去,又过了片刻,竟自己熄了,只余半根烧焦的竹简,冒着刺鼻的黑烟。 “纪信,你原来就在庙里!却因何避而不见?”她气得跺脚,将竹简一丢道,“说好我从云梦泽除妖回来,便来此等你接引,你的话还算不算数?” 并没有人回答,只有她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神殿里回荡。 又过了片刻,供桌上的长明灯忽然“啪”的一声熄灭,连带着殿内所有的灯烛一起,像是被什么人齐齐削去了灯芯,整个神殿霎时陷入死一般的暗夜。 “纪......信......!”黑暗中,叶碧含嗔带怒的双眸闪着微光,咬牙道:“堂堂显佑王,不但不守承诺,还卷了妖魂就跑,真有你的!等我恢复法力,回到方诸岛,一定去寻尊夫人,好生叙叙旧!” 叶碧说罢转身就走,谁知刚一举步,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有个窄颊赤肩的小个子神将化出身来,拱手道:“那个……呃,请姑娘留步!” “原来是你干的!”叶碧冷笑,“方才你把庙里的灯烛全熄了,不就是为了赶我走么?这会子又叫我留步,敢是把我当你养的老鼠了?” “哪儿能呢!”夜游神赔笑道,“卑职前半夜巡街着了凉,不留神打了个喷嚏,这不就……嘿嘿,嘿嘿……”他搔搔脑袋,自虚空中一抓,掌中便多了一张字条,递过来道,“我们大人原说在此等候,不想临时出了点急事,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姑娘,说是您只需照此办理,回方诸岛便指日可待。” “真的?”叶碧喜不自胜,忙接过字条细看,岂料还未看完,便几乎跳了起来:“纪信什么意思?我为捉云梦泽的妖怪,几乎不曾丧了性命!如今丁点儿法力都没,不但不能回方诸岛,还要留在此地继续收集亡魂?”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披着大隋朝的皮,其实跟历史基本没有关系,就是作者懒癌末期不爱写架空而已。全文正剧风,偶尔卖萌,真的是偶尔…… 陌上美人 第2章 壹·飞花(修) 五月的渭河沿岸,绿柳飘絮,雪团似的铺满了长堤。笔直的驿道两旁是连绵不绝的桃树,枝头花艳如绯云满天,掩映间遥遥可见驿道尽头的大兴城门,巍峨高耸,在碧蓝的晴空下分外亲切。 因近来大隋新立了太子,建储大典在即,进京朝贺的官员便多了起来,旌旗卫队鲜衣怒马,夹在贩夫走卒之间,看去格外显眼。这里距都城不远,来往客商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也不惊讶,只略略侧身,让过趾高气扬的官老爷去,继续低头赶路。 叶碧揉搓着袖中的法铃,麻木的拖动着双腿。她一夜未眠,腹中渐渐饥火中烧,此刻足下是黄土,道边是渭水,若不是之前在云梦泽收妖时,不留神被那孽障打伤失了法力,随便使个土遁水遁都可缩地而行,立时就能赶回昆蓣阁吃早饭!叶姑娘想着,心里暗骂某位姓纪的大神出的馊主意。那位大神明明一个弹指就可以送叶碧回方诸岛疗伤,却偏要留她在人间,说是斩妖除魔积攒功德,方能恢复法力,重登仙境。 狗屁!人家的师兄都是怜香惜玉,唯恐对师妹照顾不周,偏偏她的师兄就这么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肯宽纵。叶碧牙齿咬得格格响——本姑娘也是有骨气的,你们嫌我累赘,我却偏要混出个模样来,到时再看你们的熊样! 呃,好饿……要是真有熊就好了,还能杀一头来吃吃熊掌。叶姑娘揉揉肚子,发现身边的行人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前面不远处有一队车马被人团团围住,当中还有一个妇人的声气,撕心裂肺的嚎叫。她凄厉的哭号仿佛午夜的鸱鸮一般,在暖阳飞花的春日里显得格外突兀,直听得原本懒洋洋看热闹的人们浑身一个激灵,接着便听那车杖前头的兵士们厉声喝道:“不许拦车!我们将军只管杀人,闹鬼的事儿去找道士,别挡我们将军的道儿!” 闹鬼?本打算绕过人群的叶碧听得眼皮一跳,踮着脚朝里头瞧了瞧,却因人多,死活看不清全貌。只听见那妇人似乎仍不肯走,在兵士的拉扯间挣扎大哭:“老天爷啊!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城里法司衙门我都告遍了,没有一个肯接我的状子......可怜我夫君死得惨,在棺材里都睡不安稳......” 死人!棺材!睡不安稳! 叶碧的双眸亮起,将身子一扭,游鱼般钻进人群,拨开帷帽上的白纱,细看那妇人,只见她面色青中带白,眉间一道黑气,俨然一副厄运缠身之态!叶碧才要笑,想起自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忙将白纱放下遮住面容,方才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人要是命好,打个瞌睡都有人送枕头,她这里刚说要去斩妖除魔,平地就跑出个冤鬼来,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自马车窗边听了几句,上前问那妇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有状纸?”这妇人见问,忙抹一把眼泪,从怀里掏出一卷皱皱巴巴的字纸双手奉上,又叩首道:“小妇人刘王氏,夫君生前是鸿胪寺司仪署丞,名叫刘仕谔,七日前不幸横死。我原以为是突发恶疾,谁知拙夫的魂魄夜来频频现身,哭着说自己是被冤杀的!起初我告到大理寺,状子也收了,隔日驳下来,说拙夫乃是暴病。后来又告到刑部,刑部推给右侯卫衙门,谁知右侯卫大将军将那凶手捉去,第二日就放了,只诬赖小妇人是以尸讹诈!可怜我夫君才三十八岁,平日里无病无灾,开得弓骑得马,怎么就是暴病啊......老天爷你眼睁睁瞅着那歹人作恶,怎么也不用雷劈死他们啊......”她说着说着又放了声,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人能给她的悲苦指一条出路,围观的人们被她的哭声撼动,竟有些妇孺也开始低声饮泣。 这就不对了。叶碧摇头,刘王氏这番说辞感动看客绰绰有余,却动不了马车里那位贵人的心!若是寻常的凶案,也许还有官员会为博虚名替她出头,可刘王氏上来就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京官们谁都不愿接案,那人家一个外官怎么会去搅这趟混水? 这师爷听得万分烦躁,皱眉看了看越聚越多的人群,接过状纸瞄了一眼,便将它递进了马车。所有人连叶碧在内,都屏住呼吸等车内那人发话,果然不多时,状纸被人从车里抛了出来,跟着是一声断喝:“这世上哪儿有鬼神,简直是一派胡言!” 你才是一派胡言!叶碧冷笑,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根本不想理会连圣人经典都无法解释的东西。但你不理会,鬼狐仙怪就不存在么? 刘王氏愕然望着马车,还未及辩解,就听师爷高声道:“别理这疯妇,咱们走!”说罢便一挥手,叫过两个兵士架起这妇人,往道边一丢,马车随即开动,一队人护着车仗扬长而去! “没有天理了啊!”刘王氏以头抢地,零落的发髻散开,贴在她满是泪痕的面颊上,她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捡拾地上凌乱的状纸,只可惜那状纸被车马和人们践踏,早就碎成无数片,混在了驿道厚厚的尘土之中。她这里哭得悲切,叶碧却在心内暗喜——官府不管,那自然就是本姑娘出马了,不过是个小小冤鬼,收入法铃,送他去见城隍伸冤,这是极容易的差事,这么说来,纪大神的要求也不算过分。 人群渐渐散去,刘王氏呆呆坐在满地纸片当中,眼泪断线珍珠一般落下,在覆满灰尘的腮上冲刷出一道一道的泥痕。叶碧瞧着她,顿时生出一丝歉意,人家乍逢大祸,自己却在这里窃喜,委实不够地道。她才要上前去搀扶,只听刘王氏哀嚎一声:“老爷啊......我随你去了吧,这人间没有公义,我们找阎王爷去评理!”说着猛然起身,朝驿道边上一块青石奋力撞去! 叶碧大惊,忙扑上前去拦阻,电光火石间,有个身影冲出来,大手在刘王氏的肩头一拍,生生将她推离了目标。那人挡在她和青石的中间,蹲身下来温声道:“夫人莫急。你的状子,我接。” 你不能接!叶姑娘几乎叫出声来,刘王氏是她先看上的,凭什么这人半路杀出来抢了个先枝?她这里一头腹诽,一头上下打量那男子,此人只得二十上下,生的极俊秀,一双浓眉锐气勃勃,仿佛雄鹰展翼,点漆似的瞳仁里映着翠森森的碧树,连满腹不然的叶碧都看住了。 “可是......”刘王氏摊开手掌,手中只得几片碎纸,“我的状子......没了。” “不要紧,夫人放心回去,找个先生写好状纸,直接递到永兴坊的河南王府。”那人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又追问道,“夫人家住何处?” “青龙坊。”刘王氏忙不迭答道,“公子若能替我夫君雪冤,必定世代公侯!我今日回去就寻先生重新写,明日一早准能将状纸送到!”她顿了一下又问道:“只是……不知公子贵姓高名?” “我叫杨昭。”那人微微一笑,“你到门上提我,他们自会放你入去的。”他说着起身,唤过身后的侍从搀起刘王氏,又吩咐道:“你好生将刘夫人送至府上,我自己回去便是。” 河南王府,姓杨?叶碧端详着杨昭,只见他身上是一件雪色暗花团领襕衫,上戴同色襆头,脚下是乌皮六合靴,俱是寻常之物,只腰上一条九环蹀躞带,佩着火焰珠纹玉龙带钩,玉如凝脂,宝钿精巧,一望可知不是凡品。他那从人虽然未着铠甲,肩上袖口却都绣着瑞牛纹章,皮銙上一柄仪刀,施龙凤环,鞘有透雕,显然是宫中侍卫所佩。叶碧心中已经多少有数,却只无声的一笑:怪不得,原来是太子嫡子。他这般年轻,想必是少年高位,不知世路艰险,单凭着一腔热血,贸贸然就将此事揽了上身,岂不知这事根本是个滚热的红炭团儿,接时容易,脱手时难! “姑娘有事?”杨昭不知何时近前,笑着开口。 “我……”叶碧不防他忽然朝自己走来,双颊一热,怔了一下才道:“阁下是真的要问这案子?” 杨昭点点头。眼前这女孩子的面容被帷帽遮挡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清楚,声音却柔润得一如花里莺啼,杨昭听得心里一动,却没说什么。 叶碧眼珠转了转,已经稳住了心神:“阁下宅心仁厚,若能亲自过问,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也要转到其他的衙门,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她固然只对这案中的魂魄有兴趣,但既然杨昭一脚踏了进来,不如就借他的力查下去,正好还刘仕谔夫妻一个公道。 “我会亲自详查,若确有实据,定将凶犯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好!”叶碧赞道,扬手指向远处的明德门,“那便请阁下现在就派人过去,将刘王氏看管起来,最好监押在一个妥当的地方。不然明日你不但见不到状子,连她这个人也不知哪里去了。” 第3章 贰·凶铃(修) “这是为何?”杨昭吃惊的望着她,问道,“你......熟知内情?” “你方才也听见了,大兴城人人都知道这凶犯是谁,却没人敢动他查他,可见其中便大有文章。” “照这么说,莫非犯案的是什么贵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叶碧轻笑,“只是城内无人敢接这案子,显见得牵涉极广,说不定还连这着好多人的官箴。刘仕谔不过是个司仪署丞,九品的小官,他死得冤不冤,谁会在乎?” “品级再低也是一条人命!”杨昭愤然道,“我大隋的《开皇律》大约还没被蠹虫蛀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能任由匪类杀人害命?” “有阁下这话,我就放心了。苦主既然已经指认了凶嫌,那破起案来想必也不难。”叶碧看看四周,近前悄声说道,“我方才试探你,也是想探个底儿。你真的要过问,就得防着有人灭了苦主的口,不然连她都死了,这桩案子就永无昭雪之日了。” 杨昭的腮边肌肉动了一动。他虽看上去沉静温和,却一向极有主见,想定了的事情从不犹疑,凡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务求滴水不漏。开皇十五年黄河水患,朝廷调集的赈灾粮船被断桥堵在路上不得入境,镇守洛州的河南王杨昭断然下令,开启回洛仓,将囤积备战的军粮发放给濒临绝境的饥民。王府长史写了密信急报他的父王,将当时还在江都潜邸蛰伏的杨广吓得夜不能寐——回洛仓的军粮是预备着供应朔州守军防御突厥骑兵之用,皇帝曾多次下旨重申不许妄动,十四岁的杨昭怎么就敢做主开仓? 岂料杨广斥责的手书还未送到洛阳,就有邸报传至,曰圣上特旨,嘉许河南王杨昭“公忠体国、精白一心”,倒把个杨广看得眼花缭乱。后来还是萧妃从内廷打听出信儿来,原来洛阳城内外饿殍遍地,坊间早有传言,道有人蛊惑灾民,要聚众持械砸抢回洛仓军粮。杨昭得报,连夜召集庾司人等安排放粮事宜,中有回洛仓令便问可有圣命,被杨昭一口顶回:“至尊夙夜忧劳殚精竭虑,无非是为万民生业计,社稷安危计。如今百姓旦夕就死,仓粟盈积而无心济贫,岂是我陛下存恤生民之意?” 其实杨昭一头放粮,一头早派人送了加急密报入宫,将洛州灾情备细陈述,又说“臣知陛下有好生之德,且民变近在肘腋,故今不得不权变之。但擅动军粮之例不可妄开,此事无须陛下颁布诏书,只须臣下发牒文,督促开仓赈济,事毕请陛下将臣的一应官职爵位全部削除,以儆效尤!” 老皇帝揽奏大喜,不但不罚杨昭,反而下旨褒奖,特命赏西域所贡的金精盘一只,赐绢二万段,顺带着又嘉勉晋王杨广和萧妃教子有方。一月之内杨广夫妇的心情恰如扁舟逐浪,上下起伏,最后竟是惊喜收场。 若论本心,杨昭对帝位毫无兴趣,但他自幼生在帝王之家,耳濡目染,深知民为国本,若见细民含冤也放手不管,任由匪类贻害大隋法统,迟早有一日会生出民变来。他盯着眼前那女孩子,很想问她为何如此关心这案子,想了想没有出口,只问道:“依姑娘看,眼下当如何?” “阁下既然要审这案子,那如何措置人事,悉听尊便。”叶碧自袖中摸出法铃递过去,微笑道,“我只借你一样东西,拿去交于刘夫人,悬在她夫君灵柩之上,也免得冤鬼出来吓人。” 杨昭瞪着那串铜铃,犹豫着该不该接。他自幼读圣贤书,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的,但刘王氏“托梦”之说言之凿凿,又让他觉得做些处置也有备无患。杨昭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法铃接过来,又道:“这样的法器,姑娘不怕被我拿走了,从此遁去?” 大约是有些气闷,叶碧除下了帷帽,深吸了一口春日清甜的空气,满不在乎的眨眨眼:“你放心,这铃铛认主,你就是藏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寻到。”叶碧尽量笑得坦然,心里却是另一番思量——她什么都好,唯独在认路一项上栽了无数跟头。这回在云梦泽,若不是路痴叶姑娘走错方向入了陷阱,也不会被一个小小妖怪打得落花流水,拼尽全身法力才将它擒住。如今来了大兴城几年,路却还未认全,要不将法铃提前送至刘府,叶碧又不知要拐到哪个坊里去了,哪儿还来得及收鬼? 杨昭自然不知叶碧一霎时动了这许多心思。在他的想象中,拥有那样一副美好嗓音的女子,必然也生得花颜月貌,虽然不见得姿容绝世,却一定绰约袅娜,自有一段风情,倒不想这姑娘只是面貌清秀恬淡而已,真要挑什么优点,唯有一双点漆似的瞳仁流盼生辉,此外再无特别之处。更不要说她额角还有一道小小的疤痕,要是寻常女孩子,势必用发髻百般遮掩,这姑娘倒好,反将一头浓密的秀发全数梳拢上去,毫不掩饰她白璧微瑕的前额。 他有点失望,不想叶碧明眸一闪,笑道:“我自问不是天姿国色,阁下这般盯着我细瞧,想是我脸上长了花。” 杨昭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人家姑娘,原是极为失礼的,面上一红,随即笑道:“姑娘身怀异术,又肯仗义救人,我原以为一定是位饱经风霜的侠女,不想如此年轻,有点惊讶而已,还请姑娘见谅。只是还未请教,姑娘姓甚名谁?” “叶碧,树叶的叶,碧云的碧。” ** 因不想惊动衙门,所以杨昭当夜只带了随侍的千牛备身柴绍,前往刘府查看案情。那刘府并不大,只是一座三进小院,因主人新丧,正屋便设了灵堂。死者刘仕谔身后并无子女,家中只有夫人王氏同蕊珠、秋娘二姬。他身故三日后,王氏和两个妾侍在家中频频见鬼,正怕得要死,有个玄都观的道士找上门来,自愿为刘府画符镇魂。 王氏被他说中心事,犹如得了救命稻草,也不问道士如何知晓这事,当即请他开坛做法。王氏自觉安心,侍妾秋娘却生了疑惑,劝了几句,怎奈夫人执意不听,蕊珠又在旁极力反驳,也只得作罢。那道士演了半日,在棺木上贴上几道符咒,又吩咐夫人并二妾不得将此事传扬给亲友,否则“法术若败,必将祸延满门”! 岂料当夜王氏便见夫君托梦,叫她千万莫信妖人迷惑。王氏惊心,忙借着做法事,请普耀寺的老住持来瞧,这一瞧非同小可,那住持当即认出,道士所画的符咒,是种催生厉鬼的妖法! 王氏掩面泣道:“我又请药铺的大夫来看了看拙夫的模样,这才知道我夫君并非死于暴病,而是有人暗中捣鬼。我知此事与那妖道脱不了干系,忙去衙门告状,谁料他们......无人接状也就罢了,只是那妖道已然做过了法,眼下时辰也快到了,我怕.......” “柴绍送来的铃铛呢?”杨昭追问道,“你可安置好了?” 王氏见问,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方才日头刚下山,那铃铛就响个不住,待到天黑时,便连棺材里也闹出声响来,像是......拙夫在内不得安生,急着要出来呢!” 杨昭听得寒毛直乍,忙向正屋望去。这时分天已黑尽,那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不闻,只是隐隐有烛火闪动,透着令人胆寒的不安。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忽然院门上“笃笃”响起两声,吓得柴绍“腾”的跳起,大声喝道:“谁?” “请问可是刘仕谔大人府上?”门外有个女子轻声说道。 “叶姑娘!”杨昭忽然有种踏实的感觉,也不用柴绍,亲自走上前去开门。只见叶碧俏生生立在门外,一见杨昭,也顾不上寒暄,开口便问:“我那法铃可有动静?” “听刘夫人说,刚才闹得欢,现在却不见响动了。” 叶碧点头,跟着杨昭进了厢房,问道:“什么时辰了?” “这......”王氏有点为难,“我陪着公子爷们说话,并未留心。” “刚刚起更,才听人敲过梆子。”一旁的柴绍按住腰中刀柄,双目炯炯,似乎随时都能一跃而起。叶碧瞧了瞧他,立起身来笑道:“少时我须借公子宝刀一用,只是难免沾染污血,不知公子舍不舍得?” 柴绍看了一眼杨昭,见他微微颌首,遂慨然道:“宝刀出鞘便要饮血,不杀生的刀,也算不得好刀!” “正要借这煞气!”叶碧抚掌大笑,一眼看见桌上摆的点心,才要张口,便听屋外蕊珠一阵惊呼:“了不得了,老爷这是要诈尸么?” 好扫兴!叶姑娘吞了口口水,强迫自己从五颜六色的米锦糕上挪开了目光,但见刘夫人唬得脸色雪白,双股不住颤栗,忙几步上前开了门,请蕊珠进来陪护夫人,自己带了杨昭、柴绍出来,一眼看见天井里秋娘瘫坐在地,抖着手指向堂屋,口中言语破碎得叫人几乎听不清楚:“老......老爷,还魂.....”她再也支撑不住,嘤咛一声便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杨昭心内也是一凛,但他毕竟曾经出入万马军中,即便不能说杀人如麻,却也着实过了几年刀口舔血的日子。眼下但见堂屋里烛影摇曳,隐隐听得其内有铜铃嘈嘈,仔细看去,竟也别无异象,因此只吩咐叶碧回厢房躲起,自己同柴绍一起慢慢摸了过去。 二人才靠近门边,忽然屋中铃声大作,那铜铃似乎被什么人疯狂的摇晃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窗纸上映出一块巴掌大的黑影,杨昭尚不及细看,就见那黑影猛然暴涨,风驰电掣般朝窗口扑来,“咕咚”一下擂在窗棂之上! 第4章 叁·龙腾(修) 杨昭呼吸一滞,只暗悔不曾带了贴身的兵刃出门。但他终归是久经战阵,须臾已定住了心,面上波澜不惊,脚跟却暗暗用力站稳了身形,右手握拳暗运真气,预备那怪扑出来,便要与柴绍并肩御敌。 柴绍却不管顾,“仓啷”一声掣出腰间千牛刀,大步流星上前将门板一拍,大喝道:“妖怪!休要在房里胡闯乱撞,有种出来试试小爷的宝刀!” 他正要再拍,却被一人自后扳住了手腕。 “你也忒性急了些。我的法铃在里头锁魂,若无人帮手,他一时半刻逃不出来。 ”叶碧的声音不大,却在狂暴的铃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里头可是个厉鬼呢,你怕不怕?” “怕?”柴绍大笑,“自打我落草,我娘就没教过我什么叫‘怕’字儿!” “好!”叶碧附耳过来,低声道:“等下看准发际正中之上一寸,直刺入内便是,不要犹疑,看你的了!”说罢握住柴绍的手臂一抬,将旁边窗纸挑破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向内呼了一口气,自己随即迅速后退,将手在空中一扬,高声唤道:“帝钟来!” 电光火石间,有只银色的法铃自窗内破纸而出,一路“叮当”乱响,飞入叶碧箕张的右手。紧跟其后是一道紫黑色的浊气,裹挟着点点赤红的火光,“轰隆”一下将窗棂炸得粉碎! 那黑气甫一落地,片刻功夫便化成一团模糊的人影,狂啸着直奔叶碧而来,眼看娇小的叶碧就要被这团黑色风暴吞没,忽然柴绍自后大吼一声纵身跃起,银色的寒光随着他手起刀落,直直刺进了那怪物的脑后。这人影只顿了一霎,登时尖声怪叫起来,凄厉的嗓音在夜空中分外渗人,房内蕊珠一听,吓得双眼反插上去,叫了一声“冤孽啊”便昏了过去,倒是王氏略撑得住些,扒着门框颤声道:“叶姑娘手下留情,这是我家老爷的声气!” “你好糊涂!”叶碧头也不回,手中法铃一刻不停,亢声道,“人死之后七日便魂散,如今只有残魄留滞,六亲不认,你还当他是至亲!” 说着便催动法铃,口中念道:“魂泯而亡缘,诸尘不受,尔可速去矣!” 这鬼却不为所动,黝黑的双唇一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在桀桀笑声中化为实体。这笑声听得人毛骨悚然,柴绍只觉手中刀柄剧烈晃动,几乎握它不住,正要拔出再刺,只见那厉鬼举手一拍顶门,几个血红的字迹在他发间若隐若现,竟是那妖道所书的符咒! 柴绍站得近,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字如同活了似的,在它乱草一般狰狞的发丝中扭动。他方才说是不怕,此刻却也不能不惊,忙扭头看了一眼杨昭,谁知杨昭也正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随即分开,仍是死死盯着那恶鬼。他们主仆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见过无数横死惨状,可那是在战场上拼杀搏斗,敌人不死,便是自己身亡,哪里顾得上震撼惊骇?如今太平盛世天子脚下,竟也有这般怪力乱神的妖孽出现在眼前,不免胸中心跳如同擂鼓。 杨昭心中忐忑,面上却不能露出半分,此刻柴绍的刀已然插入那鬼后脑,这孽障却依然立在当地,他正思量如何应对,不防厉鬼顺势稍一用力,一身缁衣随着气劲鼓荡开来,居然生生将插在脑后的钢刀逼出了体外!刀柄有如离弦之箭,直奔柴绍前胸飞来,柴绍慌忙闪身,腾腾后退数步,脊背“砰”的一下撞在了廊下柱上。这厉鬼却不肯罢休,将寿衣袍袖一摆,钢刀在空中翻转掉头,就如生了双目也似,紧盯着柴绍的心口猛刺过来。柴绍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正不知如何是好,说时迟那时快,杨昭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拽开,那刀尖“当”的一声刺入木柱,刀身犹自在外,不甘心的左右晃动。 “死牛鼻子!”叶碧大怒,将手中法铃望空一抛,低叱一声“去”,便见法铃生了双翼一般,高高悬于那人影头顶,仿佛钉在了半空中。那鬼原本欲拔脚去追柴绍,却被法铃所迫,分毫挪不动腿脚,急得哇哇直叫。他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叶碧,死鱼般污浊的眼珠翻了一翻,狞笑着将头一晃,肩头被柴绍斩断的发丝乍然间急速生长,蜿蜒而下,不一时已经扎煞着没过了他的双足,铺了一地,狂舞的毒蛇一般,混着血污和泥土扑向叶碧。叶碧不料他仍有此着,情急之下向边上撤步,外面罩衫的裙角却被草间的花枝绊住,死活脱不得身。 糟了!叶碧眼睁睁看着那妖异的发丝扑向自己,一时却动弹不得,急的扪出汗来——平日这小小厉鬼根本就不是叶碧的对手,要不是此刻无甚法力,只凭着一只护身的法铃,叶姑娘怎会公然任由这样一个三流角色欺负,若是被城隍庙里的纪信纪大神知道,怕不又要骂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正胡思乱想,只听对面杨昭沉声道:“你脱了它便是!” 说话间杨昭已然赶到,自后伸手扯住叶碧的衣领,叶碧不及多想,忙将罩衫除去丢在地上。她这厢才一跳开,便见那厉鬼的长发猛然扑向方才那处,将花枝和罩衫一同卷在其中,几下撕成碎片。杨昭将叶碧向后一推就要上前,却被她拉住手臂,瞄了一眼杨昭腰间的火焰珠纹玉龙带钩,眼波流转,已是得了主意。杨昭只觉腰上一松,也不知叶碧使了个什么手法,已经将带钩解下拿在手中,咬破舌尖,将鲜血喷于带钩之上,左手顷刻间变换数个指诀,暴喝一声“敕”,那带钩活了也似,腾空而起,疾驰之间隐有雷电噼啪之声,祥光瑞彩之中,一条六尺多长的五爪银龙足踏天火流云,径朝那鬼而去! 那厉鬼眼见银龙扑面袭来,忙收了满地张狂的发丝,结网去挡,就见那银龙在空中略一盘旋,团成一颗烈烈燃烧的火球,滴溜溜在网上一转,周身飞扬的火焰登时烤得发网嘶嘶作响,不一刻便将那网烧得精光。那鬼愣怔间,已被银龙欺身而上缠了个结结实实,一只利爪自头顶卤门透入,略一用力,便抓出一张写着血字的黄裱纸条,张口吞下,随即有一道黑气从它脑后蹿出,一丝不落,都被收进了半空中的法铃。这尸身所化的怪物全凭符咒上的一道邪气相护,如今符咒已失,便只愣在当场,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扑通”一声倒地,一动不动了。 叶碧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尚将杨昭的手腕攥得死紧,不由得面上绯红,忙放了手,掐了个指诀将那银龙变回带钩,方透了一口气道:“是我大意了。”她抬手收了法铃,满面歉意的朝杨昭和柴绍一拱手道:“多亏二位公子相助,要不是你们在此,我怕不要......” 叶碧尚未说完,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原来刚刚只顾对付那鬼,不得已将罩衫脱去,只余内里一身襦裙,此刻她汗透衣衫,手里这法铃又阴寒得出奇,要不是内中收了魂魄,叶碧真想把它丢在一边。 估不到收一个小小的恶鬼竟如此麻烦!叶碧咬牙想着。只是她已经在纪信面前夸了海口,又怎能半途而废,让他笑话自己有始无终?就算吃再多苦,也要攒够功德,恢复法力,光明正大的回到方诸岛! 杨昭却理会不到这些,他原道叶碧不过是路见不平心,帮刘夫人说句公道话而已,不想这姑娘仗义至此,竟肯为素昧平生的刘夫人一家孤身犯险,不由得心生好感,见叶碧瑟缩,不言声脱了襕衫,近身与她披上。叶碧一怔,转头看过去,只见杨昭微笑道:“姑娘已经解了在下的腰带,也不差这件外衫了吧?” 叶碧满腹怨气,竟被他逗得一笑,看看院中刘仕谔的尸身和昏死过去的秋娘,又叹一声道:“这满院里死的活的躺了一地,屋内还有两个瘫在那里,可怎么收场呢?”一语未尽,便听大门外似有马蹄嘚嘚,紧跟着便是甲叶铿锵之声,有人“砰砰砰”大力砸门,嚷道:“开门!快开门!” 柴绍看了看杨昭,见他颔首,忙上前将门打开,还未及开言,就被为首一名甲士一把推进门里,紧接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兵丁鱼贯而入,分两边雁翅般排开,就见方才那甲士朝门外一揖道:“李大人,就是这里了。” 一个敦实的绿袍胖子提着灯笼自外慢慢踱进来,懒洋洋站定,一双精光四射的小三角眼扫了扫院中一片狼藉,冷冷道:“都杵在这里作甚?站桩么?”他用手一指尸身,“先看看地上躺着的还有气儿没有,留下六个人,将这几个活的看管起来,余下的两两一队,分头查看屋内情形——还愣着干啥,快去啊!”这长史厉声喝道:“第一天当差么?” 见众人各领命去了,他也不理会杨昭等人,径直走到那死尸边上,盯着它紫黑肿胀的脸瞧了瞧,忽听一边兵士报说“这女的还活着”,忙蹲身下来查看,见秋娘仍不能言语,皱眉道:“抬进屋里,一会再审。” 这胖子悻悻然站起来,正要说话,就听旁边柴绍朗声道:“你不问问我们是谁么?” “本长史该问的时候,自然会问到你。”那长史看也不看他,吩咐一声“统统带回衙门”,便抬脚向堂屋内走去。柴绍急了,在他身后大喊道:“你不就是个右侯卫长史么?正七品而已,老子是右千牛卫中郎将,那廊柱上的仪刀便是我的!” 长史大人却没住脚,径至廊下看了看那柄刀,方转身过来道:“右千牛卫中郎将?尊驾姓柴?” “柴绍!” “哦,”那长史似乎想起了什么,点头道,“钜鹿郡公柴慎之子,晋王殿下的护卫嘛。”他给架住柴绍的两个兵丁使了个眼色,柴绍见了正洋洋得意,岂料那胖子厉声喝道:“就凭你,也敢冒充柴将军?你三人夜闯民宅,聚众闹事,按《宫卫令》犯夜处置,男的打二十板子,女的拶指,带走! ” 第5章 肆·桂花(修) “你吃了豹子胆!”柴绍大惊,将身一扭挣脱了兵丁的束缚,直扑到那长史跟前,一把揪住他胸襟骂道:“你这昏官!我们在这里除鬼,几乎不曾丢了性命,你却要将我等入罪!就不说我,你知道那边站的是谁?” “嗣昌!”杨昭一口截断柴绍,朝胖子温声道:“大人,我等深夜犯禁,实在是有不得已处,大人问一问此间主人便知。”他看了一眼叶碧又道:“这位姑娘是屋主的朋友,与此无关,还请大人放她归去。” 早就闻声赶来的刘夫人见状,也忙不迭帮腔道:“这几位都是拙夫生前的朋友,因拙夫新丧,前来吊唁的,大人莫要怪罪。”说着便上前,要往这长史手里塞钱。 不想这长史将手一摆,拒绝了刘夫人,又走进前来举起灯笼,上下端详了杨昭片刻,示意两旁兵丁让开,方低声道:“尊驾是晋王的什么人?” 杨昭极温和的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只随身小玺,递在那长史手内。这胖子眯着眼睛细瞧了瞧,忽然咧嘴笑开,满面不屑道:“我当是什么阿物?就这么块儿破石头,也敢拿出来装腔作势!”他将那小玺丢还给杨昭道:“本大人念你们是初犯,此番就不计较了。你等速速离去,别耽误本官查案,若有下次,定不轻饶!”说罢极不耐烦的挥手叫他们快走,又朝院外喝道:“将我们在院墙外捉住的人犯带进来!” “狗眼看人低!”柴绍出了青龙坊,愤愤然向地上啐了一口道,“一个小小的右侯卫长史,就敢当着咱的面儿撒野,真是反了天了!等我回去,必然奏明陛下和太子殿下,将他重处!” “嗣昌,”杨昭抬手拍了拍柴绍的肩膀,微笑道,“他是个精明人,他一听你报名,又看了我的印玺,早已知晓我们身份了。” “那他还......”柴绍气哼哼顿住脚,拧着双眉问道,“难不成他是故意犯上?”他还要再说,只听杨昭摇头道:“我早就听说,右侯卫新来了个长史叫做李靖,长得其貌不扬,人却很方正,不想刚才一见,竟是个外圆内方的性子。” “哼,我说是‘狡诈小人’才对。”柴绍咬牙道,“明日我去右侯卫,就手跟右侯卫大将军打个招呼,叫他批个手条,整不死这胖子!” “你敢!”杨昭勃然变色,想了想现下仍是凌晨,四外皆静,压低了声音道:“谁跟你说我要整治李靖?” “我......”柴绍语塞,叶碧在后面忍不住,笑着插言道:“你个呆子!这‘死胖子’帮了你们主仆大忙,你就这样恩将仇报?”她想起未及吃得上的米锦,不由得也是一阵懊恼,叹道:“不过这长史也实在大样了些,怪不得你恼他。” 杨昭也觉得自己语气太重,放缓了声调徐徐道:“李靖是右侯卫的人,静街巡夜是他的分内差事。三更半夜,我们在坊内闹得四邻不安,必定有人报官。那长史既然来了,就不能不查,但如若认真查下去,他这案卷又要如何落笔?总不能将我等身份一一罗列,再将此间妖异之事备细报上去,那样必定朝野震惊,乃至上达天听。父王眼看就要建储,才说了不要张扬,事事小心韬晦。我若在这当口闹出事来,搅在这些个鬼狐仙怪里,先不说皇祖父,就是父王知道了,也要责怪我等不安分,给他添乱。” “那照殿下这么说,我们还要感激这死胖子了?”柴绍一脚将地上石子踢飞,语气里尽是不忿。其实杨昭的话未说完,他就已经了然,只是方才在那胖子处受了辱,又如何能出这口心头恶气?当下皱眉道:“殿下带我来时,原说是不想惊动官府,免得他们插手胡搞,殿下怎么就放心将人交给这胖......李靖了?” “拒接案子的是右侯卫大将军赵才,此人一向谨小慎微,想来并不是要隐瞒什么,只是不愿意沾包罢了。”杨昭沉吟道,“李靖不同。此人在长安县功曹的任上就小有威名,凡是他过手的案子,没有一个不审得瓜清水白分毫不差。这案子交到他手里,必定能替刘大人昭雪沉冤。明日你去替我打个招呼,让赵才放手,由着李靖任意施为,不要有顾虑!” 他一头说着,转身向叶碧施礼道:“叶姑娘,衙门那边我来盯着,刘府这里,就要偏劳姑娘代为照管了。” “殿下不必挂心。鬼神之事我义不容辞,人事嘛,就要依仗殿下了。”叶碧也换了庄容,还礼道,“要论今日之事,小女子还要多谢二位仗义相救呢。” 她抿嘴一笑又道,“还有这位柴公子,我每常听食客们说,千牛卫的柴大官人一身好功夫,最好锄强扶弱济老怜贫。小女子只道这是贵介公子随兴所至的事儿,不想今晚一见,才知朱门绣户中也有这等急公好义的仁人君子。说句笑话,柴将军这身段,要不是早早定下了唐国公的千金,只怕绕着皇城走一圈儿,都要收几车上好的瓜果呢!” “食客?” “忘了同公子说,小店就在曲江坊,名叫‘昆蓣阁’。” “昆蓣阁!”柴绍大喜,“名满京华的昆蓣阁,招牌菜桂花蒸鲥鱼,每天只做一条,过午不候——原来你竟是昆蓣阁的掌柜!” 叶碧浅笑着垂眸。她自小爱吃各式美食,当年拜师学艺的时候,叶碧本来是要往西海沿子去访厨神彭祖的。谁知离家出走的时候太匆忙,带错了地图,路痴叶姑娘才会一路顺流而下飘上了方诸岛,跟纪信纪大神成了师兄妹。 真是孽缘啊!叶碧晃晃脑袋,不愿再去回忆和某神一起度过的岁月——再万能的大师兄,也不如一碟子桃胶杨梅更能让叶碧开心。她抬起头,揉了揉僵硬的脸颊,笑眯眯道:“二位公子若不嫌弃,随时可以来舍下尝尝桂花蒸鲥鱼。” ---------------------------------------------------------------- 大隋册立皇储,诏命将吉日选在当年六月。因原就有废太子杨勇的前例比着,一应祭祀用各项祝版、器皿、册宝、服制都要新作,杨昭同诸叔王更是提前好久就到了京都,以备皇帝差遣,督办各项建储大典的事宜。只是杨广后来又上一本,特别请求不事铺张,按制减等,因此深得帝后欢心。如此也堪堪忙了小半年,才将诸事办妥,到了建储当日,杨昭又亲随父王母妃受封、行礼、受百官朝贺,承皇帝颁诏天下,谕令大赦,蠲免赋税等恩典,设立东宫一应官署,直忙了个四脚朝天。 好容易闲下来,蒙皇祖父特典,许杨昭在大兴城停留数月稍事休整,老皇帝想念这个长孙,因此一旬之间多次召见赐宴,只差没留杨昭在大内过夜。这日独孤皇后拉着他的手笑道:“这些年没见,我的昭儿长成大人了,不是小时候牵着阿婆的手,到处摘花草编篮子的小娃娃了。” 座中的萧妃也上下打量着儿子,杨昭生得不像太子杨广那般雄壮,倒随了他们兰陵萧氏的容貌,面如秋月目似朗星,长身玉立颇有南人之姿,只一双浓眉肖似其父,俯仰之间英风四溢。他离京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这番归来在建储大典上一亮相,一般的青珠旒冠,九章衮衣朱绶玉环,偏教他穿出芝兰玉树的味道来,也难怪独孤皇后一见就青眼有加。这才一个多月,萧妃已经打发了几起子明里暗里探问世子姻缘的命妇,只推说帝后疼爱长孙,必要等他们开口,方可定夺。她思量着,起身行至皇后身边,先替婆婆斟了一杯酒奉上,含笑道:“圣人说的是,昭儿也不小了。前日有位国夫人来做客,说她识得博陵崔家的一位姑娘,模样身段都去得,人也聪慧,况又是五姓七家之首。我问了太子殿下,他说不敢造次,只等请过圣人的示下,才敢叫人去说呢。” “且不忙,”独孤皇后放下酒樽,“门第都是其次,谁还能高过我们天家去?但求性情和顺贤淑,样貌端庄,将来可为一代贤后便罢。只别像他三叔家的,”她叹了一口气,一拍膝头道:“俊儿病的那样重,她却只知道借此机会遣散姬妾、排除异己,别说侍奉汤药了,连个安生日子都过不得!” 杨昭本来心中惴惴,又不好插言,只红着脸在听,见母妃碰了个软钉子,心内暗笑,忙举箸替祖母布菜道:“您尝尝这红虬脯,我特地自洛州带来的,只别贪多,这是牛筋熬煮出来的,仔细停食。” “我说呢,”皇后夹起一箸细瞧,“这么通红透亮的,原来是牛筋!” 她细品了品滋味,满意的点头,“果然不错,这就是你的孝心到了。你抄个方子,叫尚食局照着做些来,至尊必定喜欢!”皇后望着杨昭,满眼皆是疼爱,“我这些皇儿皇孙里,就数你最像你皇祖父,人品才学肖似不说,连口味都一般无二,最好收罗天下美食。” “皇祖母谬赞,”杨昭见她高兴,遂又劝了一杯酒道,“我若能习得皇祖父雄才大略的万分之一,便不虚此生了。若说有什么能和皇祖父相提并论的,也就是这点口腹之欲。” “昭儿说的是,”萧妃也凑趣道,“他不过有一知而当十用,哪里当得起母后这番嘉勉?只是在孝心上,昭儿当仁不让——他在封地时,自己不好擅离职守上京探望,每每写信来,倒常和我问起母后的身子骨,惦念之情跃然纸上。” 杨昭听着母妃一径夸耀自己,心中倒觉得赧然,忙岔开话题道:“三王叔那里,皇祖母无须担心,不妨事的。我前日里送去一盒酥糖,他倒像是克化得动似的。能进饮食,病去的就快。我记得您说过,三叔身子骨很像年轻时候的皇爷爷,陛下尚且健旺如此,三叔就更不消说了。” 好容易伺候宴罢,杨昭回府便遣人将食单送往宫中,岂料派去的人回来说,掌局的女官早见过这单子,但配料难寻,生姜肉桂之外,还要一味桂花解腻。但如今是六月里,却哪里去寻新鲜的桂花来? 桂花! 杨昭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来京不久,在渭河边遇见的那位叶姑娘。他原说过几日就去寻访叶碧的昆蓣阁,这一向为立储大典忙碌,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柴绍不是说,昆蓣阁里每日限量供应的招牌菜,叫做“桂花蒸鲥鱼”——连皇宫大内都寻不到的桂花,那姑娘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6章 伍·美人(修) 昆蓣阁并不难找。杨昭带着柴绍,由朱雀门向东过了东市,又折向南,一路走到青龙坊,便在曲江池边上鳞次栉比的胡商酒肆中寻到了昆蓣阁的门脸。天已黄昏,曲江池畔的酒肆里灯火灿然,杯觥交错的碰撞声,胡姬们激扬铮錝的琵琶声,随着一杆杆枣红色的酒旗,在漫天夕阳里缓缓飘动,旗下的曲江池内层波万顷,仿佛一炉铜熔金销的铁水,时不时有白鹭惊起,在芳草余晖中穿行,带着让人羡慕的悠闲和自在。 杨昭却无心欣赏这美景,刘府发生的一幕幕仿佛一场有惊无险的噩梦,至今还在杨昭的脑海中反复重现。若说那日之前,杨昭还觉得神鬼之事皆是齐东野语,不足为信,可是自他亲眼见了叶碧在刘府收鬼,这才恍然大悟,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并非是圣人否认鬼神的存在,而是因为此事太过玄妙,根本就不能用言语一一解释。 他默默想着,忽而自失的一笑——世间万物本就神妙之极,人们每见一物,便急着赋予它们名字,又费尽心机去钻研万物相生相克的道法,但其实山川湖海日月星辰根本不以人的命名而存在,它们从来都在那里,亘古不灭。那么在人们视线看不到的某处,鬼狐仙怪自成乾坤,又有什么值得诧异的呢? 杨柴二人下了马,早有一个细瘦的店小二赶过来接了缰绳,就手套在门口拴马桩上,又将手一让,作了个“请”的姿势。柴绍忙抢上前挑了帘子,那杨昭却不忙着进门,只立在阶下赏那副黑金楹联,其上写着: “修得千年唯向酒,混沌百世醉称仙。” 一笔狂草,笔酣墨饱,游龙穿云一般酣畅淋漓。 杨昭尚未开声,只听柴绍在后笑道:“他家口气大吧?我也算吃遍天下名店,还未见过哪个敢自诩‘千年酒仙’的。” 杨昭不答话,只向那小二问道:“你家掌柜呢?”那小二瞪着乌溜溜的瞳仁盯了他一眼,却不言语,只一躬便蹦蹦跳跳进去了。 杨昭这才觉出不对——这小二弓腰驼背,两腿微弯,青布襆头下些须露出一头卷曲的棕发,行走间活泼佻脱,不似常人,倒像只终南山上跑下来的猢狲!杨昭好生纳闷,紧走几步跟进门去,许是察觉身后有人,那小二回过头来,朝杨昭笑了一下,晋王殿下这才看清,这小二面色微红,满脸皱褶,额头及两腮亦有金棕色的细毛,竟当真是一只猴子! 柴绍见他瞠目结舌,忙笑道:“这也是酒肆招揽生意的招数,没什么稀奇的。”见杨昭目视自己,柴绍忙道:“他们家的小二,是一只从走方艺人手上救下来的猴子,只除了不会说话,要论伶俐机警,比一般人还高出一筹呢!” “那如何无有尾巴?” “没尾巴是因为当初被那耍猴儿的死鬼剁了!” 一把明快的女声响起,爆豆似的迸出这一句。杨昭转头看时,有个系着围裙的粉衣姑娘自楼下大堂的屏风后头转出来,扫了一眼他主仆,施施然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拍拍手道:“你们来迟了,我们不做晚食,午间的鱼早卖完了,明儿个请早罢。” “阿桃姑娘,”柴绍一抱拳道,“我们不是打尖儿的,而是......” “住店也不成。”阿桃细巧的左眉一挑,冷冷道,“这是酒楼,不是客栈!” “姑娘,你家姐姐可在?”柴绍迎上去笑道,“我们是你姐姐的朋友,早前同她说好,得闲来这里用饭的。” “我不认得你们,总之今日打烊了,想吃什么明儿再来!”阿桃说罢便将二人望门外推去,一边又点手叫那猴子:“小叶,这都是你招来的,还不与我送出去?” 那猴子小叶便也蹿过来,一人一猴七手八脚将杨昭同柴绍攮搡出了大门,可怜杨柴二人空有一身膂力,却也无法对一个小姑娘家施展,正恼得紧,就听楼上叶碧的声气高声道:“我的亲亲乖桃儿,好生替我招呼着二位爷,我沐浴完了就下来陪客!”这语意娇憨可人,隔着一重楼板传下来,隐约还有水声,柴绍尚不觉什么,杨昭心里却是一动。 阿桃瞟了一眼楼梯,哼了一声道:“还真拿出主子款儿来了!”她气吁吁转身,没好气道:“你们不用理她,今儿少了一味佐料,鲥鱼是做不成的。二位请回吧,趁天没黑,还赶得及回府用饭。” 她连叶碧的话都不听,倒令杨昭始料未及,但这是人家的地盘,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强笑了一下,算是默许。那厢柴绍却急了,朗声道:“我们帮你姐姐捉妖除鬼,难道不值你一条鲥鱼么?再说,这内中还有细情呢,你姐妹就不想听听?” “什么细情啊?”叶碧婉转的嗓音在他们头顶响起,她今日身上只得一件齐胸桃红刻丝绫裙,并未穿半臂,大约因为要见客,所以意意思思的披了条烟紫色的薄纱,两弯丰润的雪臂笼在其中若隐若现,扶着楼梯不胜娇怯的步下楼来,足下一双木屐轻轻磕在楼板上,将老旧的阁楼踏出暧昧的“吱哑”声。 阿桃往前迈了一步,仿佛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忍住了,噘着嘴将手中抹布重重摔在桌上,自回后厨去了。叶碧倒是泰然自若,一头款款落座,一头含笑向杨昭道:“公子的细情呢?说来与奴家听听。”她此刻双手托腮,脸颊上被热气熏出的绯红尚未褪去,一头青丝还带着水意,柔顺的绕过脖颈搭在肩上,堪堪将薄纱打湿,不但杨昭,连柴绍看了都是一愣——先前他们在刘府收鬼的时候,见这姑娘镇定刚强如同男子,却不想还有这么妩媚的一面! “公子~”叶碧见他二人发怔,伸出柔荑在杨昭手背上抹了一把,倩笑道:“奴家还等着你说古记儿呢!” “咳咳,”柴绍在旁呛咳了几声,干巴巴说道:“也不是什么古记儿,就是我们在青龙坊一同收的那鬼,原来是有人在暗地里使坏,弄了一张符咒来害刘大人一家。” “真的呀?”叶碧一手抚胸,惊叫道,“还有这等事?我竟然不......”她顿了一下方道,“什么人这么下作,敢是寻仇的?”她脸虽朝着柴绍,目光却落在杨昭身上,一双点漆似的瞳仁脉脉含情,似乎有说不尽的心意。 杨昭心里也颇觉尴尬,垂下眼帘木然道:“你记不记得,那日我们在刘家除鬼的功夫,李靖在刘家门外捉住了一个道士,审了再三,竟是玄都观的庙祝!” “李靖?”叶碧挑眉,疑惑的望着他。 “就是那个死胖子,差点把我们拿到右侯卫衙门打板子的那个长史!”柴绍在边上插言道,“想不到这厮还真有两下子,这才半个月,他竟将案子剖断得瓜清水白——怪不得长安县功曹没做几年,就被右侯卫的人看中,调入京都用为长史。” 原来刘仕谔的侍妾蕊珠上年去玄都观进香,不合勾搭上了庙祝钱阿鼠,二人私会时被刘仕谔发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毒弄死了刘某。这对奸夫淫(防抽)妇先时相约事毕之后一起逃走,却被蕊珠无意中查知朝廷为厚葬刘大人,专门赏了二百两银子。这钱阿鼠遂起了贪念,设局哄骗刘夫人王氏拿了符咒,引出刘仕谔的冤魂,害死王氏和另一个侍妾秋娘,自己好和蕊珠独吞赏银。他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杨昭知会了叶碧前去除鬼,钱阿鼠在墙外预备接应蕊珠的时候,又被巡街的李靖拿住,坏了他的谋划。 “可笑钱阿鼠和蕊珠,一场如意算盘变了镜花水月,如今只好等到今年秋决,到地府去做一对亡命鸳......”杨昭“鸳鸯”的“鸯”字还没出口,只觉得膝上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触碰,低头一看,竟是叶碧的右足。那姑娘不知何时脱了木屐,光洁如玉的脚趾搭在杨昭的腿上,轻飘飘一蜷,搅得他心猿意马,忙将脚一挪,躲开了。 柴绍浑然不觉二人情状,大笑道:“可不是?这两个冤家还在堂上互相指责,都不承认自己是首犯,全不见当初的你侬我侬,我到如今想起来还笑个不住,真是......”他的话没说完,小腿上也挨了一下,慌得他“噌楞”一声站起,却只瞪着叶碧,说不出半句话来。 叶碧见找错了人,面上一红,瞬间恢复了常态,拎起茶壶为二人各续了一杯茶道:“继续说啊,我还听着呢。” “呃......”杨昭看了看满面紫涨的柴绍,将茶杯一推道:“我突然想起府中还有件事未办,万不可拖到明日,不如我们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访。”他说着起身要走,却被叶碧伸手拉住,娇声道:“急什么?你不想吃我......的鱼么?” 杨昭不防她如此痴缠,却也不好和她推搡,正没奈何,忽然见阿桃自厨房出来,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叶碧就走,口中嚷道:“小叶这猢狲要造反,我叫他去拿桂花,他倒给我摘了一篮子莲蓬来!我说不动他,姐姐你来管管!” 一直看着叶碧被阿桃拖拽着“押”入后厨,杨昭同柴绍方才松了一口气,二人对视一眼,拿起桌上的扇子和仪刀就走,刚行至大门口,就见叶碧自外挑帘而入,几乎同杨昭撞了个满怀! 第7章 陆·望潮(修) “你们这是去哪儿?”叶碧愣住,一脸不解的望着行色匆匆的杨昭,诧异道:“阿桃难道没告诉你们,我去送刘仕谔的残魄,要迟些才能回来?” “你你你,你刚进了后厨,怎地又从这里冒出来?”柴绍惊恐的大叫,伸手指着叶碧,“哦,我知道了!”他突然大悟,“后厨必是也有一道门,所以你......不对呀,”柴绍又拧起了眉头,“这么短的时间,你竟还能换了衣衫,你,你莫不成也是个鬼么?” “说的不错,”叶碧板着脸,一双大大的杏眼瞪的溜圆,缓缓逼近柴绍,吓得他连连倒退,“我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专门吸人阳气……” “姑娘快别吓他了!”杨昭将柴绍推到一边,一边端详着叶碧身上的葱绿色小袖翻领胡服,又往她额角细瞧了瞧,无声的一笑:“里面那位,是你双生妹子吧?” 叶碧见他识破,也叹了口气:“我算着你们不会这么早来,所以先去城隍庙送了送刘大人,不想就被你们遇上了——这位不是我的妹妹,倒是个姐姐呢!” “姐姐?” “我这位远房姐姐,一向住在终南山中,那里有温泉地热,辅以屋庑蕴火,最好种花。”叶碧无奈的笑笑,“人是不坏的,就是性子有些......顽皮。” 杨昭挑眉:“一位远亲,竟同姑娘生得别无二致,也真是......”他寻不出别词,顿了一下道:“缘分,难得的缘分。” 叶碧翻了个极漂亮的白眼,摇头道:“.唉,总之这事一言难尽,日后我再同殿下细说。”她想起方才城隍庙里的情形,至今还气得肝疼,一点儿也不想再谈什么“缘分”。 “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何离开方诸岛,”纪大神面上一丝表情皆无,“但你既然私自离去,又逞能去云梦泽收妖,那么就算受了伤,也是你咎由自取。要想回来,就得先回复法力,而要重修法力,就必须积攒功德——你这么喜欢收妖,那就安心在人间收下去好了,攒够了功德,小小龙门自然不在话下。” “龙……”叶碧气得几乎摔了法铃,“我一个龙神,要和那些鲤鱼精一起去挤龙门?这也太丢脸了!” “嫌丢脸?晚了!”纪信的眼神刀子一样丢过来,“你既然是龙神,为什么连个小小妖兽的陷阱都躲不过?方诸岛的脸一早就被你丢到了九霄云外,你竟然还敢跟我说丢脸!” 我要不是不认得路,又怎会中了那孽障的奸计?路痴就活该倒霉呗!叶碧气得顿足,想要发作,看了看纪大神的脸色,没敢,只得交割了刘仕谔的魂魄,灰溜溜去了。 “叶姑娘?”杨昭见她发愣,试探着唤道。 叶碧猛醒过来,见他诧异的看着自己,忙尴尬的笑了笑,将手一让道:“我料阿桃已将婵娟表姐送走,你们既来了,难道不要尝尝小店的手艺?” 柴绍听说婵娟已去,心上一松,将腰刀解下来放在一旁,搓搓手掌笑道:“你刚才唬死我了,不然我还真舍不得阿桃姑娘的好菜呢!不过,”他蓦然想起什么,疑惑道:“方才的当真不是你?” 叶碧一头请他们入座,一头打开壶盖闻了闻残茶,就手泼出窗外,吩咐小叶重新煮来,这才笑道:“你家殿下已经知道了,你却还糊涂着,真真好笑。” “我......”柴绍语塞,杨昭见他尴尬,忙温声道:“婵娟姑娘额上没有伤痕,身上倒有股木樨香,眼神也......”杨昭说到这里,自己住了声,没有再讲下去。 “女孩子家身上的香气这么多种,我哪儿分得清楚!”柴绍搔搔后脑。 一时小叶端了茶来,叶碧忙双手捧过一盏茶,道声“殿下请用”,杨昭便展臂去接,谁料二人交接时,叶碧一个失手,竟将茶杯掉落在地,跌成两半。因残片就在桌下脚边,杨昭忙弯腰去拾,不想才一探出手去,就被叶碧二指扣在了腕上! 大隋以武立国,宗室子弟们皆以弓马娴熟为能,杨昭又是长子,自幼随在父王杨广身边,渡长江平南陈,几度亲身陷阵,倒也练就了一身绝顶的硬功。因在天子脚下,对面又是弱质女子,杨昭并未防备,却不料叶碧一出手就扣住了自己的寸关,倒让他颇有恼意。只是此刻自己白龙鱼服,又在人家店里,到底不好发作,因此只含笑静静望着叶碧。 叶碧却仿佛若无其事,只在他腕上一捻便缩回了手,口中道:“殿下,这茶碗碎得厉害,我来就好。”说着将残片拾起,放在了茶盘一角。她神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又取两只杯子斟茶奉与二人,笑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太惊心,说出去都没人信,贵人们更是避如水火。我只道二位是怕我难堪,才随口应了来吃饭,不想今儿你们真的来了。” “来!当然要来!”柴绍朗声笑道,“昆蓣阁的鲥鱼这样出名,稍来晚些都排不上号,姑娘诚意相请,我们正求之不得呢!” “前些日子太忙,实在是没空。”杨昭思量着,口风一转:“姑娘可曾去探过刘府?我原要派人送点赙仪去,后来想想,刘大人生前与我并不熟识,此刻他家又都是妇人,我委实不好插手。”他一头说着,递过来一包银子,“能不能请姑娘代为转送?” “殿下有这般仁厚心肠,我先替刘夫人拜谢了!”叶碧惊讶的看着杨昭,她原以为杨昭不过是一时好奇,又或是逞英雄,不想他竟仗义至此,忙接了银子笑道:“我才去刘府看过,刘夫人恨死了蕊珠,又痛惜夫君,正在家中垂泪。后来右侯卫遣人传话,说已经审明定案,将钱阿鼠和蕊珠打入了死牢,这才堪堪露出点欢喜的模样。刘大人去后,朝廷本就有抚恤,再加上殿下这些银子,刘夫人和秋娘下半辈子也算过得了......” 她正说着,后厨里小猴子端上一只大瓷碗来,柴绍性急,一眼瞧见其内满满的一大碗汤,不由喜得眉开眼笑:“这是蕈莼羹?” 叶碧点点头,取过几只小碗来,为他二人各添一碗,笑道:“我们南边人的习惯,上菜前先饮一碗汤开胃。这是才下来的好丝莼,配上蟹黄鱼肋,你们趁热喝,凉了就失味了。” 柴绍不等她说完,已经端碗饮了一大口,烫得伸着舌头“嘶嘶”吸气,口中尚念道:“好喝!阿桃姑娘的手艺还是老样子!” 叶碧正要答话,只听后厨里阿桃的声气:“什么叫‘老样子’?有道是‘羹不如新、醢不如故’,往年我用的都是松底蕈,今年换了雁来蕈,是你自己舌头笨,尝不出来而已!”她说着,自后面又捧来一盘菜,“哐啷”一声墩在案上,气哼哼去了。 “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又乱用成语。”叶碧瞪了阿桃的背影一眼,转头笑道,“这是望潮鸭,今早天不亮就上钵起蒸,刚刚才到火候。”杨昭才饮了莼羹,口中满是莼菜丝滑缠绵的黏香,见那鸭子外表并无出奇,及至将箸刺入鸭皮,浓浓的汁液顺着箸头流出,一股甘鲜扑鼻而来,不禁脱口而出:“好香!” 叶碧抿嘴一笑,将餐盘上的小刀拿起,一手捉住鸭腿,往鸭肚上一划,登时涌出五六只酱色的小八爪鱼,紫红透亮,肥厚的触手卷曲如螺,铺满了瓷盘。她见杨昭发怔,忙用小刀一点道:“此物便是望潮,越州靠海的地方,每到潮来,便随着海波涌到岸上,因而得名。那里人将新鲜的望潮同姜葱塞入雄鸭腹中,再放入瓦钵,皮纸封口,以大火烧透,从早上炖起,足足蒸上一天,方才食得。”她促狭的眨眨眼,“殿下若怕望潮,只食鸭肉也使得的。” “我不是怕,”杨昭也笑着举箸,“我父亲在江都时,也曾召我前去,宴上有道菜是这样东西,只是我从没见过如此吃法,看着新奇而已。” 他夹了一片鸭肉,满以为海味同老鸭一起,必定发腥,却不料这肉一沾舌尖,并无半点怪味,反而齿颊留鲜,隐隐又有甘甜的清香在内。 杨昭才要称赞,只见门口帘栊一挑,有个八、九岁的小和尚一头钻了进来,进门就嚷:“哪个是姓叶的?快给我出来!” 叶碧不明所以,才要答话,那小和尚早一眼瞧见了她,清秀的面上满是恼意,几步跑过来扯住她的衣袖骂道:“你这妖女,竟敢害我哥哥!我已报了官,差爷们说话就到,此番定要与你分证个明白!” “你明白,我倒糊涂了!”叶碧拧眉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谁晓得你哥哥是圆是扁?” 杨昭同柴绍面面相觑,刚要上前解劝,就听门外有人高声喝道:“将这里前后团团围了,莫要走脱了嫌犯!” 这是李靖的声气!杨昭呆了一呆,已是有了主意,招手叫柴绍附耳过来,轻声交代了几句。那柴绍领命去了,杨昭这才朝小和尚温声道:“小师父,你莫要心急,且将你哥哥的状况备细讲来,我们也许有法子帮他脱难。” 小和尚见问,将信将疑道:“你们真能帮我?”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帮你?”叶碧说着,向门外张了张,眼见柴绍揽住李靖的肩头,正不知说些什么,忙俯身下来轻声道:“你这哥哥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小和尚嘟着嘴,点头道:“正是,自你去过寺里,二哥就魔怔了!”他雪团似的面上红了一红,“我来的时候,二哥痴了一般,直吵着要还俗!他自幼剃度,这些年来一心向佛,也不知今日撞了什么邪,这还不是你害的?” 叶碧认命的透了一口气,起身朝杨昭道:“烦请殿下将李大人稳住,我这就同小师父去瞧瞧他的二哥。” “李靖那里有柴绍就够使的了,”杨昭一笑,“我还是与你同去,若再有什么误会之处,我也算是个人证。” 第8章 柒·红萝(修) 靖善坊在皇城正南面,朱雀大街的东边,敕造大兴善寺就坐落在此处,因它是大兴城内最负盛名的古刹,自汉末起,先后曾有多位天竺高僧来东土弘法,皆是安排在此处挂单。寺中住持灵藏法师乃是当今圣上的布衣之交,因此皇命敕封为昭玄都僧官,大隋四海之内但有僧尼佛庙,统归灵藏一人治理。且不说其碧瓦飞甍、金殿巍峨,就是寺中碧树森森的百亩中庭,和自西晋以降历代先帝的御书碑碣,就把隔邻而居的玄都观比下去了。 叶碧和杨昭跟着小和尚,也不走山门,只从大兴善寺后的一个菜园小门入去,迤逦穿过重重殿阁回廊,一径来至藏经楼下一间僧房,只见那房门紧闭,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年僧人正守在门口,一见那小和尚进来,忙不迭问道:“你可回来了,人找到了不曾?” 小和尚一撇嘴,指指身后的叶碧:“方丈师父,人家是自己跟我回来的”。 那老僧原不曾细看,这番抬头见了叶碧,唬得向后一跳,站定了身形方颤声道:“你......你这女施主好没道理!我徒儿长捷又不曾得罪与你,你何苦用媚术害他?如今弄得长捷时厥时醒,但凡清醒一刻,便闹着要寻你!这若是张扬了出去,我们寺中三百多口僧人还要不要脸面?” “我......”叶碧有口难辩,心里恼着婵娟胡闹,语气便也不十分客气,“我倒是来救人的,大师要一味挡在这里‘讲道理’,只怕令徒就得被媚术缠到天荒地老了!” 灵藏气得二目圆睁,才要反唇相讥,还是杨昭自后劝道:“灵藏大师不必着忙,先教叶姑娘看看令徒,解了法术,我们再将内情细细说与您知道。” 灵藏想了想,也真无如奈何,只得开门将叶碧等人带入,又吩咐小和尚道:“玄奘,你在外守着,若有人来,只说为师在内禅修入定,莫要叫人搅扰。” 僧房里闹腾了一阵,此刻静悄悄的,连个声响都没有。玄奘小和尚坐在墙角,以手支颐,被初夏的夕阳晒得快要睡着了。一墙之隔,叶碧正绕着长捷跪着的蒲团,翻来覆去的端详这个俊朗的中年和尚。那长捷双眸紧闭呼吸急促,似乎像是陷在了一场噩梦之中,全然察觉不到身边人的走动,老方丈灵藏却被叶碧看得发毛,犹疑道:“女施主,我们好容易才将小徒捆住,你到底解不解法术?” “解,当然解!”叶碧托着下巴,蹲在长捷面前不动,凝视了他片刻,竟伸手去摸长捷的胸口!灵藏一惊,尚未叫出口,就见叶碧的手探进长捷的僧袍交领,在他左胸处轻轻抹了一把,像是掏到了一个什么物事,拿出来一看,居然是一颗苍白透亮的人心! 灵藏骇得面无人色,大喝一声道:“大胆妖精!这是千年古刹,供着诸天菩萨,岂容你当着佛祖的面儿撒野!老衲今日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将你就地正(防抽)法,免得日后再去害人!”他一头骂着,一手抄起案上的混铁钵盂便朝叶碧砸来! 杨昭见势不好,忙向前跨了一步,抱住那老和尚的腰劝道:“大师,叶姑娘不是等闲女子,你且息怒,等等再看......” “等等再看?”老迈的灵藏被杨昭死死拦住,喘着气挣了几下不脱,无奈骂道:“我徒儿已然被她害死,哪里还等得了?”说着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他这里悲戚,叶碧却似浑然不觉,歪着头,痴痴盯着手中全无跳动的心脏发呆,不一时竟低低嘟囔了一句“跟猪心也差不多嘛”。杨昭站得近,不留神听见,浑身一个激灵,只见叶碧忽然转头朝四周看了看,一眼瞧见灵藏手内铁钵,喜出望外:“这个好,就是它了!” 说罢一跃而起,将那铁钵抢过,小心翼翼将长捷的心放入其内,拍手道:“正要借样铁器作法,不想师父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我......”灵藏老和尚哭笑不得,手指钵盂道:“心见铁即死,你将小徒的心放在这钵盂里,小徒焉有生理?” “大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叶碧摆手道,“心见铁即死,那是寻常人的心,你这徒儿已然修得无上妙法,证了罗汉果位,他的心,是不怕铁的。” 见灵藏不信,叶碧冷笑一声道:“我要害贵高足,也不用亲自来。师父请自看,长捷离了这心,不也活的好好的?” 杨昭也是第一次听这说法,顺着叶碧的手指看向长捷,果然见他面色如生,呼吸如常,同方才刚进来时疯狂的模样已然大不相同,只是不能言语动作,形如禅定而已。那灵藏满腹狐疑,扎煞着手,探头看了看铁钵内的心脏,迟疑道:“那现下又当如何是好?” 叶碧双手捧起铁钵笑道:“金能克木,而木见水亲,只需取些无根水来,倒在这钵盂内,将长捷的心好生洗洗,其上附着的红萝丝便可脱落了。” “无根水?” 见灵藏愣怔,叶碧抿嘴笑道:“大师活了一辈子,难道没喝过茶?茶经上讲的,雨雪霜露皆可,只要是尚未沾地的,都叫做无根水。” “有有有,”老方丈一叠连声道,“上年冬天老衲曾叫人接了一坛子雪,预备待客煮茶用,这个可使得?” “自然使得。”叶碧颔首,含笑看着老和尚踉踉跄跄开门,催着玄奘去取那坛雪。一时雪来,因那坛子被藏在寺中深井下冰着,瓷坛周围尚结着白霜,叶碧也不顾手凉,赶着拍开封泥,舀了一杯倾入铁钵。长捷的心乍遇冰水,被寒意激得跳了一下,只听叶碧温声道:“莫急莫急,我这就与你去了那缠心的红萝丝,还你自由便是。” 她灵巧的双手轻轻的抚摸着铁钵内的心脏,温柔得好似捧着一个初生婴儿,洗了不过半柱香@功夫,只见那心脏慢慢有了血色,不一时竟缓缓跳动起来,仿佛仍在长捷体内,生机勃勃。 “好了!”叶碧喜道,一把将湿淋淋的心脏捞起,也不顾滴水,一阵风似的走到长捷跟前,仍旧蹲下,将那颗红心塞了回去,又替他整整领口,当胸拍了一掌道:“还不醒来,难道等我去菩萨那里请你么?” 她话音未落,原本安然入定的长捷豁然开目,双眸瞪得溜圆,雪亮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叶碧,眨都不眨一下。 叶碧却不惊慌,施施然开口问道:“你可还认得我么?” 长捷泰然望着叶碧,淡淡道:“何处有我?” “在你的妄想心里呀!” “本来无我,何曾有心?”长捷微笑,目光中一派澄明,轻轻动了动双臂,那捆住他手腕的绳子竟无端松脱,自己落在地上。 “成了!”叶碧立起身来整整腰带,拍手道:“色空不异,红粉骷髅,大师总算是重登清凉岸,我这冤屈也可洗脱了。” 她转身拎起那混铁钵盂,疾步行至门外,扬手将钵中雪水泼在青砖地上,轻叱一声:“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便见那淡粉色的水迹沿着砖缝儿渗进了土地,不一时便了无踪影。 小和尚玄奘一见门开,早已扑进去,拉着长捷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好哥哥,你可要把我急死了。要不是这位女菩萨出手救你,我还以为,还以为......”他雪涕笑道,“以后可不许再唬我了!” “阿弥陀佛!”老方丈灵藏也松了一口气,见叶碧返身进来,遂近前稽首道:“今后还请姑娘勿要再玩这样的把戏,于人于己,都要为善才是。” “我才没......”叶碧忿忿道,心中暗骂婵娟不省事,只在终南山一带招蜂引蝶还不够,偏要跑到大兴城来给自己添乱,要是叫纪大神知道了,又不知怎生嗔怪。她待要反驳灵藏,想了想又无法解释,只得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总之你们从今往后见了跟我长相仿佛的女子,一律乱棍打出,千万莫要再中了她的招数!” 灵藏只道她在赌气,也不动怒,雪白的长眉舒展开来,又朝杨昭施礼道:“今日有劳二位檀越,烦请殿下送这位姑娘回去,改天待小徒身子好些,老衲再教他亲到府上拜谢。” “你认得我?”杨昭一怔,这老方丈话虽说的和缓,语气神情却毫无攀附之意,倒也让他心生好感,忙还礼道:“不敢劳动高僧,如今贵高足无恙便罢了,只是这事不宜张扬,若能就此平息最好。” 灵藏会意,颔首道:“殿下放心,老衲已经下了严命,寺中人等不许谈论,更不许外传此事。所以方才不曾开中门迎接,还请殿下万勿介怀。” “如此甚好,”杨昭抱拳道,“那我二人便不叨扰了,告辞!” 玄奘带着杨昭和叶碧由原路出了大兴善寺,在后园门外合什送别。此时天色已晚,僻静的小巷里空无一人,对街玄都观山墙内的千叶桃花累累垂枝,被夕阳一照,红得格外娇艳,直把杨昭看住了。待他回过神来,叶碧已经行了好远,杨昭忙紧走几步赶上,笑道:“紫陌红尘,残霞夕照,你不看么?” “看?有什么好看?”叶碧没好气道,“我又不是男人,专盯着出墙的花!” “出墙的是杏花,又与桃花何干?” “反正开花的都不是好东西!”叶碧气得两腮鼓鼓的,恶狠狠瞪着脚下的青石板道,似乎能把石板烧穿一个窟窿。 杨昭摇摇头,知道她还在为婵娟冒名的事情负气,遂柔声道:“你回去好生劝劝婵娟姑娘,她若能收敛些,你也不必如此麻烦。” “我劝她?”叶碧哼了一声,“你可知她是为了......” 她望着杨昭,顿了一顿,放缓了声调道:“你知道的,我和婵娟,都不是寻常人。” 第9章 捌·花骨(修) “姑娘身怀异术,我自刘府那日就见识过了。” “那你不怕么?” 杨昭笑得极温和:“当着姑娘这样的人,我也不敢打诳语。起初见了那厉鬼的时候的确是怕的,但细想下来,姑娘虽然不是寻常闺秀,行的却都是正道,我又有什么好怕?” 一阵风过,墙头上繁盛的桃花登时化为落英,纷纷扬扬如绯雪沾衣。有那么一片花瓣,娇怯怯落在了杨昭的肩头,叶碧一眼看见,忽然很想抬手为他拂落,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动作。 “婵娟虽然性子轻浮些,却从不会刻意害人。”叶碧的声音缥缈悠长,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三十年前,她曾与一个书生有过一段露水姻缘,那书生答应婵娟,一旦求得功名,便归来与婵娟成婚。岂料那书生一去不回,婵娟用通身花骨锻成的金簪也被他带去,自此下落不明。” “花骨?” “你还不明白么?婵娟是个花妖。”叶碧明澈的双眸望着杨昭,像是期待着他的回应,又带着满眼的忐忑。杨昭却不似她想象的那样震惊,温和的笑了笑:“所以她......接近不同的男人,是为了弥补自身的精气?” “不光是精气。”叶碧收回目光,语意里有无尽的悲凉,“婵娟没了花骨,活不过一月光景。起初我还有法力,能替她续命来拖延时日。后来我收妖时不慎受了重伤,再也负担不了这项法术,她就......”叶碧抬起头,眼内满满全是泪光,“所以即使婵娟再不情愿,也要耐着性子委身于人,否则不出旬日,她便会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得。” 杨昭听罢,也是一阵沉默,半晌才道:“以你见识之广,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她重塑花骨么?如此这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办法不是没有,”叶碧吸吸鼻子,冷冷道,“要么寻到那书生,讨回金簪。要么随便杀一个男人,用他的魂魄炼成新的花骨。” “杀人?”杨昭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听叶碧凄然笑道:“若是肯杀人,我们何必等到今日?” 杨昭心里一酸,想了想慨然道:“人生七尺,世界难藏,你们若还记得那书生姓名籍贯,我可以知会有司详查籍册,替你们寻出那个人来!” “寻不到的。”叶碧喟然道,“那书生名叫楚焘,我曾亲到他的家乡弘农去问,一无所获。我们猜想,这么多年兵荒马乱,他许是早已身故,那金簪也便随他入土,湮灭无迹了。可怜婵娟失了花骨之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还是我用我的......头发和指甲,帮她重造了一个身形,她才得以行走世间,不被别人怀疑。” “即便如此,也不能由着她借你之名,和那许多男子......”杨昭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 叶碧一脸无奈:“婵娟本来只在终南山脚下一代游弋。这几次来京里,是因为数月前她偶得一梦,梦中见楚焘搬来京城,故而想来碰碰运气。这不,就在昆蓣阁撞见了你么?” “那还真是......有缘。”杨昭亦是一个莞尔,他蓦然想起大兴善寺的长捷和尚,忙问道:“那我为何没有被下红萝丝?” “这个么......”叶碧歪着头,黑漆漆的瞳仁被一路灿烂的桃花映成醉人的绯色,“长捷师父是五蕴皆空之人,一颗心如般若澄光,若不下蛊,断难得手。至于殿下你么,”她面上浮起促狭的笑意,“无端已觉春心动,自然用不着费那许多功夫。” 杨昭虽知她有心玩笑,仍忍不住红了脸,赧然道:“那你坏了婵娟的法术,她岂不怨你?” “不妨事。”叶碧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抿了抿方道,“我料她此刻早有了别人——就算迫不得已而为之,也该是你情我愿互不相欠。人家长捷师父虽然年少,却是有道高僧,被婵娟这样胡搅蛮缠,惹恼了佛祖可不是玩儿的。” 杨昭同叶碧在薄暮中并肩而行,一路相谈,不觉已到了曲江池边。眼见昆蓣阁的酒幡遥遥在望,杨昭不知为何,突然有点舍不得这气氛,不由得住了脚问道:“你方才说,身上受了重伤,目下可好些了么?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手的,还请姑娘不要见外,直说便是。” 叶碧挑眉道:“那晚出了刘府,殿下曾有言道,不愿搅在这些个鬼狐仙怪里头,免生物议,使朝野不安。今儿忽然这样说,我倒有些始料未及呢。” 杨昭听她提及前言,自己也是一笑,抱拳道:“我们三人在刘府并肩御敌,也算得出生入死了。在杨某心中,姑娘和柴绍一样,都是我的的袍泽之交,并不敢以俗世身份为念。” 叶碧见他说得诚恳,也收了玩笑,敛衽还礼道:“蒙杨兄不弃,叶碧感佩莫名,自当以挚友相待。”她回首看了看昆蓣阁又道:“我们去了这么久,也不知柴将军怎么打发李大人的,此刻门前并无官差,想必是都散去了。” 她正说着,只见猢狲小叶自昆蓣阁迎了出来,叽叽咯咯说了一嘟噜猴语,叶碧竟像是听懂了,拍拍他的头顶笑道:“既是鱼蒸好了,也不可糟蹋了阿桃的工夫,快请殿下入内——走了这么远路,饿都饿死了!” 柴绍一见二人归来,喜得见牙不见眼,忙上来笑道:“殿下你们再不回来,我柴某人就要饿得一把干柴也似了!” 说着忙请众人入座,叶碧又亲自从地窖里捧出一坛九酝春来,拍开封泥与他们斟上。阿桃便打趣道:“姐姐好阔气!上年我求了姐姐那许久,你都不肯将这坛子酒给我喝,今儿晋王殿下来了,你就又舍得了!” “你懂什么?”叶碧伸出食指点住她的额头,笑道,“你每常饮酒,总是醉得人事不省,我和小叶两个哪里弄得动你?今日趁着柴将军在此,你就醉成一滩泥,也用不着我扶你上楼!” 阿桃满面飞红,作势丢了筷子要走,柴绍便忙笑着起身将她拉了回来,摁在座上,又向杨昭打听大兴善寺的事怎样了局。杨昭明白他要岔开话题,从善如流的点点头,将叶碧挖心救人的事备细讲了一遍,只略去了婵娟的身份内情。叶碧知他有心为自己姐妹遮掩,心里一暖,才要说话,便听门外有人轻声唤道:“柴将军?柴将军可在此处?” 众人闻声惧是一愣,现下已是掌灯时分,昆蓣阁外早落了门板,坊门也已然关闭,这叫门的又会是谁呢? 门外那人唤得愈发急了,杨昭侧耳细听了听,忽然起身笑道:“这回却是老熟人呢。”他示意柴绍去下了门栓,果见李靖候在门口,满面焦急,身上只穿了件圆领黑缎袍子,被他敦实的身材撑得活似一颗昆仑紫瓜。 “哟,”阿桃往外一探头,高声道,“敢是李大人方才不曾拿到我姐姐,不甘心,趁夜里又追来了?自从有幸认得了晋王殿下,昆蓣阁就常有贵客临门,我都不知是福是祸。” 李靖朝身后张望了一下,见四外无人,忙一闪身进门,抱拳施礼道:“晋王,柴将军,府上说二位外出未归,卑职猜你们定在此处,果不其然。” “李大人?”柴绍讶然道,“白日里我不是同你讲清了,大兴善寺那件事,并非叶姑娘所为。” “李大人不是来拿我的。”叶碧端起酒杯悠然呡了一口笑道,“若是来拿人,因何却不带从人,也不穿官服?” “叶姑娘既然无罪,自然不怕李某上门。”李靖正色道,“卑职夤夜造访,却是有件急事,要向晋王殿下讨一个主意。” “哦?”杨昭挑眉,伸手一让,请李靖坐下再说。那李靖也不推让,一偏身坐了,举手一揖,却不忙言语,只扫了众人一眼。叶碧早知其意,站起来招呼阿桃并小叶道:“跟我上楼,明日午间的水牌还没着落,你俩帮我写出来。” 阿桃正吃得香甜,听见这话,噘嘴嗔道:“明明在自个儿家里,吃个饭都不得安生!”将箸一摔赌气去了,叶碧便也抿嘴一笑,带着小叶上了阁楼。 眼看他们三人去净,李靖这才开口道:“殿下可还记得刘仕谔大人的案子?其中有个人犯,姓钱的。” “你说钱阿鼠?”柴绍插言道,“不是早下了死牢,只等秋决了么?”杨昭却不言语,只向柴绍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等李靖说完。 “柴将军,卑职此来正为这事。”李靖摇摇头,仿佛口中含着一块苦涩的黄连,“我今日才下了判,封了案卷,不想晚食后,便有越国公府的管家传国公手令,命我将人犯钱阿鼠一名,移交大理寺看押,连案卷一并提走,还不许我出言相询。” “哦?”杨昭自桌上取了泥金扇子,轻轻展开,微笑道,“大理寺乃国家法司衙门,朝廷命官被害,他们过问一下,也不算是什么出格的举动。”他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看去神情再悠闲不过。 “晋王,他们只要钱阿鼠,并未提到蕊珠!”李靖眉头拧成一团,透着掩不住的忧虑,“何况大理寺交接人犯,理应遣狱丞以火签牌票为凭,为何只叫一名管家,拿了越国公的手令前来提人?” 第10章 玖·脱兔(修) 玖·脱兔 杨昭手中的扇子一滞,他已经听懂了李靖的意思——越国公杨素虽然官封内史令,替皇帝谋划起草一应诏令,却从不理市井官司细务。被钱阿鼠杀死的刘仕谔只是个九品署丞,就算是要管,由右侯卫出面也就够了,更何况钱阿鼠通奸杀人的罪行早已审清,且人证物证俱在,根本没有再审的必要。此刻杨素令李靖单单将钱阿鼠移交大理寺,唯一的可能就是,什么人走了他的门路,要为钱阿鼠一人开脱。 杨昭猛地想起了在驿道上初见叶碧的时候,她说过的那些话。杨素本人以军功起家,样貌虽生得文弱白净,统兵治军却极其严酷,是国朝有名的“杀人不眨眼将军”,死在他手下的敌寇叛军不计其数。他有个异母弟弟叫做杨约,官居大理寺少卿。此人虽然也姓杨,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公子,每日里斗鸡走狗,广为结交大兴城内的三教九流,什么脏的臭的都不在乎。坊间早有传闻,道杨约每常出入玄都观聚众赌博,与会的大多是城中纨绔子弟,一掷千金只图个热闹。明面儿上是钱阿鼠坐庄,其实大头都流进了杨约手中,还有人说,杨素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钱阿鼠仗着如此身份,渐次横行于市,官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装没看见。如今姓钱的出了事,自然要买通杨约,求得杨素的一张手令,先逃出李靖的手心,再请杨约帮他脱罪。 杨昭不想这恶人竟有如此手段,不由得心头一阵光火,面上却并不带出,只是亲自斟了一杯茶,递到李靖手内,笑道:“越国公是国之柱石,每日里忙得七荤八素,未必知道这些细务。你可以去他府上,也不必明言,只委婉以及此事,看越国公预备如何处置人犯,报与我知。” “我早就去过了!”李靖将茶一口饮尽,叹道,“门上说国公爷近日疲累,不见外客,连门都没让卑职进,就把我打发回来了!” 杨昭急道:“那钱阿鼠人呢?” “提走了。”李靖一脸无奈,“我们将军是个怕事的,哪里肯得罪越国公?一见手令便将人交了出去。还是卑职悄悄派了个巡探遥遥跟在后面,回来报说,那管家与钱阿鼠有说有笑,又告诉他不必忧心,说杨大人一准判他个过失杀,不多时就能出狱。” “过失杀!”柴绍“噌楞”一声站起,怒道,“要是‘过失杀’,按《开皇律》只罚铜一百二十斤便可无罪开释!”他气得满脸通红,提起拳头一捶桌案道:“这混蛋淫人爱妾,又教唆杀夫,再谋夺其人家产,剥皮揎草都不为过,岂能这般轻纵?” “柴将军所言极是!”李靖也动了气,“若是我大隋官府连一个下作的地痞流氓都奈何不了,卑职这官不做也罢!” “你们先稍安勿躁。”杨昭合上扇子,思量了片刻方道,“这样吧,我亲自去见越国公,看他如何作答。” 大兴城内一百单八坊,西北角的入芫坊住着蔡景王、膝穆王、道宣王并安成长公主,俱是今上杨坚的长姐兄弟。皇城正南朱雀大街东边的安仁坊住的是后妃们的父兄外戚,东南崇仁坊被杨坚膝下几位嫡出的公主占住,杨素的府邸原也在此,只是南有平康坊,满是风流薮泽迎来送往的妓馆,东有东市,市内有货财二百二十行,店铺毗连,商贾云集,四方珍奇皆汇于此,每日天不亮就开始备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直忙到掌灯宵禁方歇,聒噪得内史令大人寝食难安,因此奏明圣上,请旨在光华门南边的普宁坊另赐了一套五进宅子,方才安心住了下来。 此刻虽然已近午夜,越国公府的五楹朱漆大门紧闭,门外却灯火通明,靠墙歇着的一溜全是车马,小厮们打着哈欠,百无聊赖的候着主人从府中辞出来。杨昭带着柴绍和李靖骑马至此,在门外驻足略看了看,便解下身上玉佩交给柴绍,命他前去叩门。那守门的长随一见柴绍打扮,不敢怠慢,忙通秉了进去。 不过一炷香(防抽)功夫,便见朱衣紫袍官员纷纷自内退出,各寻车马散去,这才有一位三十几岁的男子从大门内快步走出,行至杨昭马前,恭恭敬敬将手逼着,一丝不苟的施礼道:“不知晋王殿下驾到,合宅惶恐。此处人多眼杂,家父不便出迎,万望见谅,还请殿下随玄感进来就是。” 杨昭将马交于柴绍,自带了李靖,跟着杨玄感进门。那杨家长子不敢同杨昭并肩,稍稍退后半步斜肩而行,一路导引着他们二人穿廊过殿,绕到后边花园月洞门口,方一躬身道:“殿下,家父燕居之所就在其内,玄感不得擅入,因而只能送殿下到此。” 话音未落,里头早有一位艳妆妾侍迎了出来,蹲身笑道:“殿下随我来。” 杨昭自封王外迁之后,几乎从未回过京都,此番亦是初次到越国公府,他同李靖行在花园的石子路上,园内繁花似锦浮翠流丹,夜风中隐隐传来一阵缥缈的花香,分不清是园中紫藤的香气,亦或是前边引路侍妾的脂粉味。又上了一道汉白玉石桥,越过池塘,方才来到一座碧瓦重檐的楼阁之下。借着月光,清晰可见门楣上一副金丝楠木牌匾,其上栲栳大的三个篆字:“嘉乐堂”,下头无有落款,一望可知竟是御笔! 杨昭怔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此行有些鲁莽,但人已至此,再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因此略定了定心,徐徐踱进正堂。这楼内果然轩敞非常,迎面便是一张八尺高的紫檀屏风,座在透雕白玉基座之上,屏上俨然是瀛洲九老对弈图,精雕细刻工巧无比,仔细看去,仙家们的衣袂妆饰各不相同,神姿清举绣带翩然,都以各色珠玉和螺钿镶嵌,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转过屏风去,堂上正中悬着一幅六尺工笔山君图,图内蓊郁的草木之中,一只壮硕的吊睛猛虎正盘踞山间,雄浑劲健栩栩如生。其下八张楠木交椅分两溜排开,主位上却并无人影,只有案头数支胳膊粗的淡黄色巨蜡插在鎏金烛台之上,将堂屋照得亮如白昼。 李靖尚不觉什么,杨昭已经闻见烛油里淡淡的腥膻味,心内不由得一凛。这些蜡烛不用说,俱是鲸膏所制,杨昭数次奉诏入宫与宴,大内供奉的都是这一种。因其明光烁亮又无烛烟,所以内廷造办特特做来,专为御苑禁宫所用。只是这鲸膏蜡造价极其昂贵,只有皇祖父居住的太极宫得以常备,其余嫔妃连独孤皇后在内,都是按数儿供应,绝不肯多给一支。 杨昭这里未见杨素其人,便已领略了越国公府的豪奢铺张,正沉吟间,忽然旁边暖阁里有位老者轻咳一声道:“红拂,请晋王殿下进来叙话。” 杨昭忙收束心神,见那妾侍挑帘,便昂然入内。李靖愣住,犹疑着向前迈了一步,终于还是住了脚,没有跟去。 正堂之内灯烛粲然,这暖阁里却是昏暗非常,只有炕桌上一盏摇曳的短檠油灯,芯火微弱如豆。杨昭乍然入内,双目几乎不能视物,忽然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殿下,老臣在此。” 杨昭一惊,转身看时,只见有位身量不高的老者正含笑望着自己。他此刻身披灰鼠袍子,内里只散穿一件圆领长衫,也没束腰带,被烛影一晃,面上皱纹更深得如刀刻一般——这便是权倾朝野威德赫赫的车骑大将军、兼领内史令、开府仪同三司的越国公杨素了。 老者见杨昭发愣,上前携了他的手笑道:“人都说晋王少年英武,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不见礼,只待杨昭如家人子侄般闲话,倒让杨昭心内稍安,就手将杨素搀了,送至罗汉床上坐定方道:“越国公说笑了。父王每常说起国公,都是赞不绝口,可惜我生的晚,不曾见到国公当年驰骋疆场的风姿。” “老喽!”杨素一拍大腿,“我这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了,六月天的夜里尚且怕冷,哪里还敢提当年勇?这都是托赖陛下洪福,太子爷谬赞,晋王殿下的抬举。” 杨昭见他颂圣,忙立起身来恭肃听了,又替杨素添了一碗茶道:“国公不必自谦,您就如这楼上的楠木牌匾,历久弥新,光耀千古。” 杨素听了,脸颊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舒展开来,绽出几分得意,却是一笑即收,只听杨昭又道:“越国公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圣上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才有御笔亲书‘嘉乐堂’的牌匾,又赏赐那九老图屏风与您,都是盼望国公珍重颐养,不要事必躬亲,太过劳累的意思。” 杨素依然在笑,笑容里却没了方才的自得,端起青瓷盖碗,撇了浮沫刚要饮,又放下了,笑道:“陛下于老臣真是厚爱,素万死不能报答其一。不提那牌匾,就说这屏风,还是去年我领兵平定云州突厥叛乱之后,陛下特特颁赐于老臣,说是战场如棋局,一定要料敌先机,方能百战百胜......唉,殿下您看,老臣真是糊涂了,又提起这些往事。我已经是风烛之态,殿下却还是弱冠之年,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啊!” 二人说到这里,话音已经满拧。杨昭的意思是越国公擅权过重,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掺和,未免有失大臣之风。杨素却反唇相讥,夸耀自己战功卓著,深得当今的欢心,更示意晋王少年高位,不过靠的是父祖之光,哪里有资格教训自己? 杨昭腮边的肌肉不易察觉的动了一动,也不再寒暄,正色道:“我今日来见国公,是为了玄都观一案。” “老臣正要就此事去访殿下,没想到您亲自上门,如此倒方便许多。”杨素似乎毫不诧异杨昭的单刀直入,将茶碗缓缓合上,也换了庄容说道:“近来朝野都在传言,晋王殿下同缁衣黄冠之流走得很近,尤其是大兴善寺的灵藏和尚,这可是有的?” 杨素突然提及灵藏,倒让杨昭有些措手不及。他刚刚自大兴善寺返来不过几个时辰,杨素就已经知晓了此事,还是在老方丈密令全寺不得外泄的情况下,这样灵敏的消息网络,倒让杨昭颇觉毛骨悚然。 见杨昭愕然,杨素只道已经说中了他的心事,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老臣斗胆,要劝殿下一句。” “......请讲。” 第11章 拾·心机(修) “晋王殿下生性仁厚通透,肖似陛下,这是极好的事。那灵藏和尚呢,原是陛下的布衣之交,您同他往来,也不算出格。”杨素不看杨昭,将茶碗放在案上,话锋一转道,“但陛下与这些人相处,不过是当他们宠物玩偶一般,闲来无趣解颐使用,每次都是唤他们入宫,从不会亲身拜访。晋王您倒是纾尊降贵折节下士,但看在不相干的人眼内,难免说殿下曲意逢迎,是要讨陛下的好儿,为自己留个地步。” 他看杨昭默然不语,心内暗喜,徐徐又道:“还有玄都观这事——那个长史李靖不懂事,带了殿下也跟着胡闹,这钱阿鼠见人就说,是因他得罪了晋王,晋王才令李靖出面陷害他,简直是岂有此理!还好老臣的弟弟杨约官居大理寺少卿,我已命他将钱阿鼠领走,戒斥吓唬了一番,又许那人犯银两,叫他不得将晋王出手拿他的事情外传,不然传到陛下和太子耳中,不知又起什么风波。” 杨昭未及听完,心中已经大怒,但杨素毕竟是开国元勋,又实在深得皇祖父和父亲的器重,就算当面倚老卖老,此时也万万不能同他翻脸,因而只抿着嘴唇不发一言。杨素见他如此,便当杨昭已然服气,只是不好承认,当下笑道:“殿下年轻,这些个细务不是大事,老臣都能替您担待,只是今后要多多读书养气,莫要再由着少年心性才是。我大隋将来,还指望太子和晋王呢!” 杨昭目下嫌恶他到十二分,却也无可争辩。其实李靖当晚在刘府措置并没错,钱阿鼠根本不可能知道出手拿他的是谁,唯一可能泄露杨昭身份的,便只有杨素的纨绔弟弟杨约。但杨素在皇祖父身边多年,圣上尽管多疑,却始终对杨素宠信不衰,连太子杨广也要借杨素的力方能站稳脚跟,此番又摆出一副“老臣一心为您打算”的姿态,杨昭自然无法当面反驳。 他想了想,明白如若再沉默下去,等于是告诉杨素自己并不认输,因此起身笑道:“蒙国公不弃,将此心腹谏言说与我知,真如醍醐灌顶。提到读书这事,听说国公早年曾著有文集十卷,辞藻精美文风磅礴,若得闲时,还要向您讨来,仔细研读一番。” “哪里哪里!”杨素也站起来,抱拳道,“这都是大家的抬爱,其实老臣文字并无可取之处。” “国公太谦了!我记得国公曾有‘白云飞暮色,绿水激清音’一句,当时读来只觉得景色历历在目,真是绝妙好辞。”杨昭笑得万分诚挚,举手一揖道,“今日天晚了,待明日我遣人来,向您老讨几本书看,国公可千万莫要推辞!” “殿下,”叶碧温声道,“我问过灵藏方丈和玄奘小师父,这事儿一出来,方丈惦记的是爱徒的脸面,不肯声张,小师父却唯恐走了我这个‘妖女’,无人解救他二哥,因此私自去报了右侯卫,李大人才带着人赶来的。” “这就是卑职的疏忽了。”李靖因与杨昭渐渐熟稔,因此也不拘礼,在座中欠身道,“我已经发落了那个传信给杨素的巡探,殿下放心,若再有泄露,卑职提头来见!” “你们说的这都是亡羊补牢!眼下难道就叫那鼠辈逍遥法外不成?”柴绍说罢,一口将杯中茶汤饮尽,却又嫌凉,愤愤然吐了回去,顺手泼了。 杨昭却似乎没有听见,只用扇子敲着手心,沉吟不语。李靖在旁一笑:“殿下这身份,怎好亲自去和一个泼皮无赖计较?” “那我去!”柴绍哼了一声,“我带几个千牛卫士,去玄都观揪了那小子出来,不把他打死,也要打个终生残废!”说罢抬脚便走,却被叶碧伸手拦住,笑道:“我的柴大将军,您去,和殿下亲自去,又有什么分别?” “我......难道就由着这帮孙子颠倒黑白、草菅人命?那咱们也太怂了!”柴绍气得双目微红,大口喘着粗气。 叶碧不言声走过来,替柴绍换了一杯茶,塞在他手内道:“你真想替刘大人报仇?” “当然想!” “好,”叶碧眨眨眼,指了指李靖道,“你去求求长史大人,要是他一高兴,说不定就能给你出个妙计,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置了姓钱的败类。” 杨昭依旧不发一言,只看了叶碧一眼,无声的笑开。他本来生得极俊秀,此刻立在窗边,眉目间尽是初夏明媚的日光,和暖的光晕给他的轮廓罩上一层淡金色的镶边,越发显得渊渟岳峙丰神如玉,叶碧竟一时看呆了。 李靖“喷”的笑出声来:“姑娘倒真看得起李某!”他也不推脱,将茶壶茶杯都挪在一旁,笑道:“殿下昨夜稳住了杨素,那钱阿鼠必然以为奸计得逞,应当不会远遁。”他说着,用食指沾了些茶水,迅速在桌上划了几笔,又道,“我倒真有个主意,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也好。” 钱阿鼠拎着酒壶,大摇大摆的走在暮色初降的朱雀大街上,前面不远处就是玄都观的山门,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就快宵禁,玄都观门口的牌坊附近却被闲汉们围得水泄不通,隔着半里地就人声鼎沸。 钱阿鼠心下着忙,悄悄将酒壶别了腰间,扒开人群就往里钻。他仗着官府有人,平日里在这一带横行霸道,哪个见了不躲,很快就挤进半圆中心,大汗淋漓的向内张望时,却被中间护场子的兵丁一鞭子抽过来,骂道:“挤什么挤?唐国公的四公子来道观进香,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内!” 钱阿鼠一缩头,躲在了身边那人背后,险些被鞭子划伤额头,及至听见说是来玄都观上香,心中一动,忙自后探出头来,赔笑道:“军爷,我便是这玄都观的庙祝!” “你是这里管事的?”“李元吉”手持一柄泥金墨扇,翘足而坐,倨傲的看着堂下谄笑的钱阿鼠。 “是是,公子爷贵足临贱地,实乃小道和我们玄都观的福气。”钱阿鼠笑得菊花也似,近前拱手道,“我已经吩咐人将前后门都锁了,公子爷尽管随喜,要是累了,干脆就歇在小道的房间,保管您住得适意。香烛纸马什么的,我也都替您预备好了,您看......” “嗯,你这庙祝晓事。”“李元吉”站起来,背手绕着钱阿鼠转了几圈,笑道,“你如此灵醒,过后我自然回禀父亲,多多赏赐你。” “多谢公子爷!”钱阿鼠听了大喜,几乎蹿将起来,碍着“李元吉”在此,不敢放肆,因此只躬身道:“伺候得爷好,是小道的本分,您有空多来几趟,就是小道的虔心到了。” “我此来是替母亲上香,祈祷她早日痊愈,”“李元吉”“刷”的一声收了扇子,怒道,“怎么?你还想让我多来几趟?你这是咒我母亲不得康复么?” 钱阿鼠听不得这一声喝,直吓得顶梁走了真魂,“扑通”一声跪了,颤声道:“我的公子爷哎,小道有几个脑袋,敢咒国公夫人......”他越说越怕,久闻这李四郎喜好游猎,脾气暴躁,杀人如同杀鸡,要是惹恼了这位爷爷,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正想着,忽然头顶“李元吉”不冷不热哼了一声,竟将他吓得一哆嗦。 钱阿鼠一咬牙,伸手“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耳光,脸上登时起了五道紫红的僵痕,尽自疼的眼冒金星,仍伏地求道:“公子爷,小的今日初见您,高兴得忘了自己姓什么,满嘴胡吣,您大人大量,不要和小人计较。” 钱阿鼠跪得低,全然看不到头顶冷笑着的“李元吉”。那人负着手,脸上的怒色已经消弭无形,只唇角微微勾起,漠然睥睨着尘土中求告的钱阿鼠,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视。忽然有员武将走过来,在“李元吉”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李元吉”颔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低头看了钱阿鼠一眼,已是换了一副语气:“道长姓钱?” “啊?”钱阿鼠一愣,忙不迭答道,“是是是,小道贱姓钱,公子......”“李元吉”不待他说完便笑道:“我有位故人时常提你,颇道你的好处。” “真的!”钱阿鼠喜出望外,他抬起头,只见“李元吉”面上果然含着笑意,登时一颗心落地,膝行几步笑道:“不知是哪位贵人说了小道的好话,公子爷告诉我知道,小道日后也好当面感谢。” “你真想知道?”“李元吉”唇边的笑意愈深,英挺的五官随着这笑意,褪去了骇人的肃杀,直如风拂雪落,霜梅临江。“起来!”他朗声道,“我带你去见会会这位故人!” 钱阿鼠呆了一呆,只道自己大难已过,忙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腿上的尘土,跟在“李元吉”的身后亦步亦趋,转过三清殿,穿过一趟狭窄的巷道,一直来到后门附近。“公子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到了你就晓得了。”“李元吉”一笑,钱阿鼠只觉一阵劲风袭来,什么东西砸得他后颈生疼,双眼一黑,已经人事不省。紧跟着有人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他的身子,兜头套进一只麻袋。 第12章 拾壹·鬼泣(修) “老爷饶命......”有个女人在门外哭道,“我好歹也伺候过老爷这么些年,您就不念往日恩情,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么?” 这似乎是蕊珠的声气。 钱阿鼠自昏迷中惊醒,一翻身坐起,发现自己被丢在一间空房子里,除了靠墙的一扇屏风,四壁干干净净,连灯烛都一概无有,只从窗纸外投进微弱的光亮。 蕊珠的影子映在窗上,形单影只,但她却分明正和什么人交谈,不知哪里传来极微弱的哭声,含混呜咽,不胜压抑,隔着门扇听上去愈发令人胆寒。那哭声越来越近,带着骇人的寒意逼迫过来,让人浑身起栗儿。 “不不不,老爷,我哪里有这么狠毒的心?”蕊珠后退,后背“嘭”的一声撞在窗格上,她也不顾疼痛,连连哭求,“您要报仇,应当去找钱阿鼠,这都是他的谋划,并非妾身本意!” 钱阿鼠刚刚站起,双腿一软,便又瘫坐了下去,袍子下摆一片精湿,已经尿了裤子——这里是青龙坊的刘府,门外是刘仕谔的冤魂,正在向蕊珠索命! 他正慌乱间,只见门外蕊珠的身影抖得筛糠也似,虚空中一根绳索不由分说套上她的脖颈,猛然一提,这女人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被凭空吊起,虚弱的蹬了蹬双足,就挣扎不动了。 钱阿鼠睁大了眼睛,惊恐的望着房门。门外是令人窒息的寂静,然而这寂静只持续了一霎,门板“吱哑”一声慢慢开启,那尖锐的转轴声仿佛顺着他的耳膜一直透入头骨,刺得他头痛欲裂。钱阿鼠瑟缩着朝后挪了一下,死死盯着空空如也的门扇,等了许久也没有人出现,只有呼呼的风灌进来,吹在他因为恐惧而变形的脸上。 “钱......阿......鼠......”随着风声,有个人在他身后幽幽唤道,“你......欠......我......的......命,该......还......了......吧?”这声音喑哑枯干,如同秋夜里凄厉的鸱鸮呼号。 “刘,刘大人,我......”钱阿鼠的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楚,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疯狂的叩头道,“您莫杀我,玄,都观太白院的神库里,有历年积存下来的金珠玉宝,我......我都换成冥钞给您,只求您留我一条狗命......我不,不是故意要杀您,是蕊珠这小蹄子出的主意,要,要结果了您,我们好做长久夫妻......”钱阿鼠的手指弯曲着,在空中无望的抓挠着,“您带了蕊珠去,在阎王老爷面前一问便知,真,真不是我......” “你......说......什......么?”蕊珠的声音骤然插了进来,带着鬼魂特有的阴森,“都......是......我......的......主......意?” “啊!”钱阿鼠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憋闷得无法呼吸,突然窗子轰然洞开,一阵阴寒的冷风扑面吹来,隐隐有锁链拖地的声音响起,“哐啷啷”磨得人牙酸。有个男人阴测测念道:“人生百岁,一夕无常,魂魄随幡,引上南宫......是哪个叫我来收鬼啊?” 钱阿鼠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四肢已经觉不出麻痒,眼前的景象渐渐扭曲、模糊,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速退去。“好冷啊......”他低低说了一句,随即身形一软,一头栽在了地上,再也没了气息。 “咦?这么容易就死啦?”叶碧从门外溜达进来,愕然望着地下躺着的钱阿鼠,摊手道:“我准备了好些言语,都还没用上呢,真是白费我一番工夫。” 她说得一本正经,仿佛还意犹未尽,听得屏风后的杨昭一个莞尔,将锁链收起,慢慢踱出来,先蹲身摸了摸钱阿鼠的鼻息,见他确实已经死透,方才起身,摇着手中泥金扇子笑道:“心中有愧,自然怕鬼上门。”他高声朝门外道:“柴绍,将阿桃姑娘放下来吧,吊久了不好。” “阿桃姑娘身子轻,不费力!”柴绍放低绳索,仔细将阿桃从上面解下来,刚要说话,就听阿桃嗔道:“我倒不怕费力,要不要也将你吊起来试下?” “你......”柴绍才想回敬,就被杨昭使了个眼色阻住,吩咐道:“你去告诉李靖,将香烛纸马焚了,我收拾了此处就来。还按方才的样子,将车驾赶进来,咱们在里头上车,照旧大张旗鼓而去。” “好!您还把李四公子的行头换上,别漏了行藏……”柴绍顿了顿又道,“那这混蛋的尸身呢?我可不想带他回晋王府。” “没料到钱阿鼠会被吓死,原想等刘夫人来了再处置的。”杨昭略一沉吟,已是得了主意,“去太白院就地掩埋,将他和他的金珠玉宝葬在一起!” “好嘞!”柴绍合掌笑道,“谁说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叫这鼠辈与他的腌臜钱永不分离!” “慢着!”叶碧拦道,圆润的双眼内神采奕奕,“将这厮的衣衫扒下来,叫个身量差不多的兵士换上,依旧送咱们出去。反正天将黑尽,也没人看得清样貌。” “甚好!”杨昭收了扇笑道,“这才滴水不漏!” --------------------------------------------------------- 钱阿鼠就这样无声无息的从大兴城消失了。有人说他是大难得脱,喝多了酒,掉进护城河里淹死了。也有人说,钱阿鼠是因为得罪了晋王,所以晋王悄悄派杀手将他杀死,丢在了乱葬岗。还有人描述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道是李渊的四公子元吉连夜进京,到玄都观替病中的母亲窦氏上香祈福,不合这钱阿鼠多吃了几杯,竟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被李元吉一拳打在太阳穴上,当场毙命。那李元吉自持公侯之后,哪里将这样地痞放在眼内,只吩咐一声“拖下去喂狗”,便带着从人扬长而去。 最后还是玄都观隔壁的街坊透出信儿来,说是李元吉去时,钱阿鼠还好好地出来相送,隔天早上就不见了踪影。一时间市井纷纷传言,众人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这天大家凑在一起喝酒,有个算命的瘦子捻着胡须笑道:“许是青龙坊死去的刘仕谔大人鬼魂作祟,禀明了阎王老爷,将钱阿鼠的魂魄召去地府,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众人听了都道有理——这钱阿鼠原是此地一霸,一朝去了,人人都觉心头一松,只是听说刘夫人已经带着侍妾秋娘,悄然搬离了青龙坊,临走的时候还有几个千牛卫的人一路互送。这刘大人生前不过是个冷曹衙门的小官,不想死都死了,竟还有千牛卫的朋友来帮手,这世间事,到底是怎么说的?街坊四邻嘈嘈杂杂唏嘘了一阵,日子久了,竟也没人问了。 越国公府里,杨约躬身立在哥哥杨素背后,小心翼翼道:“兄长,这钱阿鼠死了也就死了,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兄长何必为他挂怀?” “我挂怀的不是他!”杨素将手中奏折一摔,压了压气恼方道,“我叫你来,是望你收敛一二,不要由着性子胡作非为!如今你算是和晋王结下梁子了,我在一日,他们不敢动你,将来我要是死了呢?” 杨约站在阴影里,面上满是不耐烦,却也不得不低头赔笑道:“大哥,哪里说得到那么远?再说就算真的是被李元吉打死的,那也不干晋王的事儿。玄都观那里,我再安排别的庙祝去就是了。” “你好糊涂!”杨素将桌案一拍,气得立起身来,在地下走了几步才住,“唐国公夫人病重,几位公子都在床前侍奉,根本就没离开过晋阳!” 杨约愣住:“那玄都观的又是哪个?” “你还不明白么?有人借了李元吉的亲兵,假扮他去玄都观上香,然后掳走了钱阿鼠,暗地里整死了他!” “那......”杨约有点摸不着头脑,“李元吉无端背上这黑锅,就不怕吃官司么?” 杨素瞪了一眼弟弟:“吃什么官司?哪个亲眼看见他杀人了?李元吉人在晋阳,根本没来大兴城,钱阿鼠的命案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还是晋王干的?” “出现在玄都观的是‘李元吉’,不是晋王!”杨素看着尚自懵懂的兄弟,摇了摇头道,“也是我太大意,不料这小子如此狡猾,竟被他打着李元吉的名号得手。幸而晋王不知我们借玄都观敛财的事,不然闹腾起来,第一个吃亏的就是你!” “我不明白,”杨约已经被哥哥彻底弄懵了,“李元吉为何要由着晋王借他的名义杀人?” “李元吉不懂事,你也不懂?你大概忘了,李渊是太子的表兄,他的三女儿一出生就许给了柴绍!”杨素正要再说,只听门外家仆轻声报说“内廷急诏”,只得悻悻然离了座,收拾袍褂官服,匆匆入宫去了。 白牯狸奴 第13章 壹·魅影 因是内廷急诏,杨素也不曾乘轿,只在马厩里寻了匹菊花青,跨上就走。一路颠簸得双腿酸麻,只觉得一把老骨头都快散了架,好容易狂奔到皇城,监门卫中郎将亲自下得城楼,一见是越国公大人,连腰牌也不验,只道“万岁等得心焦,快请”,便开门请杨素直入大内。 其时宫门已经下钥,除了巡夜的监门校尉,永巷内安静得古井也似。杨素跟着內侍一路走入太极宫,却发现立政殿内灯火通明,满殿里或坐或立全是人影。他尚未报名,座中的太子杨广早一眼望见,起身摆手,轻声道:“国公禁声。” 杨广看了看寝殿外的明黄纱幕,又在杨素耳边道:“国公,夤夜召唤,是因为母后身子不爽,父皇急的了不得,所以我特地请您来参酌参酌。” 杨素一愣:“既然是娘娘不豫,为何不见尚药局的人在此?” 杨广摇摇头:“方才尚药局两位典御和四个侍御医,连左右太医署令二人都在此,被母后......打出去了。” “打出去了!”杨素越发诧异,“娘娘这是......” “父王,皇祖父唤您进去。”一直沉默的杨昭自背后插言道,杨素这才惊觉,这位太子世子也在立政殿,想起自己方才还同弟弟杨约在私邸谈论此人,不由得一阵心虚,面上却波澜不惊,忙拱手道:“世子,老臣来的匆忙,不曾见礼,还望宽宥。” “国公多礼,昭何以克当。”杨昭的语意平淡得教人品不出滋味,大约也觉得自己怠慢了杨素,他低声道:“此时就不要讲这些繁文缛节了,皇祖母时厥时醒,方才许是略微明白些,因此皇祖父叫父王去瞧瞧。” “老臣斗胆问一句,娘娘究竟是何疾病?昨日我内眷入宫觐见,回来还说好好的。” “就眼下看来......恐怕不是药石所能医治。”杨昭忧郁的双眼望着寝殿,神情里是掩不住的悲伤,“皇祖母自入春以来,身子就一直不好,近些个月来更是反反复复不得清净。听宫人们说,昨夜她睡下之后便不甚安稳,一夜起身数次,都是噩梦惊醒,到了四更天,竟然闭目如见鬼神......” 杨素惊异的望着这位年轻英俊的世子。他原以为杨昭年轻气盛,仗着父祖疼爱,又是长孙,充其量不过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的皇孙而已。不想他短短几句话,已经将自己不留神遗落的纰漏挑了出来——杨昭的意思,是说皇后自年初就颇感不适,近来病情渐渐加重,方有今日之事。若按杨素说的,那么独孤皇后便是暴病,传扬出去天下震动,不定编排出什么宫闱秘事来嚼舌根子。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躬身答道:“殿下说的极是,老臣疏忽了。眼下一边请医调治,一边该请陛下明发诏谕,徐徐通告天下皇后病体违和,这样日后也易于措置。” “看父王出来怎么说吧。”杨昭叹了一口气,招手唤过两个內侍来,将杨素搀了入座。宫人方上了茶,就见杨广急匆匆自寝殿走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成气色,一见杨昭便道:“快随我来,你皇祖母不好呢。” 杨昭心里一沉,忙随着父王入内。寝殿内,独孤皇后榻前珠围翠绕,全是各宫嫔妃,各各掩面,却一声痰嗽不闻。榻尾是太子妃萧氏捧着巾栉跪候,老皇帝独自坐在榻边,紧紧握着皇后枯干瘦弱的右手,眼中满满是泪,只是当着爱妻,不忍哭出声来。 独孤皇后昏瞀的眼睛直直盯着皇帝,涨红着脸,仿佛有好多话要说,却始终积聚不出力气。她喘了许久,方才断断续续道:“至尊,臣妾……臣妾怕是要弃您而去了。”话音未落,一颗珠泪自她眼角滚落,沁在枕上金线绣着的瑞芝纹里。 “你这傻……”皇帝伸手理了理她额上的乱发,温声道,“你不记得了么,当年有个算命的打门外过,一眼看见你出门上轿,说你面相贵不可言,不但能母仪天下,而且荣宠终身,五十年不衰。” “至尊记得真清爽。”皇后笑得凄楚,“那先生还说,臣妾五十六岁上当有一劫,原算着明年才到,可是细想想,虚岁却已经够了......我只懊悔,当年不该因一时气恼,将那女御就地杖毙,也难怪她来找臣妾寻仇......臣妾是不要紧的,只是若臣妾撒手去了,陛下跟前连个说体己话儿的人都没有,那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伽罗,这都是些陈年往事了。”皇帝已是带了哽咽,“你十四岁便嫁过来,同我栉风沐雨四十多年,如今天下大定,你我身边又有佳儿佳孙,正是同养天年的时候,千万莫要再说这些个不吉之语,使自己徒生烦恼。” “父皇说的是,”杨广就势也跪在萧妃边上,帮母亲掖了掖被角儿,“朝野内外谁不知道父皇是圣君,您是贤后,恩泽遍及天下。昨儿个萧氏去大兴善寺替您祈福,还求了个好签,您的福运长着呢!” “可不是,臣妾特特请灵藏师父看了,他老人家也说那签是上上大吉呢!”萧妃宛然一笑,她和杨昭的双眼生得极其相似,只是鼻峰秀气了些,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芳鲜柔媚。 杨昭立在帷帐外,心头酸涩难忍。这样的场合他插不进话,又不敢落泪,只能静静瞧着奄奄一息的皇祖母,暗暗叹息。他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独孤皇后起先还带着慈祥的微笑,静静的听着他们絮叨,慢慢地,她望着萧妃的神情茫然起来,像是努力想找寻出什么痕迹一般,用力盯着萧妃的面孔细瞧。皇后的双眸越瞪越大,蓦然间瞳孔缩紧,像是停止了呼吸。杨昭的心一紧,忙近前在杨广的耳边悄声道:“父王,皇祖母似乎有些不妥......” 杨广也觉得了,他刚要叫人传请御医,只见独孤皇后放在锦被之外的手指狠狠的揪住身下褥单,双腿用力,想要向后退去,却虚弱得挪不动身子。她虬枝也似的小臂上青筋暴露,忽然抬起,指向萧妃背后喝道:“贱人!还不速速退下!” 萧妃吃了这一吓,直惊得汗毛倒竖,她原本就跪着,此刻被皇后呵斥,只得膝行退了数步,就地拜伏,却不料皇后仍旧指着原来那处骂道:“是你这贼妮子自己不好,我为着陛下,方才将你赐死......你,你怎敢缠我?” 她满口谵妄,呐呐不绝,寝殿内众人都慌了神,萧妃跪在地下不敢起身,杨广一叠连声唤人去叫太医,不防老皇帝惊到了极处,竟然眼前一黑,顺着榻边便滑倒在地。 “父皇!”杨广和萧妃一个走一个爬,双双扑向了皇帝,将他架起放在了一边罗汉床上。御医们踉跄着拥进寝殿,看脉、扎针、施药,十数位嫔御齐齐放了声,用帕子捂着脸,也不知是真悲还是假泣,一阵忙乱中,还是杨昭走过去团团施礼道:“我知道诸位娘娘心中难过,只是二圣身子欠安,寝殿里正要取静,还请诸位先回去,不然哭坏了身子,陛下也要惦念的。” 好容易送走她们,杨昭又蹙身回来,低声指挥安排內监宫人做事,搬桌子挪春凳的也有,取药吊子舀水生火的也有,跪地上香念念祷告的也有,不知所措满地乱窜的也有,只是都蹑手蹑脚,唯恐惊扰了帝后。 这里皇帝已经转醒,眼见杨广带着两个御医守在跟前,忙挥手道:“朕不妨事,都是一时迷乱,你赶紧去看你母后!” 杨广便拭泪道:“母后那边,有萧氏照料着呢,只是......母后今日看着不好,父皇您,您心里要有个数儿。” 皇帝含泪点头,只见卧榻那边御医缓缓撤了针,惶惶然向自己走了过来。不等他们跪奏,皇帝便已然明白,忍痛道:“你们不必说了,朕都晓得,皇后这是心病,寻常针药不济事的。”他突然抬手,狠狠捶了一下大腿,说道:“都说圣天子百灵相助,为何这禁宫之内竟会有妖魂萦绕不去?许是朕失德所致,连累皇后也......” “父皇!”杨广攀着他的膝头泣道,“这与父皇何干?就算真是有人的魂魄不散,也该有个上下尊卑之分,何况母后当年处死她,也并非出于私心!”他一头说着,一头觉得脖颈后隐隐发凉,忙换了口气道:“若是父皇愿意,可派人在宫中作法......”杨广顿了一下,原本想说“驱除妖孽残魂”,想了想换成“为母后祈禳”。 皇帝默谋良久,方叹一声道:“为着你母后,也只得如此。”他喑哑的声音透着浓重的无力感,“事情办得慎密些,莫要让那起子御史听见,又要来廷前说得口沫横飞。” “父皇放心,”杨广下意识的朝杨昭和萧妃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近来听越国公说,曲江池那边有位神人,颇有些道术,能呼风唤雨滴血成龙,不若悄悄请她进宫来看看,对外只说是宫中不拘那里要用杂役,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事儿给办了。” ------------------------- 东宫崇文殿内,杨昭一脸惊诧:“父王!您是如何知晓......”他望着父亲阴沉的脸色,识相的住了口,低头垂手侍立,暗暗思量着如何应对。 “怎么,我不能知道?”杨广一反方才太极宫内的谦和,苍劲的双眉紧锁着,瞪着不发一言的儿子,“越国公来同我说,道你不务正业,尽和些妖人匪类混在一起,整日无所事事!” 杨昭气得咬牙,暗道终于还是被那老匹夫抢先了一步,才要争辩“是杨素纵容匪类在先”,就听父王一拍桌案怒道:“你干的好事!现今街头巷尾都在传言,说大隋未来的储君一身好俊功夫,专管除妖捉怪——你听听,这是什么好名声?要是传到你皇祖父耳中,你叫我和你母亲如何作答?” “我不是......” 杨广不待他说完便一口截断道:“你是也好,不是也罢,从今儿起给我好好收心!这个谎,为父替你圆上了,若再有下次......”他恶狠狠的盯了杨昭一眼,“哼!” 第14章 贰·咸池 “本来是要安排你住掖庭宫的,”杨昭接过叶碧递来的茶杯,饮了一口道,“但皇祖母可能随时召唤,因此我禀明母妃,还是在万春殿里帮你找了一间宫室,这样万一皇祖母有事,我们也方便过去。对了,尚仪局来人,教过你宫规没有?” 叶碧“嗯”了一声,生生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她入宫之前,尚仪局专门派了个老嬷嬷,细细传授了几遍宫廷礼仪,哪些话能说,哪些话要绕着弯子说,哪些话就是打死也不能说,还亲自演示了如何下拜叩首,如何告退,如何应对圣人喜好,若是赐宴,又当如何在不失礼的前提下表现出对食物的喜爱,以及对恩宠的惶恐......絮絮叨叨说了一个下午,直把叶碧念得通身都烦躁不已,真想冲出门去,一头扎在曲江池里凉快凉快。 杨昭却不理会她这等心情,自走到书案前取了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图出来:“自两仪门向北,便都是后妃们的居所。进门向东,过了献春门,便是你住的万春殿......” “你不累么?”叶碧偏着头,双手迭起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累?”杨昭有点莫不着头脑,“这又是从何说起?” “这么大的皇城,有这么多间屋子,可是每到一处都有无数宫人內侍围随,时刻都要用一个‘礼’字约束自己......你不觉得累么?” 杨昭微微一笑,心知尚仪局嬷嬷的教导算是白费心机了。他也不恼,指着图又道:“万春殿后便是皇后住的立政殿,今日晚了,明儿一早起来,我带你去见过皇祖母,再将附近几间宫室细细查验一遍。你要谨记,不能同人说我们入宫除妖,若他们问起,就说是皇祖母想吃鲥鱼,我特意请你来,预备传授技艺给尚食局膳司的。” “晓得啦~”叶碧长叹一声,“尚仪局的婆婆已经说了,入得宫来,不能妄言,不能妄动,不能僭越,不能犯上,不能悖逆,不能有非分之想......我倒想问来着,那我能做什么?” 杨昭缓缓将笔放下,双手抱拳,周周正正施了一个大礼道:“姑娘算是看在我们相交一场的份上,暂且委屈几日,待我们查到作祟的缘由,便可立时放你出宫。” 叶碧不防他如此谦恭,一偏身躲了,也有点赧然:“算了,你也是为着至亲骨肉,不跟你计较。”她一笑即收,近前指着杨昭画的地图问道,“你才说,娘娘住的是立政殿?那这后头的叫什么?” “大吉殿,”杨昭用笔点了点皇后寝宫东面的一座偏殿,“都是侍奉皇祖母的宫人们居住,偶尔有外官命妇入宫朝贺,若晚了时便留宿在此。” “最近可有宫人更迭?抑或是不甚熟悉的命妇入觐?” “没有。”杨昭说的十分笃定,“皇祖父也虑到此处,专门命人将这里宫人和近来入宫的官员内眷名单开列出来,并无生人。” “那就是说,极有可能是内鬼,或与皇族亲近的人干的。”叶碧望着殿顶的藻井,自言自语道。 “你认为是人祸?” 叶碧的神色极为凝重:“太极宫是检校将作大匠宇文恺的手笔,当年不知寻了多少和尚道士品鉴风水,方才选在此处营造。更何况帝后居所应有五方揭谛、六丁六甲护佑,绝不是寻常妖鬼所能轻入。若非有人行魇镇之法,那这妖魔便一定是厉害到了极点,连我都不知能不能收得了它。” “如果作祟的是死去的宫嫔呢?”杨昭忽然想起独孤皇后的妄语,“十几年前,咸池殿中曾有一女御复姓尉迟,年轻窈窕才思敏捷,深得皇祖父的欢心,不出二年即被封为宝林。皇祖母心中不乐,趁着至尊去上林苑行猎,在咸池殿中访得此女,当场乱棍打死。皇祖父回来得知,大发雷霆,甚至负气离宫,还是皇祖母亲自去请,又答应皇祖父将尉迟追封为婕妤,这才堪堪平息了他的怨愤。” “你疑心是她来寻仇?” “不是我疑心,”杨昭回忆起皇后当晚情状,心中仍有余悸,“皇祖母前晚看见了她。” 叶碧“唿”的一下站起身来,抬脚便走:“我们去咸池殿瞧瞧!” “使不得!”杨昭一把拉住她,劝道,“这里是皇宫内院,岂能随意走动?仔细遇见巡夜的兵士盘问你!天也不早了,一会儿宫门下了钥,就连我都出不去了,不如我们还是等明日......” 叶碧摇头道:“你不明白,这里人口多、阳气重,就是有鬼魂,轻易也不会在日间出来。若不趁着夜色去找,如何寻得见它们?” “这......”杨昭听罢也犯了踟蹰,正思量间,只听叶碧又道:“你方才说,宫里有兵士巡夜?” 见杨昭颔首,叶碧喜道:“你去弄一套禁军的衣裳给我,我扮了兵士出去,就不会有人问了吧?” 杨昭默然,转念一想,若能尽早将这事解决,也免得皇祖母再受折磨,因此依言出去,不到顿饭功夫,仍旧回来,只不过手内多了一套头盔皮甲并衫裤等物,交于叶碧道:“他们身量都高,好不容易寻了套小些的,你将就着穿罢。” 叶碧抿嘴一笑,将衣物团成一团抱着,走入內室穿换,不一时出来,已经上下结束停当,连头盔都戴好,乐颠颠的走来笑道:“我里头故意多穿了几件衣裳,这样就不显着大了。” 她身量才到杨昭的肩膀,一颗又小又圆的头颅顶着大大的头盔,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杨昭纵然满腔忧虑,也忍不住一个莞尔:“还是矮了些。” “矮又怎地?”叶碧哼了一声,“你们那些什么千牛备身,还真不一定比我身手好呢!” 杨昭又端详了片刻,点头道:“身量倒也罢了,只是面相看着不似男子。” “我就知道你必有此一说!”叶碧撇撇嘴,拿起方才杨昭用过的毛笔,几步走到铜镜前,在自己唇上画了两笔,转身道:“这样总行了吧,我的世子爷?” 咸池殿在太极宫的西北角,太液池的后边,当年杨坚选中此处作为尉迟宝林的居处,就是不想让皇后常常见到这位美人,不料终究还是逃不过她的耳目。杨昭带着戎装的叶碧,一路出了月华门向西,沿着千步廊迤逦绕过太液池,来到咸池殿院门外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这里多年不曾有人居住,顺着虚掩的门缝望进去,院子里满是半人高的蒿草。初夏的傍晚,太液池上隐隐有风拂过,带来含着凉意的水汽,晚归的鸟儿自湖面上飞过,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在荒芜一人的宫苑里听来,显得分外孤寂。 叶碧伸出手,轻轻将门扇推开,年久失修的朱漆脱落,竟有一块漆皮粘在了她的指间,看去分外殷红,老旧的户枢许久不曾被转动,不情不愿的吱哑声听得人牙齿发酸。 杨昭看了叶碧一眼,绕到她身前,率先跨过门槛,在内张望了一下,方才朝叶碧道:“来吧,我拉着你。” 叶碧心头一暖,口中却道:“看来你家的房子还是太大,人口还不够多,不然怎么会任由这么好的一处所在荒废了?” “据说二十年前还是蛮热闹的。”杨昭一笑,“自尉迟宝林去后便再无宫人入住,因此......”他话音未落,只见荒草里匆匆掠过一只什么动物,毛茸茸的一团白色,自二人中间夺路而逃,叶碧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捉住了杨昭的手! “它它它,它是从我脚上踩过去的!”叶碧回过神来,气得顿足,那动物奔过来时,她和杨昭俱是一惊,竟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别怕,不过是野猫罢了。”杨昭拍了拍叶碧的肩头,还要安慰时,已经被叶碧打断:“哪个跟你说我怕了?我是生气——这么宽的院子它不走,为什么单踏着我的脚过去?我养过这么多猫,还没有一个敢在本姑娘手下调皮,要是被我抓住,非要揪住它耳朵教训一顿不可!” 杨昭唇角勾起,也不拆穿,仍是拉着叶碧的手,深一脚浅一脚,沿着草中隐约可见的青石板路向前,行至大殿正门口,只见其上赫然一只铜锁,将门锁得严严实实。 “这便如何是好?”杨昭皱眉道。 叶碧却不发愁,也不顾那锁上铜绿,伸手将它抬起,上下查看了片刻,口中念了一句什么,一手轻轻在锁身上一拍,只见那锁丢了魂似的,“哐当”一声便滑落在台阶上。 杨昭大喜,举步便要入内,却被叶碧拦住,轻声道:“你在这里替我望风,我自去查看便是。”说着自袖中摸出法铃,头也不回的进去了。杨昭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湮没在满是尘雾的殿内,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做声。 天渐渐暗了下来,太液池上的风吹得愈发的紧,周遭杨树新生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什么人在远处齐齐拍掌,又像是有人大力翻动着古旧的书本。叶碧进去了一炷香的功夫,殿中仍旧无声无息,黑洞洞的门口像极了一只怪兽的嘴,张得老大,无声无息的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杨昭脊背泛上一阵寒意,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刚要跨过门槛去寻叶碧,便听背后有个女子娇弱的声气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作甚?” 第15章 叁·惊魂 这语声娇怯怯的,在晚风中飘散开来,无端让杨昭起了一身栗儿。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粉衣女孩子俏生生立在院门外,正朝里头张望,见杨昭目视自己,脸颊浮起一丝红晕,低头道:“这是内苑,宫门就快下钥,趁无人瞧见,公子快出去吧!” 杨昭见她孤身一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只听殿内传来叶碧一声惊叫,杨昭心中“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再问这女子,拔脚便往里头追去。 因天已擦黑,咸池殿内极暗,一时也看不见叶碧的所在,杨昭一头轻声唤她,一头自腰间取了火折子晃着,借着光亮找寻。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殿内,根本听不见任何回答,杨昭越发惊心,转身间,眼角瞥见偏殿内帘栊被什么拨动,几步上前踹开半掩的门,一把扯下满是灰尘的帷帐,那榻上却仍旧是空无一人! 杨昭被腾起的尘雾呛的几乎咳起来,挥手赶了赶,忽然觉得耳边有响动,原来这偏殿的窗子敞着,破旧的窗格被风一吹,来回扇动,轻轻打在了窗棂之上,又吹动了床帐。杨昭弃了手中的破布,往窗边走了几步,一眼瞧见叶碧坐在中庭的草地上,一手按着脚踝,疼得“嘶嘶”抽气。她抬头看见杨昭,没好气道:“还看?没见过人崴脚?” 杨昭不觉笑出声来,单手撑住窗棂,一个纵身越过,轻飘飘落在窗外阶下,眼看走到叶碧跟前,突然被她抬手阻住:“别往前来!” 见杨昭愣住,她自己也觉得口气硬了些,忙笑道:“这边上有个地洞,被草掩住了,你要是也不留神踏进去,咱俩就别想出这咸池殿了。” 杨昭点头,不言声绕过那地洞,蹲身下来查看叶碧的脚伤,掀开裤脚看时,见也只是红肿了些,关节转动并无阻滞,因道:“不过是扭伤,养几日就好的。”他看一眼噘着嘴的叶碧,笑道:“你起先不是还夸耀身手堪比禁军,怎么这一会功夫就马失前蹄了?” “你才‘前蹄’!”叶碧嗔道,“我刚入殿门就瞧见一个黑影,一路追他至此,他却不见了踪迹,我忙着四下查看,就没留心这地洞。” “黑影?”杨昭一怔,“是人还是......” “你猜?”叶碧诡谲的一笑。 “想必是人。” “何以见得?” 杨昭朝叶碧伸出右手,扶她起身方道:“你身上带了帝钟,若是鬼魂,理应有铃声大作。我在门外却只听见你的叫声,是以这黑影必定是人非鬼。” “算你聪明。”叶碧听他说破,悻悻然道,“咸池殿多年未曾有人住过,到处都是浮土,唯有这间偏殿内似曾有人来过,窗边供桌上一只瓷瓶内,竟还有一枝才枯萎不久的玉簪花儿。” 杨昭顿觉骇然,尉迟宝林被皇祖母杖杀,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情,宫人早就换了几茬,况且尉迟拢共得宠亦不过一二年功夫,按理说绝不应有人还在惦念祭奠。若说是外人私入宫禁,那内苑卫士们又不可能毫无觉察,到底是什么人有这等本事,不声不响在偏居一隅的冷宫出入?这人又和皇祖母的病势有什么牵连?杨昭陡然想起方才院门外立着的那个粉衣女子,不由得脱口而出:“难道是她?” “谁?”叶碧已然抬腿往外走去,听见杨昭的话,忍不住转身问道。这一扭身,不想牵动了足上伤势,疼得几乎蹲下身去,幸亏杨昭站得近,伸手将她拉住,不由分说架了她臂膀上自己肩头,笑道:“你刚刚在殿内追人,我倒在外头遇见个女孩子,说不定正是你要寻的那位。” 叶碧却不动身,摇了摇头道:“来的不是女子。” “可我分明见她一身女装!”杨昭诧异道,“且身量比你还要矮些。” “我说的不是这个。”叶碧不顾脚踝疼痛,拉着杨昭走入殿中,指着地上的脚印道:“你看这些足迹,度其尺寸,绝不是女子的绣鞋。” 杨昭来时匆忙,不曾仔细查验,此刻举着火折子附身细看,果见几串硕大的足迹,同自己和叶碧的鞋印都不相合。他也不嫌脏,将火折子递给叶碧,亲自用手量了尺寸,默记于心,方起身搀了叶碧。二人蹒跚出来,却见门外早已杳无人迹,只有太液池上吹来的微风,透过衣襟,带着格外渗人的凉意。 叶碧见他发呆,抿嘴笑道:“我追的是个活人,殿下才刚见到的,可说不定真是个鬼魂呢!” 杨昭被她说的寒毛直乍,一回头看见叶碧唇边噙着的笑意,才知她有心调侃,摇头笑道:“你先回去,我在这左近再找找,若能寻到方才那女子......” “我回不去。”叶碧嘟囔着打断他道。 “你脚上有伤,还是先回去歇着,我若有蛛丝马迹,必定立即同你商议。” “不是伤的事儿!”叶碧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我不认得路,我、回、不、去!” 杨昭这才听懂,原来叶姑娘是位路痴,而且大约是有史以来最路痴的神婆,偌大的大兴城里,叶碧只认识曲池坊,东市,城隍庙几个地方,再远一点的路程,比如上次的刘府,她大神就得带上一张地图。 晋王殿下觉得自己这时若是笑了,显然不太厚道。所以他硬是忍着嘴角的抽搐,一路将叶姑娘送回了万春殿,途中想起这件事情,还假装咳了几声,这才掩住笑意。 才一进门,便有太子妃萧氏贴身的侍婢娇容来报,道越国公夫人入宫觐见皇后,被萧妃留下说话。娇容一蹲身道:“太子妃说了,请世子爷也过去见见郑氏夫人,已经等了半日了。” 杨昭扶着叶碧坐下,皱眉道:“这是国公夫人要见我,还是我母妃的意思?” “回世子爷的话,”娇容面无表情,“奴婢也不晓得。” 杨昭的眉头拧得更紧,顿了一顿才道:“你去,到尚药局请个司医来,给叶姑娘瞧瞧她的脚。”娇容打量了一下穿着怪异,唇上还画着两道小胡子的叶碧,无声的一笑,应诺去了。 杨昭去后不久,便有司医背着药箱子前来,看了看叶碧的伤处,笑说不过是伤损,留下一瓶药酒便辞去了。叶碧在屋内转了许久,实在百无聊赖,对着铜镜胡乱擦了擦面上墨迹,正犹豫要不要趁着夜色再出去逛逛,忽然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才那婢女娇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连礼也顾不得施,劈头就道:“叶姑娘,了不得了,世子爷请你即刻去立政殿,娘娘又发作了!” 叶碧赶到皇后寝宫时,里头正乱作一团,满耳里只听得独孤皇后喑哑的声音在内嘶吼,內侍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也没人顾得上理她。外间一个医正刚往里一探头,道声“老臣请脉”,就见一个瓷碗“嗖”的一声飞出,正砸在那医正的脚边,唬得老倌儿落荒而逃。 “母后!”萧妃求道,“尉迟宝林已经死了,崔小姐是随着越国公夫人入宫来瞧您的,并不是妖孽!您再勒下去,崔瑗就没命了!” 皇后却不领情:“我要见圣人!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一见这个小蹄子就把魂儿都丢了,几个月也不来看我一趟!” 一边的越国公夫人郑氏早就哆嗦着跪了:“娘娘,您睁眼瞧瞧,这屋里并没一个歹人,不会有人害您的!” “滚!都给我滚!”独孤皇后散着一头苍发坐在床脚,左手卡住崔瑗的脖颈,右手挥舞着一根雪亮的银簪,大声叱道:“你们都是哄我的!什么母仪天下?什么至尊无匹?到头来,还不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夫不成夫,妻不成妻,我还要这后冠何用?” 她怀中的崔瑗被勒得脸色煞白,几乎喘不上气来,眼看就要昏厥过去。杨昭才要上前解劝,只觉得袖子被人扯了扯,转头看时,竟是叶碧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指指皇后,又指指自己,悄声在杨昭耳边说了几句。 杨昭想了想,微微颔首,便见叶碧一挺身向前,朗声笑道:“娘娘,您捉错人了!我才是尉迟宝林!” “你说什么?”皇后一愣,下死眼盯了叶碧一下,迟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么?自然是至尊请我来的。”叶碧得意洋洋的笑着,一只手藏在身后,向杨昭坐了一个手势。杨昭会意,蹑手蹑脚摸到御榻边上,紧张的望着皇后勒住崔瑗的手臂。 皇后的全副注意力却都在叶碧身上,听见是皇帝请她入内,气得五内俱沸,怒道:“贱人!你蛊惑圣上也就罢了,现在连我也不放在眼内么?” “你?”叶碧轻蔑的一笑,“你还不知道吧?至尊已经将你废为庶人,改立我为皇后了!” “胡说!至尊与我少年夫妻,相依为命四十余载,膝下又有五位皇子,岂是你这贱人能轻易取代得了的?” 叶碧眼见杨昭已经就位,明眸一转,放声大笑道:“立后的圣旨就在我手中,你不信,过来看看就知道了!”她将手举起,掌心虚握,好像真拿着一卷东西,笑道:“此番定要你心服口服,乖乖让出这立政殿与我!” “贱婢!”独孤皇后信以为真,一把推开崔瑗,疯了一般扑上前来!杨昭见机,忙将昏死过去的崔瑗抱起,交于萧妃和郑氏,便要上前帮手。岂料刚才起身,就被萧妃牢牢按住,急道:“你别过去!” “母亲!”杨昭急得顿足,手臂一摆将萧妃甩开,不想这边皇后已经到了叶碧跟前,举簪就刺!叶碧也不慌,将身子一让躲过,抬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捏寸关,皇后吃痛,手中银簪“叮”的一声掉落在地。她见一击不中,登时恼了,竟不顾体尊,张口便向叶碧的手背咬去。 叶碧大惊,她本可放手令皇后扑空,怎奈这老妇人脚步虚浮,若此时撒手,皇后必定一头撞在叶碧身后的楠木柱上。她只犹豫了一霎,那边皇后的利口已到,狠狠咬在了叶碧雪白的手上,直疼得叶碧跳将起来,又不敢将她甩脱,咬着牙从腰上摸出帝钟,喝道:“殿下接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法铃长了眼似的,直直向杨昭飞去。杨昭一手接了法铃,长臂轻振,那法铃在他手中“叮铃铃”响起,如同雨夜飞檐下的铁马,又好似深山佛寺中的晨钟,清越悠远,叫人听了彷如春风洗心。独孤皇后不觉松了口,仿佛身后被人重重的推了一下,踉跄一步,倒在了叶碧怀中,不省人事。 杨昭一见,赶忙停了手,上前接过皇祖母,又把法铃递给叶碧道:“你瞧瞧,可是拿住了?” 叶碧才要去接,便听窗外有人低低念了一句什么,那帝钟一震,“哐当”一声滚落在地。 第16章 肆·其人(修) “伽罗在哪儿?皇后在哪儿?”老皇帝踉踉跄跄进来,几乎被跪在地上的宫人们绊倒,一入门便扑到皇后榻前,见她昏睡,忙掩了口,痴痴望了她许久方道:“让医正瞧过了?” “父皇,”萧妃叩首道,“六舅公领着太医署的吴、王两位医正,正要进来请脉。” 皇帝朝外望去,果见皇后的六弟独孤陀带着两名医正,恭恭敬敬守在门口。他眼瞅着侍婢们放了帷帐,又将医正唤进来诊脉,方才慢慢踱到外间,瞟了一眼跪候的叶碧。 “你就是太子荐进来的神婆?”皇帝的目光透过窗棂,投射在茫茫夜色之中。 “回陛下,”叶碧拘谨的叩首答道,“民女不是神婆,只不过读过几页《连山》、《归藏》,懂得些风水罢了。平日里以酒肆为生,并不替人祈禳消灾的。” “依你看,皇后所患为何?”老皇帝的面上毫无波澜,双唇却紧紧抿着,分明是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忧虑。 “回陛下,”叶碧抬眼看了看他,轻声道,“娘娘的病,并非由身体发肤而起,您是知道的。” 杨昭就在皇祖父身边侍立,听了这话,心头一紧,忙也看了他一眼。皇帝却不恼,只轻轻叹了一声,听见背后太医们缓缓退出来,忙回身去看脉案。 叶碧无声的透了一口气,左手抚上右手背上的伤口,疼得轻颤了一下。忽然有人自边上递过来一个小白瓷瓶,低声道:“先抹点这个,迟些时候我遣人去帮你包扎。”叶碧早知是杨昭,也不道谢,一把抢过瓷瓶袖起,瞪了他一眼,转身去了。 万春殿偏宫里灯火通明,叶碧单手挖了些药膏,忍着疼痛涂抹在伤处,又从妆台上寻了把剪子出来,将锦被的棉布衬里剪下,裁成细长条儿,横七扭八的包在手上。她左绕右绕也打不成结,直累得双手酸痛,气得站起,一脚将方才坐着的紫檀如意墩踢开,骨碌碌滚出老远。 岂料那如意墩滚到门边,门扇竟自己开了,吓得叶碧往后一跳,几乎叫出声来。门外那人“喷”的一笑:“你这又是在搞什么花样?” 叶碧一见是杨昭,气不打一处来:“我要是能搞花样,早就使个法诀把伤医好了,还等这会子?” 杨昭笑着,也不搭话,自走进来将门掩了,放下手中朱漆食盒道:“我才帮你讨的那药膏,最能化瘀生肌,你且别心急,过几日就好了。”他打开盒盖,从第一层里取出一卷白布,徐徐展开道:“知道你单手不便,我帮你裹吧。” “我要不来这太极宫,什么都方便着呢!”叶碧噘着嘴,不情不愿的伸过手去。 杨昭歉意的一笑,轻轻将她缠得乱七八糟的棉布条解开,又仔仔细细帮她涂了一回药膏,方才将带来的白布在她手上裹好、打结,口中说道:“委屈姑娘了,是我不好。” “自然是你不好!”叶碧嘟着嘴,举起手端详了一下,一瘸一拐的朝门边的如意墩走去。杨昭一眼看见,忙起身帮她拾起那墩,端端正正放好,又扶她坐了。他这般殷勤,倒让叶碧赧然,嘴上却不肯放过,嗔道:“你不是说派人服侍我的?怎么自己拎着盒子就来了?” “是我慢了一步,累你受伤,自然还是应该当面向你致歉道谢。” “我是哪牌名儿上的人?怎么当得起殿下的谢字儿!”话虽如此,叶碧面上却不见恼意,显然心情好了很多。她打量着桌上那食盒,见它下面还有一层,好奇心顿生,也不问杨昭,自抬手去掀起来一看,登时喜得眉开眼笑:“这糕饼是给我的?” 杨昭将手一摊,笑道:“难道屋里还有第二位姑娘?” 叶碧高兴得孩子也似,忙不迭取了一块,咬了一小口,赞道:“入口即化,软糯香甜,果然大内尚食局名不虚传!外面也有仿着御膳做出来的,可就是吃不顺口。宫里的人好有福气,锦衣也就罢了,‘玉食’两个字真真是一字无虚!” 杨昭望着她,将碟子往前推了一推,含笑道:“不要急,都是给你的。你喜欢这蔗浆玉露团,明日我再叫人单做给你就是。” 叶碧嘴里塞得满满的,仍含混道:“我可不是眼皮子浅啊!是你请我入宫的,结果刚一进来,就扭了脚又伤了手,要不多吃点你家的东西,我岂非亏大了?” “是是是,姑娘当然不是贪吃之人。”杨昭笑道,“只要能将害人的妖孽捉住,你要多少糕点,我便与你做多少。” 听他提及“妖孽”二字,叶碧倒住了声,细细将口中食物咽下方道:“我今日......没同你皇祖父说实话。” “我明白,你怕提起尉迟宝林,他会伤心。” “你不明白,”叶碧摇头,“今晚来的,不是尉迟。” “不是她?”杨昭一惊,“难道这宫中尚有别的冤鬼?” “宫中有冤鬼并不出奇,”叶碧用帕子揩着手,“出奇的是,这鬼竟能从我的法铃中逃脱!你记不记得,我刚用帝钟镇住你皇祖母,便有人在窗外说了句话?” 杨昭低头思索片刻,点头道:“我也听见了。当时以为是內监在外招呼别的宫人,并未在意。” 叶碧叹道:“你自然是瞧不见的,法铃中有个东西逃了出去,所以它才会不听我使唤,落在地上。” “可当时在场的,都是随皇祖母身边多年的近侍,若要害她,也不用等到今日。” “尉迟宝林也死了十几年了,还不是一样在宫中等了很久?”叶碧斟了一杯茶,递在杨昭手内,又自取一杯,饮了一口道,“我在咸池殿内,已经觉得四周有她的怨气,但这怨气和今晚出现在皇后寝宫内的不同。尉迟只是怨,却并无杀气,但今晚的那个‘东西’,身上却带着一股腥臭!” “它是奔着索命来的?”杨昭说到此处,正巧桌上烛影摇了一下,更让他觉得不寒而栗。 叶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盯着灯烛出神,半晌方道:“除了尉迟,娘娘可还处死过别的宫人?” 杨昭皱眉想了想:“皇祖母一向仁慈,并不曾虐待下人,倒是皇祖父有时暴躁些,还要靠皇祖母解围。只是......皇祖母见不得陛下亲近别的宫人,但要说处死的,便只有尉迟宝林一个。” “外朝呢?” “没有!”杨昭说得分外笃定,“皇祖母不喜干政,每常教谕宫中嫔妃不得妄言,自己更是约束母家子弟,连皇祖父要封他们官,她也都上表推辞,就是为了不让外戚仗势欺人。” “那......”叶碧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娘娘的亲族里,可有什么人对她出过怨言?” “你怀疑他们?”杨昭愕然,想要说“绝不可能”,迟疑了一霎,却没出口,思量许久方道:“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对皇祖母痛下杀手——娘娘是独孤家唯一的靠山,没有了她,这群外戚便一无是处,他们就算为了自己,也不会下此毒手。” 叶碧咬着手指,半日不曾出声。杨昭见她泄气,忙安慰道:“还是先从咸池殿那个黑影查起。这人偷偷祭奠尉迟宝林,必定此前同她认识,说不定就是他在背后捣鬼,想要替尉迟报仇。” “但他是什么人呢?”叶碧贝壳一样莹白的牙齿咬在她纤细的指节上,呐呐道,“这人出入禁宫如若无人之境,想必是对宫中极其熟悉,宫人们也极其熟悉他的......又是个男子,如果不是皇室亲族,那便是禁军和內监!” “好!”杨昭双掌一合,“明日便先从尉迟宝林的亲友故旧查起,看看是否有人在内廷当值。” -------------------------------------------------------------------- 叶姑娘瞪着案头厚厚的几摞卷宗,忽然有点想去死一死的冲动。这些还只是南衙府兵十六卫中卫戍京师的官兵名册,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共计一万三千五百余人,听杨昭说,还有招募来的北门禁军,计有五千八百七十二人,直属皇帝本人,并未在十六卫的计数之内。 杨昭见她发呆,笑着从最上面抽出一本,翻开看了看道:“东宫属下卫兵,名曰‘十率’,其中左右内率和左右监门率都在皇城驻扎,我明日......” “你且住!”叶碧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也就是说这些以外,东宫还有?” 杨昭笑道:“皇城之中光宫女就达七万之众,內监少些,但也在万人之上,自然要有人把守宫门、巡弋街道,不然如何整肃宫禁,宿卫内廷?” 叶碧双手撑住桌案,自觉身子已经开始发软,怔了片刻,“扑通”一声坐在椅中喃喃道:“还有宫女和內监......照这样逐个查下去,我这辈子都甭想出宫了!” 杨昭也不答言,只将手中卷宗递过来。见叶碧不接,他低头一笑,将卷宗合起,立着摆在叶碧面前,伸手指着册脊道:“先别急,看看这个再说。” 叶碧看时,只见那册脊上贴着一张鹅黄签子,签上写有蝇头小楷,细细注明本册兵员归属某镇、某府、某折冲将军麾下。她细细想来,脑海中似乎有个念头一划而过,却始终捉摸不住,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按着军籍查找?” 杨昭颔首:“西魏以来,府兵皆有驻地,凡入军籍者世代操戈,出则征伐,归则屯田,轻易不离本地。是以我们只需按着尉迟宝林的籍贯,寻找她来自她家乡的军兵即可。你看,”他将这一卷放在一边打开,又拿一卷平铺在案头道,“禁军多为品官子孙,自上及下均是关陇门阀出身,而尉迟却是并州来的寒族女子,这在禁军中极为罕见,若当真有她的亲族在内,那无需翻遍所有卷宗,仅凭籍贯就一定可以将他找到。” “按说我们只要拿并州本册就是了,何必将所有卷宗都调来?”叶碧翻完最后一本军籍卷册,本想伸个懒腰,顾念着杨昭在跟前,没好意思,只以手掩唇,小小的打了个哈欠。 杨昭掐了掐鼻梁,显然也是疲累至极:“我当然可以叫人将它单送与我,但是那样一来,难免会有风传,说我们正寻并州军士,若当真有此人,倒让他先有了防备。如今只说我奉圣命查考兵饷空额,便任谁也挑不出理来。” “话是这样说,可我们翻了这半日,并未查到并州籍贯的官兵。”叶碧晃了晃酸痛的脖颈,“再说禁军虽在内廷,毕竟难以接近嫔妃,若非亲族,可能连尉迟宝林是谁都不晓得。內监宫人就不同,他们每日里侍奉各宫眷属,又不定非得是并州来的才能接近尉迟。何况十几年过去,就算我们只找男人,一一核对起来,也要花费不少工夫!又要按你说的不能打草惊蛇,那要寻到什么时候啊?” “你会不会画符?”杨昭突然问道。 “画.....符?” 第17章 伍·灵符 大吉殿小厨房管事的何典事最近很郁闷。他隶属尚食局膳司,专门预备着伺候皇后在立政殿的一应饮食。可是近来宫中闹鬼,虽说上头传令不许妄言,但皇后本人几次见鬼的事情哪里封得住口,早就在宫人之间私下传扬开来。大家都道这尉迟宝林的鬼魂是奔着皇后来的,然而上次娘娘发作起来,连入宫觐见的崔家小姐都差点勒死,谁又能保证下一个遭殃的不是自己? 因此何典事上灶的时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眼睁睁熬糊了一锅燕窝粥,虽则立即重做,但亏空总是要自己填补的——乖乖,二两银子啊!鬼不鬼的都是其次,这银子掏的却实在肉痛! 这不,粥略送的迟了些,便有太子妃萧氏的贴身婢女娇容走来,柳眉倒竖,将小厨房里上上下下都训得狗血淋头。何典事略微露出个不然之色,便被娇容一眼瞧见,挥手遣散了众人,单留下他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何典事这里心中忐忑,自皇后抱恙以来,萧妃便接管了立政殿大小事务。名义上是侍奉母后,但亲尝汤药的同时,便也难免对下人们呼来喝去。“这还没当上正经主子呢,都已经这么横了,”何典事心里暗道,“要是哪天正位中宫,还不知怎么跋扈呢!” 他正思量着,只见娇容慢慢踱了过来,淡淡道:“何伯,你入宫也有年头了吧?” “啊?啊!”何典事回过神来,忙一躬身道,“回姑娘的话,我入宫二十年了。” “算起来,你也是老人儿了,我还要叫你一声阿公呢!”娇容面上浮起一丝笑纹,倒不像要斥责何典事的模样。 那何典事见娇容和蔼,虽然心中诧异,不免也稍稍放了心:“姑娘说的哪里话?我像姑娘这般年纪,还只是个低等驾士,哪里能像姑娘这么有福气,这么年轻,就跟了个好主子!” “这话倒不错,我们太子妃待下人是没得说的。”娇容四下望了望,见左近无人,遂近前一步,悄声道:“太子妃说了,近来宫中不太平,怕大家心里恐惧,因此知会了玄都观,要给入宫十五年以上的內监宫人们,每人请一道灵符辟邪。” “为何是十五年的?”何典事不解。 “你想啊,”娇容将手做了个卷筒,贴着他的耳边说道,“那死了的尉迟宝林,不就是十五年前被娘娘处死的?她这么大怨气,连皇后娘娘都搪不住,要是遇上了当年身边的旧人,还不要拉上几个陪葬啊?”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话可不好乱说啊!”何典事打了一个冷战,“我当年还不是小厨房的头儿,一直在内仆局管车马上的事儿,可不认识尉迟......什么的。”何典事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细如蚊蚋,已经微不可闻。 “你不认识尉迟宝林不打紧啊,”娇容瞟了他一眼,笑道,“你既是车马上的人,说不定抬过她的銮驾呢!” 何典事听得胆战心惊,嘴里默念了几遍“无量寿佛”,才算略微定住了心:“要能求一道符,那敢情好,只是不知这么多人,几时才能轮到我啊?” “这你放心,”娇容笑得诚恳无比,“我们太子妃说了,自打娘娘欠安,老人儿们出了不少力,自然先从您这样的发起。只是这事儿不能声张,怕娘娘听了惊心,因此要寻个靠得住的人,私下通知內监们,悄悄儿的办了就得了。” “行嘞!”何典事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慨然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定不能叫太子妃的心意落了空!” ------------------------------------------- 叶碧觉得手很酸,不但手酸,连肩膀都是痛的。尤其是手背上皇后咬过的地方还未痊愈,略一提笔,就牵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杨昭见她不便,也不强求,请叶碧画一张符咒样子出来,便自己和柴绍并娇容照着临摹,连夜赶出近两千张来,方住了手笑道:“庶几近矣。入宫十五年以上的內监们,尚在宫中的,也差不多就这个数儿了。” 叶碧却不放心,仍旧每一张都仔细查验一番,堪堪折好最后一张黄纸,方揉着手腕道:“这些老公儿们嘴上不说,其实心中最信鬼神,平日只要有机会,都会去神前供奉。若是不留心哪里漏了马脚,被人看出,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此时天色已近破晓,隐隐便有晨曦透入房内,将窗纸映得发青。杨昭放了笔,立起身来将双臂舒展了一下,回首向娇容道:“你去小厨房,看看姓何的起来没有,将符咒交于他看管。一定要说明,灵符有限,按人头分发,来晚了可就领不到了。” 娇容蹲身施礼:“世子爷放心,奴婢理会得。” “还有,”杨昭看了看昏昏欲睡的柴绍和奄奄一息的叶碧,笑道,“顺手拿些个点心来,你自己也吃些。” “哎!”娇容也是一笑,领命去了。她在萧妃身边的时日不长,其时杨昭已经去洛州就封,因此尚无机会相处,只是每日听萧妃念道这位“乖巧”的长子,心中并不当真。如今一见杨昭,当真刮目相看,这位世子不但对朋友处处周到,就连在下人面前也和煦如春风拂面,难怪东宫上下都赞不绝口。 这一整日,大吉殿的一间小耳房内人头攒动,来往的内监们皆从角门出入,彼此见了也不搭话,擦身点头即过。耳房内何典事忙得满头大汗,连话都懒得说,左手递出符咒,右手还要翻翻手边的册子,在来人名下勾上一笔,有时来的人多,便在名册上涂一溜墨道,也算是将这几位统统记下了。 一直忙到午夜时分,最后一张符咒送出,打发那人去了,何典事才松了一口气,就手拿起腰上的抹布揩了揩汗,把名册一卷,交于了早就等在屋内的娇容。 那侍婢也不言语,先塞过一块银子,小声道:“辛苦何伯。”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何典事忙将银子攥住,口中却推让道,“姑娘都不说辛苦,我就敢抱怨么?再者说,这是太子妃的一片婆心,我跟着沾光积德,哪里还能要姑娘破费?” “给你就拿着!”娇容袖了名册,面上仍是不温不火的笑容,“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以后相互照应的时候多着呢,要是执意推辞,那就见外了。” “那......我替老公儿们给太子妃和姑娘磕头啦!”何典事喜得双眼眯成一条缝儿,见娇容细读那名册,忙问道:“姑娘可是还有吩咐?” “这几位是怎么回事?”娇容指着名册上几处空白道,“是不在宫中,还是没得着消息?” 何典事窥着名册细看了看,笑道:“这个刘丰,上年起就得了痨病,已经不能动弹,禀明了奚官局,上头说让挪到掖庭宫的空房子里去,给点儿吃的,等咽了气埋了就是了。这个叫陆五一,年初的时候把娘娘最心爱的白玉兽面纹杯给磕崩了一个角儿,咱们娘娘心善,没处置他,只是打发到晋阳行宫去坐冷板凳了。” “那这个呢?”娇容指着左下角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这个徐......” “徐大脚是吧?”何典事搔搔脑袋,“我也正纳闷儿,敢是他又出宫去了?” “出宫?!”娇容瞪着何典事,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吃了豹子胆,敢私自出宫!” “小姑奶奶哎~”何典事吓得脸色煞白,一头摆手,一头朝门口探了探头,“徐大脚和咱们可不一样,他有个妹子徐阿尼生得好,是国舅爷的爱妾,所以徐大脚每常打了替娘娘送东西给舅爷的旗号,出去瞧他妹子。人家是手眼通天的人,就是鬼见了,也得绕着走不是?” ------------------------------------------- “徐大脚?” “回世子爷的话,正是。”娇容点头,“何典事说,这人本名叫徐九斤,初入宫时,因他身量不高,却有一双大脚,试了多少靴子都不合脚,还是掖庭局专门做了一双给他,此后便无人唤其本名,都叫他‘徐大脚’了。” 杨昭心中一动,沉吟片刻道:“你去,把掖庭令给我叫来,就说太子妃要赏赐有功內侍,给每人换一套新装,记得带上历年诸司营作女红的簿子。” “你要核对靴子尺寸么?”叶碧正捧着一碗酪樱桃埋头苦吃,听见杨昭要索簿子,忙抬头问道。她上唇还沾着牛酪浆,颇似一撮乳白色的小胡子,看得杨昭不禁一个莞尔。 见杨昭目视自己,叶碧也觉得了,忙用手指胡乱抹了几下,末了喜道:“这大暑天儿的,也亏你们宫里头想得出,把冰湃樱桃淋上酪浆蔗汁,冰凉爽口又不腻,普通人家就是买得起樱桃,又哪儿找冰块去?”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杨昭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鞋印,又张开手指量了量,压在案头的书册底下,笑道:“如今只等掖庭令来,便可知晓我们疑的是否有理。” “若他对不上呢?” “对不上就再查下去!”杨昭深吸了一口气,“一天捉不到始作俑者,皇祖母便一天不得安宁。我今日去瞧她,已经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要是让我拿到这罪魁祸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 “说起来,要单只是尉迟宝林,我都还觉得她情有可原。”叶碧含着一颗樱桃,语意有些含混,“但这人借着尉迟的名义,又使别的妖孽作祟,就不是报仇那么简单了。” “但愿我们查的方向没错。”杨昭看着据案大嚼的叶碧,绷得紧紧的心弦不知为何一松,竟笑了出来:“你吃得倒快,也不怕凉着!” “凉怕什么?”叶碧满不在乎的晃晃脑袋,“再凉的冰块儿我都吞过,何况......”她看杨昭盯着自己,愣了一下,低头看看面前空空如也的缠丝玛瑙碗,不好意思的一笑:“那个......抱歉啊,也没给你留一颗。” “我看着你吃就好。”杨昭温声道,他还要再说什么,只听娇容急匆匆奔入房内禀道:“世子爷,咸池殿那边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附一张太极宫的地图,闲着也是闲着:)app和wap用户可能看不到,图片地址为 http://i2.buimg.com/1949/065af86156ed0c66.jpg 第18章 陆·迷踪 “殿下!”柴绍一见杨昭,忙向西南一指,“这厮顺着嘉猷门跑进掖庭宫了!” 掖庭宫!杨昭一愣,他赶到咸池殿时,柴绍已经带人追了出来,说方才有人偷偷摸进殿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柴绍尚未及将入口封住,那人便惊觉埋伏,一径发足狂奔往掖庭遁去了。柴绍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抱拳道:“殿下,也是我分配不当,被他从窗口跳出。不过您放心,我手下有个千牛卫叫王琮,脚程最快,已经跟着追进去了。掖庭宫对内只有一个出口,就是嘉猷门,外西门那边,今日当值的是我把兄,我传了话过去,没有我的消息,那厮是无论如何出不去的!” 原来太极宫由东到西分为三部分,东边是太子居所,中间是太极殿、甘露殿等皇帝听政后妃起居的地方,西边则是內侍宫人们居住的掖庭,人口混杂繁多,房舍逼仄窄小,其间区划极为复杂,堪比闹市。那人若趁夜逃入掖庭宫,也就意味着杨昭将被迫在数万疲累的宫人中寻找疑犯,是否找得到不说,若是惊动了内侍省,当做大事闹将起来,此人日后必不会再露行迹。 杨昭沉吟片刻,吩咐柴绍道:“这些人都留下,守住嘉猷门,你和我进掖庭。” 此刻已经是二更天,劳碌了一整日的仆从们大多已经安歇,他二人沿着狭窄的巷道,借由窗口透出的稀疏灯火一路查找,隐隐隔窗传来鼾声、磨牙声,间或还有尚未入睡的女孩子,或低声饮泣,或窃窃私语。柴绍忽然停住脚步,静听了须臾,轻声唤道:“殿下,北边有拳脚声。” 他这一说,杨昭也听见了,二人循声往掖庭东北而去,果然闻得众艺台附近有人压低了嗓音呼喝。 这众艺台乃是宫中乐府教习所在,优伶们每日早起吊嗓练功,这时分早就都睡下了,唯有靠宫墙的一溜小山坡上,高高矗立着一间朱漆翠瓦的亭子,灯火通明。杨昭和柴绍赶到半山坡时,便听亭内一声惨呼,急忙飞步上山,便见王琮躺在地上,手里兀自死死扯着一个內监的袍角。 那厮正没命似的挣扎,一眼看见有人来到,慌乱中朝王琮的手腕狠狠跺了一脚,只听“咔嚓”一声,王琮的手腕便已碎裂。柴绍大怒,一个箭步上前,飞起一脚,正中那人胸口,立时将他踹出几步远,撞在了亭角儿的柱子上。 柴绍跟着扑上去,揪住领子一把将人提起,也不问话,抬手“啪啪”给了他两个耳光,一肘搪在胸前,将他按在亭柱上喝道:“说!你叫什么名字?到咸池殿作甚?”那內监似乎并无还手之力,又被柴绍打得头晕目眩,一时无法言语。 这边杨昭已蹲身将王琮扶起,仔细查看伤势。他方才不曾留神,这一看才知道,原来王琮除了手腕,左肋下更有一处,被一只袖箭洞穿,血流不止,只因他身上穿的是夜行衣,染在上头并不显色,如今已是疼得昏迷过去。 杨昭抬眼看时,只见这亭子四面通透,当中供着翼宿星君,两边规规矩矩放着金瓜、钺斧、朝天镫,还有一副銮架,俱是戏子们供奉祖师所用的仪仗,并无可以藏人之处。他转头向山下张望,只见远处掖庭宫内一片漆黑,只零星有数点烛光,唯有山北宫墙之下,有一人提灯而立,见杨昭看过来,忙将灯笼熄灭。 杨昭大惊,忙撇了王琮,抢步上前将柴绍一拉,急道:“墙外有人接应,当速......” 他“速去”的“去”字尚未说完,便听耳边风声烈烈,杨昭只来得及扯住柴绍的后襟,刚刚将他带开一尺多远,就见一只袖箭破空激射而来,正中那內监面颊!那人闷哼一声,当即顺着柱子软倒在地上。 “大胆贼人!”柴绍心头火起,便要纵身跃下山去追击,却被杨昭一把拦住,朗声道:“他袖箭厉害,已经射死了两个,你还要去送死么?”柴绍会意,忙弓身将供桌上的蜡烛捻熄,和杨昭一起将王琮和那內监扶下山去。 叶碧在万春殿等了一夜,眼看天将放亮,方伏在案上迷瞪了一霎。将将合眼,便听门外娇容的声气唤道:“叶姑娘,姑娘醒了么?” 叶碧惊得跳将起来,左脚绊在桌腿上,磕得伤处钻心般疼痛,她也顾不上揉,单脚蹦着上前开了门,问道:“晋王殿下呢?” 娇容一闪身进来,将门掩了方悄声道:“殿下要我送你出宫,他已备好马,就在安礼门外等你。”说罢也不等叶碧答话,一把捉了她便往门外扯,口中大声埋怨道:“什么昆蓣阁的名厨?都是唬人的!来了三两日,灶台的边儿还没沾上,倒吃了几盘子点心!”她就肩头上推了叶碧一把,又骂道:“这是太子妃仁善,给你赐金,放你归去。要依着我说,一顿乱棍打出,好多着呢!” ---------------------------------------- “这是谁的?”叶碧接过杨昭递来的玉佩,诧异道。 “在徐大脚身上找到的。”杨昭一边牵住缰绳,一边托着叶碧的手肘送她上马。“昨晚在众艺台拿住了徐大脚,据他说,这玉佩是尉迟宝林从家乡带来的,生前珍重非常。” 叶碧将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亦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遂将玉佩还了杨昭,问道:“所以徐大脚真的侍奉过尉迟?” “没有。”杨昭摇摇头,“宫人旧档上记载,徐大脚入宫至今,一直在万林内教坊当值,为十八位宫教博士之一,掌教习宫人书、算、众艺,并不隶属于哪位嫔妃。” “那他如何知道尉迟的事?又私下去咸池殿祭奠尉迟?” “我也想知道。”杨昭叹了一口气,“但我和柴绍只来得及问出这么多,他就......” “那柴绍呢?” 杨昭收了玉佩,双腿一夹马肚,催它前行:“我们出宫去并州,皇祖母身边不能无人,所以我叫柴绍留在立政殿,凡事有个照应。” “其实我也可以留在宫里的。”叶碧的左脚塞在马镫里,却因伤不敢用力,身下的枣红马一纵一送,直颠得她双股酸麻,当着杨昭却也不能明言,只得咬牙硬挺。 杨昭瞟了她一眼:“宫里现今敌我不明,信得过的人没有几个,柴绍自己的担子够重了,你还是跟着我去并州,若有......”杨昭说着,忽然停住,他原要说不放心叶碧一个人留在宫中,想了想太过唐突,顿了一顿方道,“若有不明之事,我还要借重姑娘。” 叶碧不情愿的抿了抿嘴唇,低头道:“昨夜你们拿到了徐大脚,也不送个信儿回来。我一直等到五更天,出又出不去,问又问不得,真真急死人。” 杨昭静静打量着叶碧的侧颜,方才便已觉得她双眼通红,眼下微有黯青,一望可知是少眠所致,杨昭原以为她是连日劳累,不想竟是担心自己,一夜未睡。他心头一暖,没有说什么,只是放缓了缰绳,由着马儿信步慢走,半日方道:“晋阳有间面店的百花稍梅是一绝,等办完了事,我带你去尝尝看。” ---------------------------------------- 人们都知道大隋有东西二都,曰洛阳,曰长安,却很少有人知道,大隋还有一个北都,叫做晋阳,一向为并州刺史治所,筑有行宫一座,虽不如长安的太极宫华丽,但也一样置有禁军宫监,而这宫监大人就是独孤皇后胞姐的四公子,唐国公李渊了。 李渊本人身兼数州太守,因此国公府内只有窦氏夫人并几位小姐常住,其余年长的儿子如建成、世民和元吉,都追随父亲鞍前马后,并不常在晋阳。近来窦夫人身子欠安,李渊公务繁忙不能照看,便将三个儿子遣回家中侍奉母亲,因此一时间国公府内便热闹了许多。 这日四公子李元吉行猎回来,正踩着从人的脊背下马,一眼看见二哥世民正陪着一个人在堂上叙话。他不见那人则已,一见喜得足尖一点,蹦下地来唤道:“杨昭,你怎么得闲来晋阳?我妹夫呢?” 杨昭一愣,循着声音看去,也撇了李世民迎上前来笑道:“三胡儿,别来无恙!” “‘三胡’是咱们小时候一处玩,你给我取的诨名儿,如今胡子都长出来了,你还拿这个来笑我!”李元吉就手将背上雕弓取下,扔给从人,转头笑道,“什么风把你吹到并州来的?” 杨昭尚未答话,边上李世民正色道:“四弟,晋王如今是太子世子,你莫要还像小时候那般嬉闹。”他跨前一步,在李元吉耳边轻声道:“殿下此来,是要寻一个人。” “寻人?”李元吉显然并不把世民的话当回事,无所谓的一笑,“女人么?” “你少胡说!”杨昭见李世民色变,忙将他一推,又笑着打了元吉一拳,“都是为了办差,不得已罢了。” “我省得,省得......”李元吉眨眨眼,面上满是诡谲的笑意。 “你省得才怪!”杨昭一把揽过他的肩头,低低在元吉耳边说了几句,须臾拍了拍他胸口笑道:“这事儿眼下不能说的太细,是兄弟的,你就给个方便,日后哥大礼谢你!” “提‘谢’字儿还是兄弟么?”李元吉满不在乎的一哂,“放心吧,一准儿叫你满意!” 第19章 柒·问卜(修) 七月既望,晋阳西四十里外的晋王祠门口照例车水马龙,由悬瓮石中汩汩流泻而出的晋水漾着莎草一般的绿意,缓缓汇入四尊混铁武士足下的池塘,水面波平如鉴,倒映着水镜台上飞扬的歇山顶。 圣母殿前有一株周柏,苍翠的枝叶遮天蔽日,在令人烦躁的蝉鸣中,为往来的游客们开辟出一方难得的阴凉。循着人气而来的小贩们也纷纷汇集在树荫之下,卖吃食的,摆杂货的,耍百戏的,一声声叫卖此起彼伏。 柏树东边有位瞽目先生,也在大树下支了个摊子算命,一方素幡上书写几个大字:“料事如神,铁口直断!” 然而上门求问的寥寥无几,连案上砚台中的墨汁都快要干涸,他也就懒洋洋趴在案上养神,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看上去睡着了一样。 正朦胧间,一阵清冷的水气缓缓飘过来,跟着有个女孩子婉转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先生,看姻缘么?” “啊?”那先生从迷茫中惊起,忙将双目微合,脸向声音来源的地方转了转,应道:“当然看!姑娘问什么姻缘?” “先生看出什么,就是什么。”衣衫悉索,那姑娘在他案前坐了下来。 “请姑娘伸手。” 一只微凉的手递过来,指尖冰冷,唯独掌心尚有些温度,柔软润泽的仿佛一块美玉。先生摸得很仔细,从手腕,到手指,再到每一根骨节,来回往复数次。 “可有所得?”姑娘问得颇为忐忑。 “有!”先生恋恋不舍的停了手,思索片刻方道:“姑娘是有福之人,一举一动都有人伺候,姻缘自然是不用愁的。” “先生说的是。”姑娘没有反驳,迟疑了一下道,“只是不知所托之人,能如我意否?” 那先生听着她的话音,试探着问道:“姑娘掌中纹路杂乱,是否心有所属,却和父母所指并非一人?” “正是如此!”那姑娘惊叫,“先生神准,不知可有良方教我?” 这先生紧闭的眼皮动了两动:“这个么,方法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他顿了一顿,捻着稀疏的山羊胡,微笑道,“能起多少效验,就要看姑娘的诚心了” 姑娘会意,忙道:“先生但有指点,我自然诚心相从!” 先生点了点头,他虽闭着眼睛,却也能听出姑娘急切的心情,当下自腰中摸出一方帕子放在案上,怕人听见似的悄声道:“看见我身后这棵大柏树了么?你将些银钱包在这帕子里,今夜子时来这柏树下,埋在树根中间......”他说着,将帕子往前推了推,“我自在家中替你作法,包管你心想事成!” “这......”姑娘有些犹豫,“这个法子准成么?” “准!怎么不准?”先生扬眉道,“这大柏树是昔日周成王亲手所植,至今修炼千年有余,最有灵性!你不信我,还不信它么?” “哦,那怕是不成的了。”姑娘叹了口气,“先生自己心都不诚,这树怎么肯帮忙?” “姑娘此话何意?” “我的意思是,你连树的出处都记错了!”姑娘轻蔑的笑出声来,“这大柏树不是成王的手笔,却是他的弟弟叔虞栽的,当年我还替他浇过水呢!” “你......”先生悚然开目,发现坐在面前的姑娘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身后不知何时走来一位锦衣公子,手持一柄泥金墨扇,冷冷扫视着他。 “尉迟清!”杨昭将桌案一拍,厉声道:“你上次骗我妹子埋下的银子,是不是被你自己挖起独吞了?” “我......”尉迟清看着气势汹汹的杨昭,虽然不记得何时见过这姑娘,却也心知东窗事发,支吾了片刻,瞅二人不备,将案上洗笔的瓷碗端起,朝他们一泼,转身就跑。 叶碧腿脚不便,瞧着墨水扑面而来,只能侧身躲避,倒是身边杨昭见机得快,将扇子一展,替她挡去了大半。那人只丢下一句“在此等我”,便朝尉迟清追去,叶碧略一晃神,早已瞧不见他的背影。 叶姑娘长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要是跟去,一准又会迷路,因此老老实实坐在树荫下,等了一会,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尉迟清平日里扮作盲眼骗人,对周遭道路却熟悉得很,尽挑些九曲十八弯的小巷转来转去,希望借此甩掉杨昭。岂料杨昭不慌不忙,只遥遥在他身后尾随,并不上前,有时跟得太近,还停下来喘一口气,像是故意要放他多跑一段。尉迟清疲累至极,又不敢驻足询问,眼看前面就是南市,索性把心一横,一头扎进了涌动着的人流。 杨昭一眼看见,心内冷笑一声,也跟在后面进了南市。这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分,市集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高声吆喝者有之,低声还价者有之,中间夹杂着各种鸡鸭猪狗的叫声,肉案上震耳欲聋的剁臊子声,水瓮里噼啪甩尾的鱼儿挣扎声,各色新鲜缤纷的蔬果,街边酒楼上传来的,令人垂涎的食物香味和腐烂酸涩的垃圾臭味,混成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一股脑的占据了人的眼耳口鼻。 尉迟清躲在转角一间肉铺的门口,半蹲着身子假装挑选羊肉,他半晌不见有人跟来,心道杨昭果在闹市中迷失了自己的踪迹,得意的站直了腰,刚要向后张望,忽觉脑后一阵风起,一条麻绳兜头套上,将他的脖颈死死拴住,早有人从两旁扑过来,把尉迟清的双手反剪背在背后,用麻绳牢牢捆好。 “你们......”尉迟清还未及说完,就被人劈面一掌打得眼前发黑,晕了好久才看清,原来是五六个壮汉将自己团团围住,为首一个高壮汉子骂道:“直娘贼,你欠老子三十两赌资,百般寻你不见,却躲在这里等死!” 尉迟清暗道不好,他因欠了城西一间赌坊的钱,这才躲出城来摆摊,不想被杨昭追得慌不择路,竟在这里遇见了赌坊捉人!他正不知所措,只听那头领攘臂道:“与我带回去!要是还不还钱,看我怎么收拾他!” 原来是个欠债的赌徒!周遭看热闹的闲汉们顿觉无聊,肉铺老板将剔骨刀扎在案上,上前揪住儿子的耳朵骂道:“还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官府都不问的!还不快来替我把蹄髈下了?” 为首那人不易察觉的一笑,朝尉迟清努努嘴,便有一个手下会意,将肉铺杀猪用的杠子赁了来,又把尉迟清手脚捆在一处,猪猡一般吊起穿在杠上,蒙住双眼,两人一抬便出了南市。 尉迟清目不能视物,只知道自己被一群人抬着离开市集,出了城郭又走了许久,偶尔还有路边上的野草划过他的面颊。他的四肢渐渐失去知觉,脖子也因悬空而酸痛不已,忽然耳边听见开门的声音,周遭天色转暗,似乎是进了一间没有光亮的屋子。有人将他的手脚从杠子上解开,又把他扔在了一堆干草上。 听着那些人都出了门,尉迟清一把将眼上布条扯下,揉着红肿的手腕四下打量。这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柴门,他上前拍了拍,无人应答,仅能听见门外锁链响,看来亦是被人锁住了。尉迟清的心凉了一半,他只道赌坊至多不过一顿臭揍,或是送官处置,不想这些人竟将自己带到私宅囚禁起来,也不知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难道他要将我活活饿死?”尉迟清想到此处,“噌”的一下跳起来,扑到门上大力拍着,口中嚷道:“来人哪!有没有人?我要见你家主人!” 他喊了数声都不见人来,只有院子里的狗汪汪叫着回应。尉迟清愈发惊心,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柴门上却开了一道暗窗,有人自外丢了个饽饽进来,没等他看清来人长相,那暗窗“刷”的一下又关上了。 一连两日皆是如此,叫门无人应答,门外除了鸡鸣犬吠也并无人声,饽饽倒是按三餐供应,只是没有水,把个算命先生渴得舌焦唇裂。到了第三日头上,尉迟清正抓心挠肝的想着要不要喝点尿算了,门上锁链却又动了。 柴门慢慢打开,有两个短打扮的仆人抬了一张桌案进来,又放了张椅子在后头。前日拿他的那个大汉慢慢踱进来,一屁股坐了,满面倨傲的看着尉迟清。 尉迟清瑟缩了一下,上前赔笑道:“这位......老爷,小人实在是没钱......” “没钱也可以。”大汉狞笑道,“留下一样东西,我就放你走。” 尉迟清心中一动:“不知老爷要什么?” “你的右手。”那大汉凉凉道,说得好像“要根头发”那么简单,“留下你的手,咱们就算两清。” “老爷!”尉迟清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惊恐的叩头道:“老爷饶命!再容小人几日,我做牛做马也把这三十两还上!” “容你几日?”大汉怒道,“你当我们是开善堂的?没钱就别赌,赌了就服输,这是规矩!来呀,”他高声唤道,“拿斧子来!” “我的天老爷喂~”尉迟清唬得脸色煞白,抬腿就往外跑,却被两个壮汉一把擒了,只得惊恐的望着从人拿进来一把明晃晃的斧子,按着自己的双手便要剁下去。 “慢着!”有人在外拦道。这声音听起来格外熟悉,竟是叶碧! 真是屋漏偏逢下雨,尉迟清只觉得双腿一软,要不是被壮汉们架住,几乎当场坐在地上。他眼巴巴看着叶碧搭住杨昭的手腕,施施然迈进门槛,朝座中的大汉笑道:“对不住,你们老板才刚将这厮的赌债卖与我了,他现是我的人,还请大哥高抬贵手。” “哦?”大汉挑眉,目视跟在叶碧身后的伙计,见那伙计点头,忙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带人回去。”他看了看尉迟清又道,“这厮狡猾得很,姑娘莫要被他骗了。” 尉迟清被这眼刀剜得一哆嗦,巴不得那大汉快走,却听叶碧吃吃笑道:“放心,有我家公子在,他玩不出花儿来!” 见人都去了,她方款款落座,笑盈盈望着尉迟清道:“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可拿什么谢我呢?” 尉迟清这才一颗心落肚,躬身施礼道:“姑娘不计前嫌搭救小人,小人定当结草衔环......” “哪个要你结草衔环?”叶碧眼皮也不抬,一口顶了回来。 尉迟清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姑娘是......”他眼珠转了一转,哀求道:“欠姑娘的钱,小人一定努力还上,只是目下......” “放心,”叶碧的口气仍旧淡得出奇:“我也不稀罕你的钱。” “也不要钱?”尉迟清心里越发没底,不安的望着叶碧,只见她剔着指甲,慢悠悠说道:“我只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人?”尉迟清一脸懵懂的看着叶碧,仿佛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 “你的堂姐,开皇三年入宫的尉迟宝林。” 作者有话要说: 就......就木有人赏个评论给勤奋的LZ咩......对手指 第20章 捌·青梅(修) “我堂......”尉迟清只觉得背上汗毛直竖,不知为何叶碧会提起自己这位远房族亲。他嗫嚅了一下,勉强笑道:“姑娘,我自姐姐入宫,就不曾和她通过音讯,如今......” “如今什么?”叶碧唇角勾起,像极了一只将猎物按在爪下的鹰隼,并不急着立时掏开它的肚肠,那眼神看得尉迟清一阵胆寒。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问道:“是我堂姐叫你们来找我的?” 叶碧听得眼睑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迅速和杨昭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头笑道:“正是,尉迟宝林托我们来寻你——因她身份不同往日,所以前日在晋王祠不能明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尉迟清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尉迟她......她至今还在挂念着你。” “我......”尉迟清叹息,眼中浮起一丝愧意,“我当年那样对姐姐,她却不计前嫌......”他说着,双眼蓦地一亮,问道:“姑娘方才说,我姐姐封了宝林?宝林是几品?可得圣上宠幸?” “目下只是六品女官,但圣眷正隆,不日可升婕妤。”杨昭面无表情,心中已经料定这厮并不知尉迟宝林身死,甚至还想借着这位堂姐的力量谋求点什么。他想定了主意,徐徐开口道:“宝林常叹家中亲族凋零,在世的可能仅只你一人,因此十分想见你一面。她听说你在晋阳,所以嘱咐我们加意寻找,不料你如此不成材,竟然欠了人赌债......” “我......唉!”尉迟清狠狠一掐大腿,生生挤出一包眼泪,泣道,“自姐姐去后,我茶饭不思,悔不当初,所以才潦倒至此——若能与她重逢,我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不叫她失望!” “好!”杨昭眼中闪着赞赏的光芒,亲自上前将尉迟清扶起,温声道,“尉迟宝林若见你这样,必然也是极欢喜的。只是......”他没有说下去,似乎十分为难。 尉迟清心中七上八下,又不好问,只得带着企盼的神情殷殷望着杨昭,听他说道:“先前曾有旁人到太极宫中寻亲,长得与你九分相似,仔细盘问之下才露马脚。尉迟宝林怕我们这番又弄个假的来,因此交于我们一件信物,能说的出此物来历的,方才真正是她堂弟。” 尉迟清正“感动”得泪眼模糊,听了这一句,抬起头来,只见杨昭从袖中摸出一块羊脂玉佩,交到他手内。尉迟清盯着那玉佩出了一霎神,忽然喜道:“我认识此物!这是......”他顿住,踌躇道,“真是我姐姐要你们来的?” 叶碧“呲”的一声笑开:“用先生的话说,‘你不信我,还不信这玉佩么?’” 尉迟清有点尴尬:“不是不信姑娘,只是这玉佩的事,说起来......” 杨昭正负着手静听,见他意意思思的住了口,轻蔑的一笑,自腰上解下一只马镫壶,扭开瓶塞,仰头喝了一口。尉迟清见状,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液,他已三日不曾饮水,原本燥得生烟的喉咙口像是吞了一把沙子,疼得仿佛能吐出血来,声音愈发沙哑:“那个,呃,公子,可否让小人也......” 杨昭却似茫然无知,追问道:“你只说了一半,这玉佩还有下文么?” 尉迟清心知他装傻,却也无如奈何,痴痴打量着杨昭手中马镫壶上错金的纹饰,一咬牙道,“也罢,反正六郎也不知所踪了,索性说与你们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尉迟宝林未入宫时,曾与邻居一位叫做“六郎”的青年相好,因彼此父母双亡,便私下订了终身,六郎还将一枚祖传玉佩珍重赠与尉迟为凭。怎奈人算不如天算,那年长安宫中诏下,令地方上广选良家女儿,以充后宫。也是当日大乱初定人口稀疏,愿意将女儿送入深宫的人家寥寥无几,所以时任晋阳留守卢广廷便学“南门立木”,也出了个告示,道自愿进宫者,赏其家白金十两。 “我......”尉迟清越发难堪,“我贪图那十两银子,便将姐姐的名讳报了官。不过,”他一本正经的说道,“姐姐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不然一辈子做个贫家妇,说不定早就冻饿而死了呢!” 叶碧听着,心中仿佛吃了个苍蝇似的,直想走上前去赏他个窝心脚。杨昭看了她一眼,面上却堆起笑来:“这也是实话。那照你这么说,这位‘六郎’早已不在人世了么?”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尉迟清不见他责怪,心头一松,表情也就自然起来,“他也是个饿不死的光棍,自打我姐姐去后,便搬离了此地,再无消息了。” 杨昭闻言,心中叹了一声,见他依旧眼巴巴的望着自己手中的马镫壶,嘲讽的神色在面上一闪即逝,随手将壶递了过去。那尉迟清渴了数日,一把接过壶来猛灌了一气,全没注意到杨昭自他手中拿走了玉佩,直喝到壶中一滴不剩,方抹了一把嘴唇道:“多谢公子!” 杨昭看也不看他,只回身将叶碧搀起,轻声道:“咱们走吧。” “哎~”尉迟清自后唤道,“你们不带我去见姐姐么?” “尉迟宝林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往生了!”叶碧头也不回,“你要去见她,只须跳进汾河,便可如愿!” -------------------------------------- 叶碧坐在饭桌旁,瞧着对面的杨昭愀然不乐,心下也觉黯然,一眼看见堂上招牌,忙笑道:“你那日说的‘有间面店’,原来真的是叫做‘有间面店’!” 杨昭瞟了一眼那招牌,脸上一丝笑纹不见,口气却仍旧温和得紧:“我问过他家掌柜,说是懒得起名,因此随意找了个容易记住的。” 叶碧抿了抿双唇,伸箸夹起一只烧麦,端详了片刻笑道:“亏他做得精细,这么小的面饼,里头还有馅儿,竟叫他折得花儿也似。” “你尝尝看,味道也好。”杨昭说着,自己却不动箸。 叶碧扫了他一眼,故意嗔道:“我怎么觉着,这烧麦里像是有毒呢?” “有毒?”杨昭挑眉,“这是从何说起?” “要是没有毒,怎么你就叫我吃,你自己却一个不动?” “我......”杨昭一愣,这才明白叶碧是变着法儿来为自己解颐,此刻瞧着她气鼓鼓的双腮,竟也破颜一笑,柔声道:“玉佩的事毫无头绪,我委实没有胃口。” “那也要吃东西呀!”叶碧索性夹了一只烧麦放进他碗内,“这点子事儿没办成,你就绝食,将来要是.....”她瞄瞄四周,见无人留意,方压低了声音道,“......将来坐了天下,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还不要把你愁死了?” 杨昭自嘲的笑笑,待要说什么,却没张口——难道他要同叶碧说,父王绞尽脑汁从大伯手中夺来的储位,他压根就不想要么?可就算是说了,叶碧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他垂下眼帘,用箸头点着那只冷掉的烧麦,喟然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叶碧不解,“尊贵的晋王殿下羡慕我这平民丫头做什么?” “那日离开长安前,你回昆蓣阁去收拾衣物,阿桃和小叶围着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般亲情,难道不令人羡慕么?” “这也奇了,”叶碧皱眉道,“你自己难道没有亲朋手足嘘寒问暖么?” 杨昭摇摇头:“无人敢、也无人肯同我这般讲话。先前我是寻常亲王,还算有几个好朋友,自打父王备位东宫,满眼所见便都是胁肩谄笑、阿谀奉承之辈,再不就是心存不轨、妄图要将我父子掀翻在地的人。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陷阱,每一件事都可能是诱饵——人生如斯步步荆棘,还过得有何趣味?” “那……柴绍和李靖呢?”叶碧见他伤感,也觉得无可劝慰,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柴绍同我自幼相交,原也不拘形迹。只是自我父子日益显贵,他竟也拘谨起来。李靖么,”杨昭放了箸,淡淡道,“他和我一起,却多少是为了晋身之路,也算不得纯粹的朋友。” “如此说来,我也不能算了。”叶碧忽然也没了食欲。 “你?”杨昭诧异道,“你又有什么求我之处?” 叶碧没有答言,只是默默将面前的瓷碗往前推了推,低声道:“天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回客栈歇息吧。” 次日杨昭与叶碧并羁而行,见她一路怏怏不语,只道昨日是自己坏了她的心情,心中也颇觉不忍,想了一想问道:“我有些口渴,你随身的水囊呢?” 叶碧听他这句,倒觉奇怪:“我当时忘了问你,你那马镫壶不要了么?纯银错金的呢,怪可惜的。” 杨昭一笑:“尉迟清说不定至今尚以为,那日所见皆是赌坊的伙计呢!这壶就算赏了他也好,债主迟早会寻到他,也算我们还他一个人情。” “你倒大方!”叶碧不禁一个莞尔,“我还当是殿下见水壶被那无赖喝过,嫌他脏呢。” 杨昭接过叶碧递来的水囊,打开饮了一口方道:“你说的也不算错,的确是不堪再用。” 叶碧偏着头,看着杨昭手中自己的水囊,心弦像是被什么一触,却没说话,只将缰绳一震,纵马疾驰而去。 第21章 玖·六郎 晋阳距大兴城约有千里之遥,杨昭来时顾念着叶碧的脚伤,不敢疾驰,这几日见她已无痛感,回程的时候便连连加鞭,不顾一路暑热,风尘仆仆的赶回了太极宫,一进立政殿便问:“皇祖母呢?可好些了?” 萧妃瞧着儿子鼻尖上满是细小的汗珠,忙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了擦:“你皇祖母这几日都是昏睡,不见起色。”她转身将娇容手上的凉茶端了一碗塞给杨昭,看着他饮尽又道:“对了,你前些时说要去晋阳寻访名医,可访到了不曾?” 杨昭的神色一黯:“唐国公夫人身子不爽,府上也聚集了一批神医国手。我隐去了皇祖母身份,将情形略讲了讲,谁知他们都不敢来,说是无有医缘。”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萧妃跟着叹了一声,却并不像杨昭那般忧心,只窥着暖阁的帘栊徐徐道,“近来柴绍奉了你的令,亲自守在立政殿门口。想是他带兵的人,煞气大,尉迟宝林的魂魄竟不曾再来。” 杨昭点点头,心知那妖孽必是怕了柴绍身上的帝钟,因此不知蛰伏在哪个角落里观风色。但这般僵持下去,却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摸了摸袖中的玉佩,暗恨自己无能,每每得了线索,却总在寻踪时断掉,正觉气闷时,忽听暖阁里的独孤皇后一阵咳喘,听上去好似破旧的风箱一般,杨昭一阵揪心,忙同着母妃一起入内探视。 眼下是七月里,外头骄阳似火,寝殿里仍旧将门窗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儿风也不见。杨昭甫一入内,便扪出一头汗来,皇后榻前围着五六个宫女,捧痰盂的,持巾栉的,端着壶盏预备漱口的,一见萧妃进来,忙呼啦啦闪出一条通道,好让她偏身坐在榻边,替皇后捶背顺气。 杨昭瞧着皇祖母苍白的容颜,这么热的天儿,她身上穿着夹袄,围着厚厚的锦被,看去竟还十分瑟缩。杨昭心头一酸,眼见宫人端了药汤上前,忙伸手要过来,试了试凉热,自坐了榻边绣墩上,一勺一勺的喂给皇后。 将将吃了半盏,独孤皇后摇摇头,示意不用,浑浊的双眸盯着杨昭看了看,极虚弱的一笑:“昭儿,皇祖母老了......” “皇祖母!”杨昭几乎掉下泪来,“您不......不老,是我们无用,帮不了您......”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顺着鼻翼慢慢滑了下来,又怕皇后看了伤心,忙抬手去拭泪。岂料刚一举臂,就见皇后微微色变,指着他的袖口喘息着,一时说不上话来。 杨昭也觉诧异,低头看时,只见自己袖中玉佩上穿的穗子搭在了袖边,赶着取出来,双手捧到皇后眼前问道:“皇祖母,您可是要这个?” 独孤皇后喘了一阵,任萧妃捶了几下,吐了一口痰出来方道:“这玉佩,你,你是哪里得来的?” “这是......”杨昭迟疑着,想要告诉她实情,又怕皇后听了病情加重,犹豫了一下道:“是我在晋阳一间铺子里见到的,觉得品格不俗就买下了,因赶着入宫觐见皇祖母,所以一直带在身上。” “晋阳......”独孤皇后将玉佩要过来,细细端详了片刻才道,“黎邪的这块玉佩,我只当丢了,原来一直留在晋阳。” 杨昭的眉棱骨一动,却没说什么,静静听着皇后喃喃自语:“这玉佩上的穗子,还是我亲手穿的呢......当年宇文护无端陷害我独孤氏,你太爷爷被孝闵帝赐死于家,那时我们几个姐妹都已经出阁,唯独十四岁的黎邪一人被流放并州。他虽不是我娘亲所出,性子也顽劣些,却始终是我独孤家唯一的男丁。临走时我去送他,趁官差不查,将这玉佩塞在黎邪手内,嘱咐他一定善自珍重,莫要堕了志气,使我独孤家蒙羞......” 皇后这里百般伤感,杨昭却已经无暇听她后面又说了什么,只怔怔望着那玉佩出神——原来兜兜转转,这玉佩的主人竟是皇后的六弟独孤陀! 杨昭犹在震惊之中,皇后却浑然不觉,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枯干的手指抚摸着穗子上的方胜结,哽咽了片刻又道:“后来宇文护伏诛,你皇祖父受禅登基,黎邪才回了大兴城。可惜这些年,因他占了外戚这个身份,始终被我压着,郁郁不得其志......” 六郎! 这个字眼在杨昭的脑海中一划而过,尉迟清提到的,尉迟宝林未入宫时私定终身的那个六郎,那位寒酸落魄的邻家小子,居然一直就在皇宫内苑、杨昭的眼皮底下! 是了,也只有独孤陀,才可以借着皇后威势结交、指使內监徐大脚,又能随意出入宫禁、亲近皇后而绝不被人察觉。那么他少年时与尉迟宝林的旧情,加上成年后被姐姐刻意压低官秩的委屈,就更可以看做他谋害皇后的动机。但独孤陀究竟是只策动了尉迟宝林的亡魂来复仇,还是像叶碧说的,另外更有魇镇之法? 萧妃望着愣怔的杨昭,暗暗纳闷他为何不发一言,见皇后落泪,忙温声劝道:“母后,都过去了,舅公这不是好好的在您身边么?”她轻轻从独孤皇后手中拿过玉佩,塞在杨昭手内,笑道:“我料着这玉佩当初必是被舅公当了救急,如今因缘巧合,可可的就被昭儿碰见了,这不正好说明,舅公的时运又起来了么?” 萧妃一头说,一头给儿子使了个眼色,杨昭会意,也觉得自己不宜再沉默下去,略一思索,忽然福至心灵,笑道:“这玉佩既是舅爷的,我稍后便出宫去,将它送还给舅爷就是。” ---------------------------------------- 杨昭出了承天门便往兴庆坊去,及至遥遥望见武喜县公府的大门,又收住了缰绳。单凭一块玉佩,显然不能说明独孤陀便是谋害皇后的真凶,若无其他实证,别说不能服众,就是皇祖母自己也必不会采信。那独孤陀既然命人刺杀徐大脚,就说明他已有防备,自己又何必送上门去令其加意提防?杨昭在鞍桥上思量片刻,拨转马头,径朝右侯卫街使衙门而去。 “不是说好了让我在家歇息一宿,明早再入宫的么?”叶碧正在柜上算账,一见杨昭到来,登时面色一垮,一脸的不情愿。 杨昭也不以为忤,将马鞭放在案上,就手端起叶碧跟前的半盏茶,一口饮尽方道:“不是我不体恤你,只是我刚刚得到消息,这趟晋阳之行,也不算白费心思。”说着便将宫中所见细细说了,又自斟了一杯茶,笑道:“既如此,目下便有个事儿要求你。” 叶碧却不似杨昭那般兴奋,只盯着他手中的茶杯,淡淡道:“你想查独孤陀?” “是。”杨昭颔首,“若他是幕后黑手,那府中自然藏有魇镇之物,不然便无以操控那害人的妖孽。” “那好办,”叶碧手中的算盘还沾着婵娟的香气,她焦躁的搓了一搓手道,“不拘李靖还是柴绍,带一队兵士去,将他公府团团围了,搜出来法器便是。” “如此大张旗鼓,若搜不到呢?” 叶碧也不看他,只顾将算盘珠子拨得劈啪作响,半晌方道:“搜不到,那就不是他呗!” “叶姑娘!”杨昭气结,“你明知独孤陀与皇祖母的事脱不了干系,那上次逃脱的妖孽也很有可能是经他手带入的太极宫,为何不肯同我一起,将独孤陀绳之于法?”他不知叶碧为何忽然变了脸,一股莫名的焦躁漫上心头,搅得杨昭心烦意乱。 “拿住独孤陀,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叶碧停了手,定定望着杨昭,“她是你的皇祖母,这是你们皇族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插手?” “你......”杨昭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只得压了压凌乱的心绪,柔声道:“你先时同我一起去晋阳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如今眼见就快水落石出,我们怎可半途而废?” 叶碧扭过头去,不看杨昭的眼神,那里面的困惑和不解刺痛了她的心,让叶碧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以利相交,利尽则交绝,这才是我们和凡人之间最正确的相处方式。”婵娟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让叶碧直想揪下两颗算盘珠,将耳朵塞起。 “我改主意了,不行么?”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几乎不像是在拒绝。 “我原以为,我们至少算是朋友。”杨昭叹道,“你说呢,阿碧?” 叶碧的呼吸一滞。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唤过她“阿碧”了?她记不清楚。叶碧只知道,自离了方诸岛,便再无人用这样的口气、这样的方式叫过她的名字。这两个字从杨昭的唇齿间发出,带着浓浓的祈求和无奈,却让她的心底蓦然升起一丝带着疼痛的欢欣。 杨昭等了许久仍旧得不到回应,无声的透了一口气,转身离去。出门的那一刻,叶碧的声音在后幽幽响起:“你方才若是说,助你破了此案擒了真凶,就给我封官晋爵、赐宅赏金,我也许会出手助你。” “......有了这些,你便会跟我走么?”杨昭背着光,说不清面上是什么神色,停了须臾道,“好,我答应你。” “你只莫忘了应承我什么就是。”叶碧的声音不高,与其说是对杨昭讲话,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22章 拾·重帘 叶姑娘有点尴尬......呃,应该说,是非常的尴尬。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扮作杨昭的亲随,同杨昭一起登门拜访独孤陀。两人来时便已约好,由杨昭在前面陪着独孤陀饮酒,然后找个借口打发叶碧离去,让她有机会趁夜摸进内室细细搜查。 依叶碧原先所想,独孤陀必然将法器藏在最隐秘的所在,很有可能是他本人的卧房,所幸武喜县公府并不算太大,很快就被她按着杨昭给的地图寻到。那独孤陀的卧房看去虽不如皇宫内院,却极尽奢华之能事,室内一应家什尽是紫檀所制,宝镜、金盘、玉磬、铜鼎,连壁上所悬都是名家手笔,唯恐目之所及露出一丁点平民气象,但其中偏偏无有妖气! 叶碧的法铃留在了立政殿,眼下只能凭着对妖物仅有的一点记忆慢慢搜索。她正倒吊在回廊的梁上发怔,忽然看见一个人蹑手蹑脚朝这边走来。 “杨昭!”叶碧朝四周望了一眼,见并无旁人跟随,忙一纵身跳下地来,扯住杨昭的手便往暗处拖,“你过来做甚?独孤陀呢?” “宫里有內监入府传话,我便辞出来了。”杨昭低声道,“你可寻到什么没有?” “你若笃定他是罪魁,那我迟早能找到蛛丝马迹,你只别来添乱就好!”叶碧有种做贼心虚的紧张。 “说好得手之后在后门见,你许久未来,我担心你又迷了路......”杨昭的话尚未说完,只见月洞门外灯笼的影子一晃,似乎有人朝里面行来,忙拽着叶碧闪身躲进了旁边的厢房。 这房间极小,靠墙一张垂花柱式拔步床,将本来就狭窄的空间塞得更加压抑。房内陈设较独孤陀那间简陋许多,一应家具都是柞木,手工也是市卖货,唯独一副床帐看去极其精致,一望可知是内造之品。榻上一只金丝楠木炕桌,铺着描金织锦桌帏,其上一方刻着夔纹的古旧铜匣,外壁上数道黯紫色的斑痕,在漆黑的屋内显得略微有些狰狞。 叶碧一入房内便看到了这铜匣,喜出望外道:“竟然在这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一个箭步上前便要掀开盖子,却被杨昭按住:“你确定这就是那妖物?” “当然!”叶碧头也不回,指着铜匣上的斑纹道,“这种狸奴妖,都是二十年以上的老猫魂魄,每夜子时以刚刚剥皮的新鲜鼠肉供奉,等到养熟,便放出去害人......你看这盒子不起眼,那外面染的都是多少年来积攒的老鼠血迹,不用开天眼就能瞧见!” “我不是不信你,”杨昭摇头道,“我是说,法铃不在你身边,若放了这狸奴妖出来,你可有把握将它擒下?” 好扫兴!叶姑娘横了他一眼,咬着细白的牙齿道:“若是我未受伤之前么......”她气哼哼的还要再说,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须臾已至近前,却是有个女人,将一件沉重的物件墩在门口地上,喘着粗气道:“快开门!” 杨昭和叶碧俱是一惊,这厢房小得可怜,唯有西边那口樟木箱子似可藏人。但那箱子并未合拢,缝隙间还露出几片衣襟,显然内里极满,已经来不及腾空再躲入。正急切间,只听门外那女人又在催促:“死丫头,还不把门给我推开?这才倒的滚水,要是冷了,算你的算我的?” “这黄杨澡桶沉的要死,歇口气嘛!”另一把年轻些的女声答道,“那贱蹄子还有一会子才来,这么热的天,哪里就冷了水?” 厢房里的二人对视一眼,方知是两个婢女抬了一桶洗澡水,要放在这屋内。只是此刻出亦出不去,藏又无处藏,却要如何是好?眼见婢女们推门,杨昭回头打量了一下身后的拔步床,忙将叶碧一拉,匆匆隐入绛红色的帷幕之后。 这床帐重重叠叠,也不知围了多少层,乍然藏了两个人入内,倒也不显得突兀。叶碧背对着外面,又不敢转头,只能听着两个婢女吭哧吭哧将木桶抬入。 夏夜本就闷热,这屋内放了一只腾着热气的大桶,水汽瞬间蔓延开来,叶碧躲在床帐后便觉有些气闷。她的身量刚好到杨昭的下巴处,这里二人间距不过数寸,鼻端满是他身上清新的皂角气息,一抬眼便可看见杨昭唇边微青的胡茬。叶碧心头“突”的一跳,忙别过头,不去看他。 床帐之外,为首的婢女还要张罗着立屏风,便听年轻的笑道:“别费事了,左右老爷也要来,你放个屏风,一会儿那贱人必定叫我们来收,到时候不怕长针眼么?”说罢两人吃吃笑了一阵,你推我搡的关门去了。 独孤陀要来!叶碧这一惊非同小可,听这两个婢女的话意,这厢房必属独孤陀的侍妾所有,那女人要在此沐浴,还要......叶碧想着,双颊“腾”的一下飞红,巴不得立刻就走,一待二女关门,忙转身去摸那炕桌上的铜匣,岂料还未触到,就被杨昭一展臂捞了回来,在她耳边轻声道:“来不及了。” 叶碧未及答言,便听门扇“哐啷”被撞开,一个五十上下的高壮男人扶着门框踉跄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位艳妆丽人,口内笑道:“我的老爷,这几杯就把你吃醉了么?” “都怪杨昭那娃娃,莫名其妙跑来找我吃酒,”独孤陀醉醺醺道,“眼见吃不过我,看宫里来人,竟找个借口溜了!” “谁能比得上老爷的酒量呢?”那侍妾格格笑道,“老爷不但酒量好,武艺也高强,妾身何其有幸......” “高强管什么用?”独孤陀哂道,“武艺再好,皇帝老儿也不给我官做,光是几个刺史虚衔儿,比别人多领几石米罢了!” “老爷~”侍妾一头替他宽衣,一头问道,“才刚说有內监出来传话,可是我哥哥?” “你哥......”独孤陀一顿,笑道,“你哥子出了趟远门,皇后要个什么物件儿,使唤他到蜀中买去了。”他顺手捏了侍妾的脸蛋儿一把,又道,“阿尼莫要担心,等咱们杀了那老虔婆,你必能见他一面!” 杨昭倒抽了一口气,因离得近,叶碧甚至能听到他胸腔低低的震动。只闻那侍妾徐阿尼又道:“不是我说,老爷同越国公有隙,拿狸奴妖来对付他也就罢了,为何要先杀皇后,她好歹是你姐姐呀!” “姐姐?”独孤陀哼了一声,“我自小便是庶出,她们几曾当我是兄弟?何况如今她又不肯给我升官,连陛下赏赐也常有消减,我留她何用?皇后若死了,或许陛下还能用我。再说......”他忽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徐阿尼便觉无味,娇笑一声道:“那妾身替老爷做事,老爷又赏我什么?” “赏你么......到时便知!”独孤陀怪笑一声扑了上去,一时便有衣衫悉索,跟着是腰带簪环丢在桌上的碰撞,身体入水激起四溅的水花,二人高一声低一声的调笑,听在叶碧的耳中,无不令她面红耳赤。 这里叶碧越想越气,抬手便在杨昭的腰眼上狠狠拧了一把。杨昭吃痛,又不敢声张,睁大了眼睛盯着叶碧,一脸的无辜。 “都怨你!”叶姑娘纤细的眉毛拧在一处,无声的用唇语抗议,她愤愤然瞪了杨昭的喉结一眼,原本就烦透了的心绪又乱作一团。 当日婵娟被叶碧破了红萝丝,曾跑来昆蓣阁大发了一通脾气。末了见叶碧置若罔闻,婵娟也泄了气,放软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这法子的确下作了些。可你身上也有伤,将心比心,你若有个机会能迅速痊愈,难道不要试一试么?” “就算要试,也要两厢情愿。”叶碧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的账本,冷冷道。 “你说的轻巧,我就不信你能忍住不下手。”婵娟审视着手上鲜红的蔻丹,似乎想到什么,问道,“哎我说,其实那个姓杨的世子......” 叶碧不等她说完便一口截断:“我警告你,别打杨昭的主意!” “我是为你打算,你急什么?”婵娟暧昧的一笑,“杨昭是帝室之胄,你若能接近他,得他真龙血气滋养,身上的伤必定可以好的很快,返回方诸岛指日可待,也不需要再留在这人间烟火之境,慢吞吞的收妖攒功德。男人么,只要你追的紧,大抵都是来者不拒,你可莫要蹉跎......” “婵娟,我不是你!”叶碧未及听完便将手中毛笔一摔,怒道,“不要用你的心思来揣测我和杨昭!” “我怎么了?”婵娟也变了颜色,“我不过是好意,教你一个尽速回家的法子,你用或不用,那都在你,你也犯不着如此鄙视我!” “我不是鄙视你,”叶碧也觉得自己口气重了些,放缓了声调道,“我是不想让你用那种手段......” “哪种手段?”婵娟冷笑,“长捷和尚的精气有多珍贵你知道么?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他拿住,你又知道么?” “婵娟!”叶碧也动了气,“你即便当时能够得手,就不怕日后佛祖震怒?” “得了吧!”婵娟并不领情,“我看上长捷已经是让步了。他那弟弟玄奘的精气更金贵,要不是他年纪尚小,我......” “婵娟!”叶碧断喝一声,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罢了!我因看在姐妹份上,所以至今没动杨昭。你若无意,不如将他让与我算了。”婵娟面上笑得花儿也似,一双狭长的凤眼内却写满讥讽。 叶碧不答话,将桌上毛笔拾起,一笔一划的在账本上写了几个字。她的手腕轻轻颤抖,显见得是在压抑胸中奔涌的怒气,许久方道:“婵娟,你在终南山做什么,我都可以不问。但大兴城是我的地盘,你若敢乱来,那就是我们姐妹情分到头了。” 婵娟望着叶碧铁青的脸色,知她已经怒极,暗暗打了个冷战,脸上却满不在乎,将手中的发辫一甩笑道:“我看你是在人间待久了,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让我这小妖最后教你一条吧——以利相交,利尽则交绝,这才是我们和凡人之间最正确的相处方式。你迟早要回方诸岛的,若不想纠缠,就该照此办理,不然终有一日,你们两个都会后悔的。” 会后悔的么?叶碧心中一片茫然,杨昭的手臂还环在她腰上,外间独孤陀和他的侍妾笑得愈发放肆,这一切都让叶碧分外拘谨,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放心。”杨昭低下头,极微弱的声音耳语道,温热的气息烫得叶碧一缩,竟忘了要说什么,半晌才想起——放心?两个人被困在这屋内脱不了身,狸奴妖就在眼前,杨昭竟然还能若无其事的让她放心! 见叶碧怒视自己,杨昭唇边笑意愈深,悄声道:“一会儿火起,你别忘了拿那匣子。” 火?叶碧一愣,这夜深人静的,哪儿来的火? 第23章 拾壹·心火(修) 叶碧正狐疑,忽听有人在外吵嚷,院中似有无数仆役来回奔跑,还有人扑过来咣咣叩门,大叫:“老爷了不得啦!”只听外间独孤陀愤然将浴桶一拍,怒道:“没眼色的王八蛋!半夜三更的,只管他娘的乱嚷!”说着便有水声,像是他踩着一地的水渍走到门前,“哐啷”一声拉开门扇骂道:“说!是起了反了还是进了贼了?” “回老爷的话,”来人沮丧的说道,“咱们东边的马厩走了水,右侯卫街使正领着人救呢,请老爷的示下,咱们出不出人?” 杨昭才说有火,这就烧起来了?叶碧也顿生好奇,就要扭头去看,猛然间被杨昭按住后脑,生生扳了回来,鼻梁撞在他肩头隆起的肌肉上,酸得直要淌泪。叶姑娘登时恼了,才要发作,就听徐阿尼赶上去赔笑道:“老爷,虽说是大暑天儿,您到底把衣裳穿好,别冒了风!” 叶碧这才知道,原来独孤陀并未着衣,自己方才若当真去看,怕不要瞧见什么不该瞧的东西,当下脸一红,才要说话,便见杨昭朝炕桌上使了个眼色。叶碧会意,忙伸手出去将那桌上的铜匣拿了,仔仔细细收在袖内,轻声笑道:“以后不敢自夸我有道术了,你竟是个神仙!” “不敢在姑娘面前显摆神通,这主意却是李靖出的。”他朝外瞄了一眼又道,“独孤陀若是不出去,起火的就不只是他家马厩了。”他话音未落,便见独孤陀飞起一脚,正踢在门口那家人胸口,口中犹自恨恨道:“没用的东西,平日里白养你们了!走,跟我去看看!” 阖府人等都往东去,杨昭便拉着叶碧向西,翻出花园女墙,打了一个唿哨,便有个更夫打扮的老者牵了一匹马来,将缰绳交到杨昭手内,一躬身道:“我们大人在前头忙着,还请尊驾自便。”说罢也不等杨昭答话,就转身隐入茫茫夜色。 “将狸奴妖交于我吧。”杨昭跃上马背,伸手道,“事情紧急,我就不送你回昆蓣阁了,你自己认不认得路?” “兴庆坊我没来过几次,不太熟。”叶碧看了看四周,撇嘴道,“再说,这狸奴妖好歹也是我帮你找到的,你不带我去么?” 杨昭摇头:“独孤陀毕竟是皇祖母亲弟,你卷的太深不好。” 叶碧一怔,随即从袖中取出铜匣递过去,淡淡道:“殿下说的是,你们贵人之间的事儿,我的确不应该跟着掺和。”她面上并不见恼意,杨昭却听懂了这话音,知道叶碧恼他将自己当了外人,眼见这姑娘转身要走,忙将马一圈,挡住了她的去路,无奈的伸出手,笑道:“来吧,上马。” 七月末的天,热得人无法安眠。老皇帝好容易合眼,不一时便被內监从卧榻上叫醒,压着怒意问道:“何事?” “回陛下,”那姓穆的內监低声道,“晋王殿下夤夜求见,说有造膝密陈的事!” “晋王?”皇帝起身,由着穆元化帮他着衣,却没急着走。他这个长孙素性稳健深沉,若是寻常事体,以杨昭的个性,必不会在这个时分贸然觐见,他想了想,又将穿好的外袍褪了下来,看着一脸诧异的穆元化吩咐道:“晋王不是外臣,叫他到甘露殿来吧。” ------------------------------------------------ 穆元化奉旨传召独孤陀的时候,他还在马厩外头围观右侯卫的兵丁救火。右侯卫长史李靖极为客气,专门叫人抬了把胡床出来给独孤陀坐下,又拍着胸脯保证:“无须老公爷动一个手指,便可将火扑灭。”独孤陀只是有点儿诧异,右侯卫的人带着水车来也就罢了,为何还将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俱是佩刀武官,一个个站得笔直,钉子也似。李靖见他打量自己,恭恭敬敬上前施礼道:“老公爷勿忧,我也是怕有贼人趁乱入府打劫。走了水不要紧,要是万一失了盗,那不还是卑职的首尾?” 独孤陀想想也有理,一转头看见内府令穆元化提着一盏明瓦宫灯遥遥走来,忙起身笑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不过是出了一点小事,哪里用得着惊动老内相亲自前来?” 那穆元化却不似往日和蔼,自上了台阶南面而立,木着脸道:“陛下口谕,宣武喜县公入觐!” 独孤陀一愣,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不自觉的一抖:“难道事败了?” 他正胡思乱想,穆元化已是换了笑容,塵尾一摆拱手道:“国舅老爷,咱们走吧?” “那陛下没说寻我什么事儿?”独孤陀陡然间紧张起来,一头安慰着自己“没病不怕吃凉药”,一头从手上撸下一枚赤金戒指,不言声塞到穆元化掌中。穆元化捻了捻那戒指,附耳过来悄声道:“恭喜国舅老爷,您怕是要高升了。” “高升?”独孤陀不明所以,只听穆元化呲着泛黄的板牙笑道:“夜里卢龙塞那边儿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回纥铁骑大举南下,原先的边将姓史的那位,叫什么来着......” “史万岁?” “对对,史万岁。”穆元化点头,“前年姓史的因为尔朱绩谋反的事儿吃了挂落,圣人不想起复他,因此遣我来,请国舅老爷前去商议一下人选。”他以手掩唇,面上尽是谄媚的笑意,“国朝有名的带兵人,高颎已经废为庶民,张须陀目下在昆州抽不得身,贺若弼从南陈回来就患上了下痢之症,就剩一个韩擒虎还远在朔州——朝廷正是缺人的时候,我瞧着,国舅老爷这是要当大用的意思啊!” “啊,啊?好!”独孤陀应声答道,瞧了瞧自己身上散乱的袍子,试探着问道:“我眼下衣衫不整,唯恐御前失仪,容我进去换件......” “不必了!”穆元化将手一让,温和的口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圣人说了,都是自己家人,又是急事,不必拘礼。” 独孤陀胸中七上八下,跟在穆元化的身边亦步亦趋,因天近破晓,两仪门内的青石板路上满是露水,他一脚踩在道边的青苔上,差一点滑倒。恍恍惚惚行至甘露殿垂花门前,穆元化低声向守门的內侍交代了一句什么,转身殷勤道:“国舅爷里边请,老奴先去预备参汤。” 独孤陀满心惴惴入了门,低着头报名,行三跪九叩大礼,半晌却无人叫起。他拿捏着劲头举目张望,却见御座上并无皇帝的影子,愣怔间只见旁边偏殿的帘栊一挑,晋王杨昭小心翼翼搀着皇祖父出来,一见独孤陀便道:“陛下料着舅爷还有一阵才到,不想竟先来了。” 他笑得春风满面,扶着杨坚落座,又亲自端了一个盘金彩绣墩给独孤陀。独孤陀见此情景,满腹担心去了一半,在座中一欠身道:“陛下勤政爱民,诸臣工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毕竟有年纪的人了,也要善自珍重,爱惜御体,方为我大隋之福。” “不成了,”老皇帝拍着大腿笑道:“再怎么爱惜,也比不上当年雄壮了。方才边报里说,回纥人又蠢蠢欲动,要是换了朕当年,二话不说提刀上马,御驾亲征也是不怕的。如今提起兵事,竟有些怵了,可见真像刘豫州所说,‘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之将至,是以悲耳。’!” “陛下说的哪里话?”独孤陀听着,似乎穆元化的小道消息有七八分准了,忙起身慨然道:“臣不敢惜身,愿为陛下北上讨贼!” “黎邪愿往是再好不过的,”皇帝眼中放着欣喜的光彩,“只是卢龙塞上颇为艰苦,兵士们已经在那里坚守多年,不带点儿犒赏之物去,实在说不过去。可惜眼下青黄不接,江南的夏粮还未解到,府库里实在空虚啊......” “皇祖父勿忧,”边上的杨昭接口道,“查抄舅爷府上所得的金银器皿、被服、粮秣也不少,不如将这些分发给士卒们,倒省了许多事。” “......抄了?”独孤陀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得老大,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粮饷的事还是叫兵部自行筹措。”皇帝冷漠的目光扫视着呆若木鸡的独孤陀,苍老的双眼中放出阴寒的光芒,须臾笑道,“黎邪你面有黑气,敢是身子不爽么?既如此,出兵的事,朕不敢托你呀!” “陛下!”独孤陀“扑通”一下跪倒,脸上青红不定,叩首道,“敢问微臣犯了何罪,陛下竟然不念亲情,要如此整治臣?” “你还敢问朕!”老皇帝一拍扶手,恶狠狠的盯着阶下的独孤陀,厉声道:“你以厌胜之术谋害皇后的时候,念着她和你的亲情了么?” 第24章 拾贰·狸奴(修) “陛下!”独孤陀仿遭雷殛,半日才痛苦的叫了一声。 “你倒说得嘴响!”老皇帝满面皆是刻薄的嘲讽,“朕还是你的陛下么?你还是朕的臣子么?实话与你说了吧,你谋逆的罪证现在就在朕的手中——什么手足骨肉?什么姐弟情深?都是一派胡言!” 独孤陀只觉得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呆呆的听着皇帝在自己头顶怒吼:“人真奇怪,你将他从并州的穷乡僻壤接回京城,寸功未见便拜为上开府,领左右将军。即便如此,还怕他过不下去,又赏两州刺史,赠武喜县公。而这个人仍不知足,竟要亲手将他的姐姐置于死地方肯罢休!你治死了皇后,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太子,轮到朕?!” “臣......臣真的没有做过......”独孤陀面如土色,浑身上下抖得筛糠也似,岂料皇帝根本就不搭理他,自顾自道:“因你是外戚,不得建功,所以你贪图些金珠玉宝,借着朕的名号在外聚敛钱财,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让了。想不到你竟以为朕拿你毫无办法——说,徐大脚是怎么死的?这个狸奴妖又是怎么来的?” 皇帝的声音近在咫尺,独孤陀眼睁睁看着他的青缎皂靴踱到自己跟前,大有一脚踹上来的架势,突然听皇帝提及狸奴妖,忙抬头看时,只见皇帝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铜匣,指着它狞笑道:“你自以为得计,可以杀人如草不闻声,却不知朕和皇后应天命而生,自有众神护佑!就凭你一个小小的狸奴妖,又能翻起多大波浪?” 老皇帝这里气得须发乱战,一边躬身侍立的杨昭却隐隐觉得不对劲。跪在地下的独孤陀先时还哆嗦着静听,此刻已然直起腰身,一双三角眼偷偷瞟着皇帝手里的铜匣发怔,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杨昭皱眉,刚要上前将皇祖父搀开,便见独孤陀一个挺身,劈手夺过那血迹斑斑的铜匣就往外跑! “哪里走!”杨昭一声断喝,当下足尖一点,身子如在金砖地上飘行一般,紧随独孤陀后头追出。早就候在殿外的柴绍闻声,也带着二十几个金吾卫摸了上来,人人身被重甲手握铁槊,竟将甘露殿前小小的空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独孤陀大惊,怀抱着铜匣的双手微颤,眼含戒惧的扫视着众人。突然背后传来机关轻撞的敲击声,他转头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原来甘露殿四周的宫墙之上早已立满武士,个个手持一把连弩,弓弦满张、箭生寒光,瞄准着重围中的独孤陀,只等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将他的心脏洞穿。 一滴汗从独孤陀的额角滑下,顺着脸颊爬上下巴,滴在他手中的铜匣子上。那铜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被污血染成紫黑色的夔纹微不可见的闪了一闪。独孤陀亦觉异样,垂眸想了想,扯起嘴角,竟牵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他在杨昭的逼视下缓慢的转身,举目望了一望漆黑的暗夜,遽然抬起右手中指放入口中,用尽全身力气一咬,只听“咯嘣”一声,指端已然断裂,登时疼得面如金纸。 “拦住他!”杨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一步跨上前去,分开挡路的兵士,伸手去抢那铜匣。 “来不及了!”独孤陀阴测测的笑着,早已掀开铜匣的盖子。他正在喷血的手指刚一放入,便见那铜匣“啪”的一下合起,好像一只乍然出水的河蚌,牢牢咬住独孤陀的手腕不放。独孤陀如受剥肤之痛,撕心裂肺的嚎叫着满地打滚,却无论如何也甩不脱那铜匣,不过片刻功夫,便一头栽倒在人群之中。 竟然死了?杨昭缓缓接近,满怀戒备的查看独孤陀骇人的尸首。这具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血液,肥硕的肌肉早已干瘪,原本麦色的皮肤竟一时白得发青,连死前曾经狠命在砖地上抓挠的指尖都绝无半点血迹! 杨昭见的尸体无数,却从未看过这样令人作呕的死人,当下忍着心悸,抬手要过一把铁槊,用槊尖挑起独孤陀的尸体,用力向外一翻,露出了被他压在身下的铜匣。那匣子上面的夔纹已然褪去了铜绿和紫黑,如同一只吸饱了血的臭虫,闪耀着惨碧色的光亮,微微开启的盖子内似乎有血红的薄雾腾起,正一点一点的自缝隙中飘出。 “殿下,”柴绍踮脚绕到杨昭身边,轻声问道,“这匣子如何处置?” “叶姑娘呢?”杨昭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铜匣,紧张的问道。 “方才李靖带了徐阿尼来,叶姑娘跟着去审她了。” “速速叫人去......”杨昭的“请”字尚未出口,只听一声穿云裂石的咆哮自铜匣里传出,像是压抑了许久的山猫嚎叫,又像是骤然狂怒的猛虎长啸,几乎将柴绍震得坐在了地上。幸而杨昭掣住他手肘向后一拉,另一手在地上一撑,借力弹起身形,带着柴绍向后蹿出一丈开外。 见他二人退出,原本围在圈外的千牛卫潮水般涌上,持槊便向中央猛刺。杨昭立起身来,朝甘露殿内张望了一下,见皇帝安然无恙,自松了一口气,上前禀道:“是臣无能,累陛下受惊,这里我来看着,您且......” “昭儿,”老皇帝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拍着杨昭的肩头道,“你真把皇祖父当成羸弱老迈之辈了么?放心,这点子小动静,惊不到朕的心......”他还要再说,只闻殿外声声惨呼,持槊的兵士们连连倒退,当中一员武将眼见退到门口阶下,将手中狼牙槊的尾鐏就地一点,站定身形,双足用力,借着台阶猛然跳起,使尽平生力气凌空劈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杨昭只闻一声闷响,那铁槊仿佛砸在了坚硬的岩石之上,包围圈中火星乱窜,定睛看时,那重达四十五斤的狼牙槊竟已从当中折断,槊尖上的铁刺根根脱落,天女散花般崩散开来。那武将捂着臂膀腾腾退了十几步,方才用手中的半根断槊撑住身子,随即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面前砖地。 杨昭一把扯过柴绍,嘱咐他带着皇帝从后殿先走,自己大步跨出门外喝道:“众将退后,放箭!”话音未落,只见四周墙上箭如雨下,漫天飞蝗般射向一点,满院里只闻箭矢穿空而过,并无一人出声,却也听不见预期中的惨叫。 那东西身上没有血迹! 杨昭的心一沉,死死盯着院子当中那个雪白的怪物。数十只箭深深没入它的皮毛,将它扎得刺猬也似,长长的被毛纠结成厚厚的毛团,在上百只火把照耀下,如同一堆妖异的积雪,伏在地上纹丝不动。 杨昭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铁槊横在胸前,一步一步的靠近,离那怪物尚有五尺多远,忽然见它一动,硕大的脑袋徐徐抬起,一双绯红的眸子张开,好像马上就要滴出血来。那怪物漫不经心的扫了杨昭一眼,四足立起,由头至尾微微一抖,浑身箭矢如雪片般跌落,叮叮当当跌在砖地上。它似乎还不满足,施施然将前爪一伸,十分悠闲的抻了个懒腰,适意得好似一头才睡醒的雪豹,轻蔑的打量着眼前的猎物。 糟了!杨昭心里一紧,千牛卫的弩(防抽)箭惯能穿甲,却伤不了这妖孽分毫。他此时已知这怪厉害,便不轻易出手,只紧紧攥住手中铁槊,脚下暗暗用力,急速思量着对策。狸奴妖见他不慌,自把前爪在地上按了按,细长的腰胯一掀,猝然暴起,两只沙钵大的脚掌上倏地生出银亮的长爪,望杨昭的咽喉直扫过来。杨昭不及多想,将手中铁槊用力一墩,藉力腾空而起,竟由狸奴妖的双爪之间钻出,稳稳落在它身侧。 那妖的半身尚在空中,未及着地,便觉腰间一阵劲风袭到,原来是杨昭的铁槊横扫过来,堪堪击在它腰腹间最柔软的部分。杨昭这一槊用了十分劲道,就是铁甲武士也必然肋骨尽碎,谁知这狸奴妖的皮毛甚是松软,一槊击来,竟似打在棉花团上一般,只将它推开数尺,身上却并无伤损! 这一下显然激怒了狸奴妖,它的身子拱桥般弓起,一根铁鞭似的长尾如旗杆一样倒竖,嘶吼一声正要扑向杨昭,蓦然间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一身葱绿宫装的叶碧飘然入内,手持法铃笑道:“这里好难找,我来迟了!” 瞅那妖怪发愣,杨昭忙一闪身跃到叶碧身边,低声道:“你莫近前,这怪厉害!” “杀人的时候自然厉害,”叶碧嫣然一笑,“吃东西的时候么,就可爱的紧了。” “你......”杨昭一怔,这才瞧见叶碧手中端着一只瓷碗,其内有半盏白粥,散发着喷鼻的香气。叶碧全神贯注的盯着狸奴妖,慢慢将碗放在地上,另一手轻轻晃了一下帝钟,柔声唤道:“猫儿速来,无住宫中。” 那狸奴妖不由自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鼻头,直直瞪着地上的瓷碗。那里面的香粥似乎对它有着无穷无尽的诱惑,它迟疑着探了一下爪子,却没向前,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你嫌这粥少么?”叶碧蹲下身来笑道,“好猫儿,你将身形缩小一点,粥就够了。” 狸奴妖咧了咧嘴,居然“喵呜”应了一声,随着那微微上扬的尾音,它的身子陡然一震,竟缩成家猫一般大小,极轻快的跳踉上前,啜饮着碗中白粥。 “乖猫儿!”叶碧收了法铃,伸出手,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它的皮毛,口中喃喃自语,温柔的语气仿佛在诱哄迷途的孩子。杨昭看得眼花缭乱,冷不防见叶碧背着的素手一摆,向后丢出一个布囊。 “匣子。”叶碧樱唇轻启,无声的念道。 杨昭一个激灵,忙拾起那布囊,抽开系带一看,内中尽是朱砂。他已然会意,忙蹑手蹑脚走到一旁,将囊中朱砂全数倒入铜匣,又轻轻合上了盖子。 “好猫儿,天亮了,该回家了......”叶碧婉转的嗓音如同唱响了催眠的童谣,远远的,一道金色的光线越过宫墙,照在了她乌黑的秀发上。 天边的云色渐渐变淡,由紫,到青,再到橙,须臾化作桃红,给数百间宫阙的飞檐染上瑰丽的色彩。愈来愈多的金光透过晨雾,洒在晦暗的青砖地上,洒在叶碧裙上,洒在那雪白的猫儿身上。 狸奴妖像是被阳光灼伤了一样,“噌”的一下跳将起来,慌不择路的朝院子当中的铜匣狂奔过来,哪里晓得刚将前爪探入铜匣,便“嗷”一声蹿起,再也不敢入内,急的围着铜匣乱转。 叶碧却不忙起身,手中法铃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仿佛置身厨房之内,悠然自得的看着一锅香甜的骨汤,耐心地扇着风箱。 东方的日头再也压抑不住,用力一跃,飞身在金红的云海之上,放射出夺目的光芒,日光犹如炙热的铁水一般倾泻而来,填满了甘露殿前的每一个角落。狸奴妖被日光追得无处可逃,自喉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瞬间化为白色的霰雾,直奔叶碧手中法铃而去。 叶碧艰难的起身,她的腿脚早就蹲麻,刚一站起便觉眼冒金星,几乎栽倒。杨昭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的肩头,轻声道:“你觉得怎样?” “不劳殿下挂心,还撑得住。”叶碧不着痕迹的卸去了他的大手,将法铃收好,勉强笑道:“快去看你皇祖父吧。” 第25章 拾叁·姻缘 杨昭赶到承香殿的时候,皇帝刚刚上完最后一炷香,由柴绍搀着,费力的站起身来,坐在早就预备好的大圈椅中。幽深的大殿中供着皇室历代先祖的画像,由开国皇帝杨坚的父亲起,上溯五代,一字排开,挂在北墙上,跟前供桌上的器具看去似乎灰蒙蒙的,完全瞧不出鎏金嵌宝的光彩。外面夏日的朝阳已经开始散发热力,承香殿里却荫凉得很,冰冷的金砖地面平整如镜,自外头看来文采辉煌的描金窗格,在殿内却显得黯淡无光。 “朕好累......”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瓮声瓮气的,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杨昭静静看着皇祖父衰老佝偻的身影,蓬松的苍发不安分的自金冠下逸出,仿佛默默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杨昭才要说话,就被他抬手止住,喟然道:“想我杨家自后燕起,世代簪缨,历经乱世而不倒,先祖吃了多少苦楚,忍了多少艰辛,方有今日之大隋。”他悠远的目光穿透宫墙,像是能看见烽烟滚滚的往昔,“朕登基二十年了,废五王,平南陈,灭西梁,开科举,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儿。” “皇祖父!”杨昭见他追忆往事,也忍不住慨叹,“天下分崩离析近三百年,仰赖皇祖父之手得以一统,轻徭薄赋以解民困,裁撤冗余官员,澄清吏治开源节流,方有今日开皇之治。就算是先祖复生,亦当欣慰感怀,陛下何以有年命之忧?” “朕老了。”皇帝在座中挪动了一下身子,指了指墙上的一块空处说道,“这里将来便是朕的位置,朕龙归大海之后,还望你年年来看朕。也愿你承列祖列宗之漠烈,务必要使我大隋的千秋功业垂而不朽。” 这是极重要的话了。刚刚除了那狸奴妖,杨昭还在震惊当中,此刻听皇祖父似有交托之意,杨昭心中一沉,忙不迭跪倒在地,胸中一股热流涌起,一头是感动,一头是不安,隐隐还有无法言喻的悲凉。想着想着鼻头一酸,叩首道:“臣一定奋身许国,不负皇祖父教诲。” 老皇帝点点头,抬手叫起杨昭,叹了一声道:“说说那怪物吧。” 杨昭定了定心,将方才收狸奴妖的事情备细讲了讲,末了又将李靖同叶碧审讯徐阿尼的案卷呈上。皇帝听得很认真,随手翻阅了一下卷宗,便放在了一边,他显得很忧郁,口齿也不甚清晰:“李靖方才报来,说独孤陀听闻尉迟宝林的鬼魂现身,曾和徐大脚到咸池殿祭奠,希望激起尉迟的杀心去取皇后性命。但尉迟得见朕身体违和,迟迟不肯下手,因此独孤陀才动了那狸奴妖。” 杨昭的眼皮一跳,这细节在案卷上没写,当是李靖私下告诉皇帝的,他怔了片刻便已明白:狸奴妖这样的事情出在宫里,本就是极骇人听闻的事件,如今妖物已然被收,那关于尉迟鬼魂的话头就更不能现于白纸黑字的公文之上。 “这事朕只说与你知道,”老皇帝的话音里带着浓浓的鼻意,“你皇祖母那边,就不要再提了。”杨昭躬身应诺,只听皇祖父又道:“今日你想必也乏了,且歇息一阵。晚些时候,你替朕去咸池殿祭奠一下尉迟,若能见到她,就说朕......”皇帝顿了一下,犹豫着住了声。 “陛下,”杨昭有些为难,“若只是臣自己去,恐怕尉迟宝林不肯现身,要不要......” “朕就不去了。”皇帝一字一句道,缓慢而艰难,“那位姓叶的姑娘若有办法,请她将尉迟带出宫,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去,期,期之来世吧。” 杨昭答应着退出来,却并未出宫回府。他惦念皇祖母,匆匆赶去立政殿请安,见皇后神志清醒,甚至还有了些胃口,悬着的心放下一多半,又亲自喂了半碗梗米粥,方才往万春殿来,才一入门,就听婢女娇容道“叶姑娘已经去了咸池殿”。 杨昭一愣,只得又往咸池殿赶去,岂料还未进院,便听里头法铃响。他三步两步赶着入去,正看见叶碧站在寝殿里,伸手描摹着窗台上那只青瓷花瓶,里头一段枯枝,隐约还能看出是一朵早已枯萎的玉簪花。 她抬眼看见门边的杨昭,似乎并不意外,只从袖中摸出那枚玉佩递过来,淡淡道:“你来迟了。” 杨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收了那玉佩,微笑道:“辛苦你了,留在此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能尽早送她入轮回,对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是自然。”叶碧的语气凉得教人品不出滋味,“我拿人钱财,当然要与人消灾,钱给得越多,我自然越尽心。” 杨昭只当她在打趣,一笑道:“放心,许了你的自是少不了,明日你来我府上挑,能拿多少拿多少,拿不动的我叫柴绍......” “不敢劳动柴将军,”叶碧依旧面无表情,“太子妃已经命千牛卫的人帮我送回昆蓣阁去了。” “太子妃......”杨昭愕然,“你方才见过我母妃?” 叶碧漠然颔首:“蒙太子妃恩赏,昆蓣阁今年就算关门不做买卖,生计也过得了。”她说着便往外走,“殿下事忙,民女不敢耽搁您,这就出宫去了。” “阿碧!”杨昭在后唤道,“我送你!” 叶碧没有驻足,亦没有回头,只自失的一笑——方才萧妃使人唤她到东宫领赏,特特屏退了下人,极和蔼、也极含蓄的讲清了一件事:“晋王是大隋的晋王,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大隋的国运,绝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您说的是,”叶碧欠身答道,“民女入宫,是因为皇后娘娘欠安,想要吃一道小店拿手的好菜,并不是因为什么怪力乱神的污糟事儿。如今娘娘大安了,尚食局也学会了民女的手艺,民女自当功成身退,拿着您的赏赐,回去安生过日子。” “你这孩子晓事。”萧妃微笑,保养得宜的粉面上几乎看不出一丝皱纹,乌黑如云的鬓发只用一根犀簪,几朵通草绒花装饰,惟其如此,更显得雍容大气。她一边说着,竟亲自下座,为叶碧斟了一杯茶,笑道:“旁门左道的伎俩并非一无是处,庄子云‘道在蝼蚁,在稊稗,亦在瓦甓’。万物平等,本无大小堑久贵贱善恶之殊,法术若不灵验,谁信它来?又如何流传下去呢?万法归一,治国平天下还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腐草为萤,比得上日月之光么?” 不是还有一句“道在屎溺”么?叶碧没有说什么,只端起茶碗呡了一口,徐徐道:“太子妃放心,我们小门小户出身的,也不懂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不过是衔口垫背的,求些银钱过活罢了。如今得您恩赐,早已心满意足,要是再妄动心思,自己也羞死了。” 叶碧低头,数着脚下甬道上的青砖,忽然一阵没来由的轻松——这样真好,今日回了昆蓣阁,就叫小叶回终南山请婵娟来,看看她自大内拿回了多少金珠玉宝。要是婵娟肯承认自己预估错了,那便分她个一二十件,叶碧也是不心疼的! 叶姑娘想着想着,心绪轻快许多,忍不住笑出声来。杨昭自后头赶上,瞧她莫名其妙又高兴起来,摇头笑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古怪的女子,一时冷得万年寒冰一样,一时自己又好了,真是......” “我怪不怪不要紧,只是殿下恐怕要食言了。”叶碧瞧着对面遥遥走来的娇容,冷笑道,“想是你母妃要寻你呢!” 叶姑娘只猜中了一半。 要寻杨昭的不是萧妃,却是娇容自己。这婢女看了叶碧一眼,便将杨昭扯到一边,只悄悄说了一句话,便将杨昭惊得目瞪口呆。 “殿下,我才刚听越国公夫人同太子妃讲,要将崔家小姐说给你呢!”娇容望着叶碧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心翼翼的窥着杨昭的神色说道。 “崔......哪个崔小姐?”杨昭一头雾水。 “崔瑗!”娇容一跺脚,“就是那天殿下在立政殿,从皇后娘娘手里救出来的,黄台县公、骠骑将军、上开府崔弘升的女儿!” “皇祖母身子才有些起色,怎么就谈到给我议婚的事情上去了?”杨昭皱眉,当日事出紧急,他把人救下来便交于了萧妃,连崔瑗是圆是扁都尚未看清,若非娇容提起,他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娇容叹气:“本来那日,越国公夫人是带着崔家小姐入宫给娘娘请安的,结果这不是娘娘差点把人给......唉,才刚他们商议着,要给崔家点儿什么赏赐,以安人心。不想国公夫人就提了一句,说出了这么大事,崔小姐都还一声不吭,可见是个厚道人。又说起崔家门第高贵,崔小姐模样也过得去,人又端淑恭谨,不如就给晋王......” “胡闹!”杨昭愤然道,想了想自己是在说皇祖母和母妃,遂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儿崔瑗知道么?” “我没听完,就赶着出来给殿下报信儿了。”娇容一拍掌道,“不知他们后来又说些什么,也不知这话音儿准不准。总之殿下掂量着,早做打算。” 第26章 拾肆·怜卿 “回来了?”杨素合衣卧在贵妃榻上读书,见红拂挑着帘子请夫人入内,缓缓将书放了一旁问道。 “依你的意思,我都说了。”郑氏夫人点头道,一边由着丫头侍妾更衣,一边又道,“你们出去,我和老爷说话。” 红拂应诺,殷勤帮夫人倒了一碗茶奉上,亲自带着丫头们退下,自关了房门,吩咐人取了针线,坐在廊下绣花。 “你说了是我的话?” “哪儿能呢?”郑氏笑道,“我只扮作是灵机一动,跟太子妃说,崔瑗是晋王亲自救下的,两个孩子也算有缘,年纪又对得上,晋王英武,崔小姐貌美,这还不是天作之合?” “太子妃怎么说?”杨素已经坐直了身子,面色不复方才的和缓。 “太子妃看去极为赞赏这个提议,当下就带着我去见了皇后。” “那娘娘的意思是?” “瞧你急的,”郑氏取茶啜饮一口,“娘娘本来就极喜爱萧妃,这回她身子欠安,萧妃又亲自入宫侍奉,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未尝稍离立政殿。这里萧妃只微微露了些意思,娘娘立时首肯,只等陛下得闲奏上去,说话儿就下旨意的。”她说得欣喜,瞧着杨素依旧一脸凝重,皱眉道,“这不是九分成了么?我怎么瞧着你仍有隐忧似的?” “不到十分圆满,不能放心啊!”杨素向后一仰,靠在大迎枕上,抚着前额叹道,“我只怕晋王那里不肯相从。” “晋王有什么不如意?”郑氏也上了心,忙凑过来,一偏身坐了贵妃榻边,“你不是说,因为玄都观的事情得罪了晋王,要加意描补?我这才想起了跟我们交好的崔家。人家崔氏是陇西五姓七家之首,自北魏以来门第就一直极高,寻常皇室子孙要娶他们家的闺女,还不见得能搭上边呢!”她窥着丈夫的脸色又道,“难道......晋王别有钟意的女子?” “还不能作准,”杨素望着棚顶的描花出神,“我听从人报说,晋王日前同一个布衣女子过从甚密,你这些时在宫中,想必也见了的。” “你说的是......我知道了。”郑氏已然想起,一笑道,“我见过她,那女子看去并不出奇,就算晋王喜欢她,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贵公子见惯了名门淑媛,换换口味罢了。” “晋王去并州还带着她,可见心中份量极重。”杨素的苍眉拧着,“我只怕晋王年轻气盛,议婚议得急了,不但不能结好于他,反而要将他激怒。” “怕什么?”郑氏一挑眉,“晋王早晚是要当太子的,婚姻自然要御赐。真要是属意于什么人,待大婚过后随便封个昭训、奉仪之类也就是了。那女孩子既无过人美貌,又无贵戚门第,能嫁入皇家就已经是鱼跃龙门,还能翻出多大浪来?” 曲江池畔看着女孩子们采莲子的叶碧无端端打了个喷嚏,她抬头望望天边的夕阳,摇摇头。池上接天蔽日的荷叶在傍晚微热的熏风里轻轻摇曳,三五只小船隐在荷塘里,搅动了一池琥珀美酒似的金波,潋滟水光刺得她双目微微疼痛。 忽然有人扔了个什么,骨碌碌滚到叶碧的脚边,她俯身拾起,竟是一颗小小的莲子,池中船上一袭红衣的小姑娘满心忐忑的看过来。叶碧这才注意到,岸边停靠着一艘小小的渔舟,舟中赤膊的年轻渔夫正在收网,鱼儿在船头欢快的跳跃着,细碎的银鳞被火红的晚霞裹上一层桃色的晕影。渔夫健硕的背上满是汗珠,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滴汇集在肩胛中间,滑下他赤(防抽)裸的脊梁。远处船上红衣姑娘痴痴望着,摘取莲蓬的素手慢慢停下,转眼瞧见叶碧正在朝自己张望,莲花一样粉嫩的俏脸顿时羞得通红,扭捏的眨眨眼,将船儿摇开。 叶碧唇角微弯,揉搓着手里浑圆的莲子,顺手将它往曲江池里一抛。谁知那莲子还未飞远,就被一只大手截下,叶碧怔住,看着那只手将莲子剥开,取出白凌凌的、嫩生生的莲米,送到她的眼前,笑问道:“丢了多可惜,不如吃掉。” 叶碧不接,转身对上杨昭含笑的眉眼:“看不出,殿下还会剥莲子呢。” “我会的还多着呢。”杨昭笑意愈深,拉过叶碧的手,将那莲子放进去,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个翠绿的莲蓬,“你爱吃的话,我再剥来。” 叶碧没有答话,将手里的莲子放入口中。新鲜的莲子很嫩,在她的舌尖上散发着令人上瘾的清甜,末了却在舌根透出隐隐的苦味。“我不爱吃莲子,”叶碧淡淡道,“我只喜欢吃山珍海味,越贵的越好。” 杨昭的笑容凝结在唇边,拿着莲蓬的手慢慢放低,须臾抬眼道:“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好啊!”叶碧不看他,“你们皇族一向出手阔绰,只要讲明价钱,我有求必应。” “此番却是桩不赚钱的买卖。”杨昭的嗓音温和的仿佛仲夏夜扑面的晚风,“姑娘若是觉得麻烦,尽可以将它送还给我。” “它?” ---------------------------- 叶碧瞪着阿桃怀里毛绒绒的一团,半日才反应过来,原来杨昭口中的“它”,竟是一只白猫! “殿下说,这白猫是你们在宫里一起找到的,因失了主人无人照料,所以特特送出来,求姐姐代管一阵。”阿桃搂着那猫儿不肯撒手,一手搔着它瘦骨嶙峋的下巴,“可怜见的,瘦成这样,等我给你找条鱼,好好贴贴秋膘。” 这便是那日在咸池殿,飞奔过叶碧脚背,把她吓了一跳的白猫吧? “殿下说,若是怜卿不听话,可以罚它,但是不可以揪它耳朵。”阿桃用脸颊蹭蹭猫儿的绒毛,笑道,“怜卿这么可爱,怎么会不听话?” “它叫‘怜卿’?”叶碧心中一动,原来杨昭还记得,她说过要把猫儿捉住,揪它的耳朵。她想着,不由自主的微笑,伸手摸了摸怜卿的小脑袋,那猫儿抬起头望着叶碧,翡翠似的双眸张开,讨好的“喵”了一声。 “对呀,”阿桃笑开,“殿下说,‘怜’字也可以解为“可爱”,这名字真好听,是吧?殿下还说呀......” “‘殿下说殿下说’,你得了杨昭多少好处?一只猫就把你收买了!”叶碧点点阿桃的额头,“我看你干脆别在昆蓣阁干了,收拾包袱带着你的猫,去王府给他当丫头算了!” “姐姐!”阿桃一撇嘴,把怜卿放在膝头,将一颗榛子大小的银铃仔仔细细系在猫儿颈间,嗔道,“殿下见你喜欢猫,才亲自捉了送来。你倒好,别说请一杯茶,连门都不让人进,就给打发走了。姐姐每日家教我们循道守礼,一到自己,就忘到脖子后头了。”她料着叶碧必定反驳,却不想自己一气说完,叶碧竟似没听见一般,起身道:“天晚了,将门板上了,早些睡吧。”说罢自上楼去了。 “上门板?”阿桃举目看看天色,斜阳还在山那边,露出半个身子,满怀留恋的遥望这个世界。“坊门都还未闭,哪里‘天晚了’?”小丫头晃晃脑袋,抱了猫儿走进后厨,“好猫儿,先给你碗奶(防抽)子喝,等下我剁鱼肉给你拌饭!” ---------------------------- 杨昭信马由缰走在夹城边上。还不到掌灯时分,喧闹了一天的大兴城尚未回归平静,远处即是熙熙攘攘的东市,忙碌的商家们趁着最后一点余晖,招揽着归家路上的客人们,卖力吆喝声,问询讲价声,秤盘撞击秤砣声,酒楼门前斩杀鸡鸭的手起刀落声,乱嘈嘈混成一团,向马背上静静坐着的杨昭涌来。 然而年轻的晋王却充耳不闻。他今日来寻叶碧,本是有心事的。瞧母妃的意思,和崔家的联姻势在必行——于杨昭本心,对婚嫁大事本来也没有多么深的期待,无非是顺着父母的意思,按着皇室历来的规矩,娶一个不那么厌烦的女子,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罢了。可选中崔瑗是因为越国公夫人的建言,他却不愿就这么顺了杨素的意思。 至于杨昭为何会想要问叶碧,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就像他自己说的,杨昭自幼就没有几个足以平等相交的挚友。若就此事征询柴绍、李靖,甚或写信去问远在晋阳的李元吉兄弟,他们必然也会劝杨昭不要挣扎,听从安排就是。更何况崔家在陇西世代经营,历经数朝战乱而巍然不动,早已是城中高门贵姓人人想要攀结的北方豪族之首,若杨昭不是太子嫡子,人家还真未必能看得起自己。 那么叶碧又能帮他什么呢?杨昭自嘲的笑笑,如果他方才真的说了,这姑娘最可能的反应便是拱手道喜,顺便问杨昭想要什么样的贺礼。 “难道你还指望她会帮你作法,坏了这段姻缘么?”杨昭问自己。他已经能想到叶碧双手叉腰,一脸正气的样子——“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本姑娘所持皆为正道,绝不可能坏人姻缘!” “那你为什么要去寻她?”杨昭在心里追问自己。他只顾沉思,却不防斜刺里忽然有人冲出,慌不择路,堪堪撞在杨昭的马头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下。那马儿惊得一声长嘶,顿时两只前蹄高高扬起,眼见就要踏在这人头顶! 破镜遗簪 第27章 壹·残镜 杨昭被半身直立的坐骑掀得向后一仰,缰绳立即从手内滑脱,几乎跌下马来。幸而他双足尚在镫中,连忙用力稳住身躯,劈手向前抓住了风中乱舞的马鬃,这才算好歹“贴”在了马背上。他随即把缰绳在臂上缠了几圈,用尽全身力气向右一扯,那马儿被嚼子勒得直打喷鼻,双蹄在空中踢腾了几下,将将踏在一边,把路边摆着的菜摊子踹踏了一角,几个胡瓜滴溜溜滚落下来,又被它后蹄跺成一团泥浆。 杨昭飞身下得马来,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摊主,从腰间掏了块儿碎银子递过去,道声“抱歉”,便要去扶地上跌坐那人。却不料旁边巷子里狂奔出几个人来,个个拿刀动杖,为首一人形貌甚伟大,头戴一顶锦绣浑脱帽,身穿翻领窄袖袍,长长的下摆掖在腰中,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显然是个胡人。 见杨昭已将地上那人扶起,这胡人怔了怔,把手中匕首归鞘,插在高腰皮靴中,上前道:“这位公子,你们认识?”他的汉话极其地道,不看面容,压根听不出是个外乡人。 杨昭摇摇头:“我的马方才差点踩伤他,因此下来陪个礼。” “哦,那就请公子自便。”这胡人将手一摆,目光灼灼盯着杨昭身边人道,“咱寻这厮有个话说。” 杨昭满腹心事,本就不愿多管闲事,刚要抽身,不想身边这人竟死死拉住他的袍袖,低声道:“求公子救我。” 杨昭顿住,只听那人又哀求道:“公子若是走了,他们几个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咱不要你的命。”胡人碧森森的眼眸发出猫一样的光芒,“我只要你怀里的铜镜。” “那还不是一样?”这褐衣人亢声道,“这铜镜就是我的命!” “这也奇了,”那胡人捻着唇上卷翘的胡髭,“你若这么宝贝它,为何还要沿街叫卖?” “我是......”褐衣汉子顿住,半晌方道,“总之我就是不卖给你!” “咱出得起钱,你因何不卖?难道看不起我!”胡人也恼了,跨步上前就要去夺铜镜,岂料褐衣汉子将身一扭,转头就往杨昭身后钻去,这胡人身子笨重,不及追赶,竟扑了个空。他嫌杨昭挡路,极不耐烦的伸手向他肩头一拨,谁知推了一把,杨昭竟纹丝不动。 “闪开!”胡人提高了声音,震得褐衣汉子一抖。 “我若是不闪呢?”杨昭毫不退让,这二人之间的争执本不关他的事,原也可一走了之,只是不知为什么,杨昭心头的火却一蹿一蹿的,居然很想跟这胡人较量一番。 “你找打!”那胡人果然恨极,提起拳头,带着烈烈风声就往杨昭面门招呼过来。杨昭一偏头躲过,左手捉住那胡人手臂往怀里一带,近身用右肘在他臂弯处用力一顶,顺势一拳抡在他腹部。趁着那胡人弯腰呼痛,杨昭沿着他右臂一捋,左手捏住他的手腕向外一翻,也不见怎么使力,便将那胡人掀翻在地。 他身后的仆从见主人受伤,忙呼哨一声围了上来,举起棍棒便打,却听圈外一人高声道:“你们凭什么打人?” 杨昭回头看时,这出声的竟是个女孩子,她生得甚是单弱,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越发羞怯,满面绯红,却仍旧鼓足勇气道:“你们那么多人打他一个,不丢脸么?” “丢脸?”地上的胡人一骨碌爬起,指着这姑娘骂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咱今日就是要揍他,你再多说,我连你一起打了!” “你敢!”杨昭一挺身,挡在女子跟前,冷冷扫视一圈道,“你们有种都冲着我来,恃强凌弱的也算男人么?” “好你这精贼!”那胡人口中嘈道,“今日不把你大卸八块,咱就不姓温!” “都给我住手!”众仆役才压上来,便听脑后一声断喝,那几人一愣,回头看时,只见李靖带着一队戎装兵士在外,已将此处团团围住,自己背手溜达进来,小三角眼微睨那胡人道:“是谁在本官的地盘撒野啊?让我见识见识!” 胡人一见官差,登时气焰矮了三分,近前赔笑道:“这位军爷,咱们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不敢作数的。” “吓唬?”李靖一瞪眼,“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就敢吓唬!唬坏了娇客,你承当的起么?” 杨昭愕然,他本以为李靖指的是自己,却不料他说了个“娇客”出来,正惊奇时,只见李靖走到杨昭身后,恭肃一揖道:“崔小姐,累您受惊了。” 崔小姐!杨昭身子一震,只听李靖挨了他的身子悄声道:“殿下,这里由卑职来处置就是,您这位份儿,不宜当街动手。您若想惩治他们,请先将崔小姐送回骠骑将军府,再到衙门寻我就是。” 杨昭紧握的双拳松开。李靖说的对,他这身份,在东市众目睽睽之下与人争斗,打赢了别人会说自己仗势欺人,若是打输了,那更成了朝野皆知的笑话,被父王知道了,不免又是一顿训斥。只得点点头,由着李靖指挥兵士驱散围观的闲汉,又将涉事人等带回了右侯卫衙门审讯。人都去净,杨昭看看身边的崔瑗,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将手一让道:“姑娘请吧。” ------------------------------------ 杨昭到衙时,李靖还未审完。他一个人坐在后堂,品着苦涩的茶水,默默回想着崔瑗的话意。 “殿下,这桩婚事,我是不会回绝的。”崔瑗并不看他,满面皆是安之若素的淡然,“我们崔家之女,生来的使命便是要嫁得好。就好像我的姑姑,秦王妃,与当今最高的门第联姻,才能延续我们家族的荣耀。我嫁给你,是光大我们崔家门楣最好的机会,我没有理由放弃。” “你就不怕我将来对你不好?” “这不是我该担心的事儿。”崔瑗微笑,“晋王是有名的君子,必不会虐待家眷。即便真是那样,我也能百般忍耐。” “......我若早有心仪女子呢?”杨昭望着崔瑗,竟不知如何才能打破她的镇定。 “殿下喜欢谁,我都无可无不可。”崔瑗仰起头,眼内神色如古井般平静无波,“只消殿下娶了我,将来想要纳谁为妾,我都无所谓——只要我能嫁给你,生下你杨家的儿子,你如何胡闹,我都可以由着你。” 平生第一次,杨昭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颓然将手中茶杯放下,满心懊悔方才为何不曾痛揍那胡人一通,正胡思乱想,李靖已经带着先前的褐衣汉子入了后堂,躬身禀道:“这帮胡人聚众闹事,我已将为首的枷号三日,只是这徐德言,爷要怎么处置?” 他不称“殿下”,却只说“爷”,显见得是想让杨昭自行决定是否讲明身份。杨昭会意,抬手请他二人坐了,方问那姓徐的汉子道:“你呢?你想怎么办?” 徐德言战战兢兢向上一揖道:“多谢公子仗义相救,大人秉公断案,小人......并无所求,但愿以后那些胡人不再相扰。” 杨昭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只觉他莫名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因问李靖道:“那些胡人为何要抢他?” “公子,”徐德言插口道,“他们不是抢,只是想买我的铜镜,我不愿卖。” “哦?”杨昭惊讶的看着徐德言,想不到他竟为胡人辩驳,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挥手道:“既然无事,你便还回家去吧。” “爷,”李靖一笑,“我带他来,是想给爷看看他卖的铜镜。”说罢努努嘴,那徐德言百般不情愿,却也无如奈何,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给杨昭观看。 那是一面破碎的铜镜,说是“一面”,其实只有残缺的一半,满身斑驳的铜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医馆熬药的铜吊子碎了,留下的残片。 半面铜镜!杨昭愣住——这人莫不是个疯子?如此残破的铜镜,有人买就不错了,却因何故死都不肯出手? 李靖见他诧异,用手一指这镜子道:“就这一块儿,那些胡人出到三百两银子,他还不卖呢!” 杨昭将那镜子举起细看,只见铜锈下覆盖着一只瑞凤的上半身,头顶是另一只瑞凤的半截尾羽,周遭皆是手工繁复的缠枝牡丹纹,一望可知当年极其精美。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那些胡人可是有另一半在手?” “虽不中,亦不远矣!”李靖抚掌笑道,“这些胡人正是要买了去,献给一位贵人,以完其镜。” “哪位贵人?” 李靖看了徐德言一眼,凑过来,在杨昭耳边轻声道:“越国公。” 杨素! 杨昭呼吸一滞,侧头问道:“当真?” “爷信不过卑职的手段么?”李靖笑得狐狸也似,“我记得红拂跟我说过,越国公当年自南陈回来时,带回了一位美貌的如夫人,珍爱非常。而这如夫人手中便有半面铜镜,每月十五遣一老妪上街叫卖,开价极高,从未成交。” 杨昭眉棱骨一动,想不到李靖看去其貌不扬,竟和杨素府中只见过一面的侍妾红拂搭上了关系,只是当着徐德言也不便深问,因而淡淡道:“那些胡人是什么身份?” 李靖抖出杨素,原以为杨昭必定极有兴趣,谁料他只问及胡人,心下佩服杨昭的耐性,忙将一叠文书递过来道:“他们是康国的茶商。因官府核发的茶引数量不够,所以想贿赂越国公,再多弄些出来。” 杨昭也不接,只就李靖手中看了看那些茶引,笑道:“你拿这些做什么?下去还给人家。” “爷.....” “还给他们!”杨昭起身吩咐道,“待那为首的胡人枷号完毕,带他来见我!”说罢带着徐德言一径去了。 第28章 贰·圈套 一入夏,大兴城便闷热得无处可逃,午间日光最充足的时分,连大槐树上的蝉都懒得叫一声。大理寺少卿杨约下了值,饭也没吃,兴冲冲赶到兄长杨素的国公府,岂料侄儿杨玄感迎出来笑道:“叔父来的不巧,我父亲不在家。” “不在?”杨约一愣,“这大暑天儿的,大哥去了哪儿?” 杨玄感四下看看,附耳悄声道:“终南山。” “终南山!”杨约乐开,“我大哥是同嫂子一起,还是自己去的?” “叔父估错了,”杨玄感仍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表情,“我父亲是去终南山见客,怎好带我母亲同往?” “你小子到底年轻,”杨约揽住玄感的肩头,嬉笑道,“你父亲要见的那个客啊,其实是......” “叔父!”杨玄感退后一步,拱手一礼道,“当其子不咎其父,父亲要去终南山见哪个,那是父亲的事,不是我做儿子能够知道的。” 杨约一肚皮秘闻要抖落,被杨玄感正颜厉色的扫了兴,本想端起叔父架子训斥,思及杨素平日极看重这个儿子,话到了嘴边没有出口,只一哂道:“这世上说不得的事儿多了去了,都像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日子才过得有趣的紧呢!”说罢也不等杨玄感回话,一甩袍袖去了。 杨玄感也不为所动,依旧朝他背影恭肃一揖,待看不见了才入内去。 杨素却不知道这些,他此刻正同一群康国茶商端坐栖真亭中推杯换盏。此亭位于终南山月牙河边,背山面水,亭前有银杏数株,株株高耸入云,亭边流水琮琤淅沥,和着山间万壑林风,丝毫不觉暑气,倒有几分秋意。栖真亭之北有一山门,掩映在苍翠幽深的山麓之中,斑驳古旧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招隐观。 坐在杨素对面的胡商正是那日被李靖拿住的温之翰。温之翰今日未穿胡服,却身着圆领绸衫,一头乌油油的卷发包在汉人常戴的襆头中,立时显得一颗脑袋圆滚滚的。这亭中虽然凉爽,他却早已扪出一头大汗,举手用宽大的袍袖擦了擦,笑道:“当初就不该取名叫‘之翰’,咱一到中原就处处流汗,可见是这名字起的不好了。” 杨素正举杯,一听这话几乎笑了出来,忙借着饮酒将笑意吞了下去。这胡商虽然汉话说的好,却分不清“汗”和“翰”字,人倒是直爽得可爱,未曾上门便托人送了一千两银子,又说若能到终南山一聚,还有重宝相赠。杨素瞄了一眼一本正经的温之翰,忍着笑道:“温先生诙谐。你要的茶引,老夫回去便叫舍弟去办,他在都茶场颇有几位好友,必能让各位满意而归。” “哎呀呀那敢情好,”温之翰幽蓝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彩,起身为杨素斟了一杯酒奉上,“兄弟们跟咱一起,再敬杨大人国公爷一杯!”他一饮而尽,亮了杯底又道:“咱在康国就听过大人国公爷的传说,如何能带兵,又如何擎天保驾,你是大隋朝的......那个国家......石头柱子!” 杨素的酒含在口中,一听这话,几乎喷了出来——这胡商汉话说得再漂亮,却不懂成语,好好的“国之柱石”被他说成“石头柱子”,传出去真要笑死人。他是听惯了逢迎拍马的人,见温之翰如此有趣,倒也生了几分喜爱之心,瞧那胡商瞪着双眼还要憋词儿,忙将手一摆,咳了两声方道:“温兄,难得你与老夫一见如故,日后若再从西域来大隋贩货,还请到寒舍做客。” “那是那是!”温之翰受宠若惊,提起酒壶又要为杨素倒酒,老国公忙抬手拦住:“温兄,使不得!老夫有年纪的人了,禁不得这许多酒,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必能与诸位一醉方休。” “大人国公爷不喝,咱也不勉强。”温之翰放下酒壶,朝座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德鲁言,咱们带给大人国公爷的宝贝,拿出来罢!” 一个瘦弱的胡商应了一声,从身后的包袱中掏出一个布包,恭恭敬敬捧到杨素面前打开。杨素漫不经心的转头,一见这布包内中之物,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似乎想要站起来,却始终没有挪动脚步,只呆呆的望着它,半晌方回神道:“这......铜镜,你们是如何得来?” “德鲁言”张了张口,想要答话,却被温之翰悄悄的摇了摇手阻住,笑道:“这是咱从街上买的,听人说府上有位贵人想要,所以特意拿来献给大人国公爷的。” “啊!好,好,好!”杨素连说几个“好”字,方才定住了心,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失态,忙拍拍温之翰的肩膀笑道:“温兄有心。这是老夫的一个小星,人极顽皮,所喜好的都是些刁钻古怪的物事儿,拿她没办法。” “既然是大人国公爷心爱的人,能为她效劳,是咱的荣幸!”温之翰依旧笑得开怀,仿佛是不经意的说道:“但将此镜交于大人国公爷之前,咱有个‘不请之请’,万望大人国公爷应允。” 杨素怔住,已经没心思去分辨温之翰的语病,不假思索道:“什么请求?温兄请说。” “咱想见见这位‘小星’。”温之翰也收了笑意,正色道。 “不行!”杨素说得斩钉截铁,“我们汉人的内眷不能随便见外客!” “不行么?”温之翰皱眉,好像受了极大的伤害,“我为她寻到这么珍贵的宝物,难道都不能见她一面?” “老夫说不行就是不行!”杨素一推杯盏,霍然起身道,“内外有别,你若执意要见,这铜镜,老夫不要了!” “哎,大人国公爷......”温之翰忙拦道,他显然也有点不知所措,身边的“德鲁言”更加悚惶,紧紧握着铜镜边缘的手指泛白,却又不能插言,直急的眼泛泪花。 杨素却懒得理会这些,招呼了从人,转身便往山下走去,不想才行了数步,迎头二人缓步走来,为首那人摇着一把泥金墨扇,一见杨素,喜出望外,朗声笑道:“老公爷好雅兴,竟然在这里偷闲避暑!” 杨昭! 杨素再料不到会在此处遇上晋王,如今避无可避,只得忍着惊惧行庭参礼,还未躬身便被杨昭一把搀住,口中笑道:“得了吧老公爷,您还跟我来这个?”他挽着杨素的手,笑得极亲和,“您是有旨许太极宫中骑马的,我若坦然受了您的礼,回去父王一定罚我将《功臣录》抄上个百八十遍。” 杨昭既然来了,杨素也不好再走,只好同杨昭携手拾级而上,又回到栖真亭中,那帮胡商见他们回来,又不知如何称呼杨昭,不由面面相觑,并不敢多出一言。 杨素心中巴不得立时就走,却也只得捺着性子叫胡商们上前,一一绍介。那晋王也真好性子,跟着杨素逐个寒暄,遇到得了他意的,还握着人家的手谈上几句,胡商们如沐春风,全不理杨素这厢如芒刺在背。 轮到“德鲁言”时,杨昭双眸一亮,指着他手内铜镜诧异道:“这位兄台如何捧着一面破镜?敢是什么要紧的古董?” “这......”杨素语塞,正想寻些言辞,葫芦提遮掩过去,一旁温之翰已经接口,将内情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们胡人有个规矩,献宝一定要见了正主儿才能换手,否则宁可不献。只可惜大人国公爷不给小兄弟见大人国公爷的小星,小兄弟正难过,不巧就被大人世子爷瞧见......” “罢罢罢,”杨昭笑得噎着气儿,摆手道,“本王快被你那一串儿‘大’呀‘小’的弄晕了,这么说吧,你们想见老公爷的内眷,但是老公爷不允,可是如此?” “正是。”温之翰一拱手,满面的委屈。 “按理说,我们中原大家子的内眷是不可随意抛头露面的。”杨昭用扇子敲着手心,沉吟片刻道,“但这‘宝物’太有趣了,本王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小星,不知‘大人国公爷’可否帮小王了了这个心愿?” 杨素看看杨昭,又看看一脸坏笑的温之翰,已经明白自己中了圈套。但杨昭毕竟是太子嫡子,无论杨素如何反感,都不可能同杨昭当面翻脸。他的腮边肌肉动了几动,忽然一笑:“既然是晋王开口,老夫就算再不情愿,也要应允。来呀!”他招手唤过一个从人,耳语了几句,转头笑道:“不瞒众位,老夫的小星就在这座招隐观中带发修行,这就叫下人请了出来,与众位相见!” “德鲁言”不料杨素突然改口,喜得手脚没措置处,感激的望了杨昭一眼。杨昭却似浑然不觉,施施然落座,接过柴绍递过来的酒杯,不言声自饮了一口。 那边温之翰的眼珠转了一转,将杨素的酒杯斟满,双手奉上,笑道:“大人国公爷果然爽快,不愧是带兵的大将,咱再敬大人国公爷一杯!” 杨素却不接杯,冷笑道:“这杯还是留着,等老夫的小星来了,由她代饮。” 第29章 叁·金枝 众人各怀鬼胎,依旧落座饮酒,温之翰又殷勤劝了杨昭几杯,杨昭竟照单全收,显见得心情极佳。正揖让间,忽听身后细碎脚步声,山门中缓缓走来一个女子,也不说话,只向杨素浅浅施了一礼。 杨昭回首看时,只见她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天青道袍,不施粉黛,眉目天然如画,肌肤润白如玉,一举一动袅娜轻盈,恍若画中仙子临凡。杨昭自幼生在宫闱之中,各色佳丽看得多了,如此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却是第一次见到。 他骤然想起,当年随着父王南下平陈,曾有将军闲谈间讲到,陈后主叔宝有妹二人,生就绝色荣光,令人一见,平生难忘。后来陈室皇族被胁迫北上,其一宁远公主为皇祖父杨坚所收,现居宫中为贵人,深受宠爱,其二乐昌公主便为杨素所纳,却自入了越国公府便销声匿迹,外间再不闻其踪迹。 杨昭思量间,温之翰已经站起身来,不看那女子,径朝杨素躬身一揖道:“哎呀呀,大人国公爷的小星竟是这般佳丽,咱走遍了天南海北,也算是阅美无数,竟没见过这等倾国之色!来来来,我等一同举杯,贺大人国公爷洪福!” 杨素淡淡一笑:“说的是,为‘倾国之色’干杯!”说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乐昌公主静静听着,面上平静无波,只眼圈红了红,慢慢行至杨素身边,提壶替他斟酒。却不料刚斟了一半,一抬眼看见了坐在杨素对面的“德鲁言”,不由得浑身一震,登时忘了手中酒壶,那杯早已溢满,她仍未察觉,任由浅绿色的酒液流淌出来,撒了满桌。 “德鲁言”早已泪流满面,索性慢慢揭去了掩口的假髯,起身朝乐昌深深一躬,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席上所有胡商都住了声,你看我我看你,茫然不知所措。唯独杨昭心里清楚,这“德鲁言”正是前日在东市贩卖残镜的徐德言,怪不得那日初见,就觉得这徐德言眼熟,原来此人就是江南有名的才子,戎昭将军徐陵之后,乐昌公主在南陈故国的驸马! 杨昭那时只有十二岁,奉父命陪同尚书令杨素接手南陈府库,曾于交接账簿时见过徐德言一面,彼时徐驸马正当风华之年,虽然是亡国贵戚,却依旧带着一身卓尔不群的书卷气。谁料十年后再见,徐德言竟已在命途蹉跌中消磨得黝黑苍老,乍一看去无异于五六十岁的老人。 年轻的晋王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徐德言只对他提到当年发妻因战乱被掳为官奴,辗转分发越国公府,为杨素宠幸,却从未说过这位发妻就是乐昌公主。杨昭也没有想到,乐昌会为郑氏夫人所不容,被杨素悄悄挪到城外的终南山道观中居住。当年对镜描眉、临窗赋诗的神仙眷侣,如今一个朝不保夕,一个是国公爱妾,人生境遇兜兜转转,竟在这个尴尬的场景中再度相逢,怎不叫人感叹命运的反复无情? 杨素眼观众人神色,心里早就有数,微微眯起双目,嗔道:“贱婢,见了晋王还不下拜,却为何尽做这凄苦之色?”他这一声突如其来,吓得乐昌和徐德言都是一抖,乐昌忙不迭丢了酒壶,使帕子去拾掇桌上残酒,想起杨素的话音,又觉得不对,弃了帕子,不顾满地狼藉,就要跪倒。她在陈国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就是到了杨素身边,也每常待之以礼,不曾颐指气使过,今日乍然变色,寄人篱下的压抑夹杂着亡国愁绪,齐齐涌上心头,不免珠泪满腮——又不能放声,只在喉中呜咽。 杨昭心头也是一软,他为帝室之胄,瞧着乐昌公主神情,胸中自然也有物伤其类之意,忙起身虚扶一把道:“公主不必伤怀,老公爷宅心仁厚,必能......”他原要说“必能成全你夫妻”,想了想没有出口——这公案里头丝萝藤缠,牵连着灭国毁家、功臣罪奴的无数恩怨,如此看来,杨昭原本打算由温之翰出面拿钱将人买下、转送原夫的计划便只能作罢了。 他这里感伤,乐昌公主却已收了泪,仍是盈盈一拜,柔声道:“贱妾谢过殿下。”她转向杨素又道:“贱妾是畸零之人,蒙国公不弃,许奉箕帚,已是妾之大幸。而今贱妾只有一愿,请公爷俯允。” 杨素面上刀刻似的皱纹丝毫不动,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讲!” “惟愿国公宽仁,允许贱妾将这一半残镜归还故人,”乐昌殷切道,“多年心愿既了,贱妾便专一侍奉国公,再无旁羁。” 此言一出,众人个个讶然。他们设计安排这局,便是为了徐德言夫妻完聚,不料乐昌忽出此言,倒让他们始料未及。 杨素也是一脸不解:“你不想旧梦重温么?” 乐昌摇摇头:“贱妾半生荣华,享尽人间富贵,原道这一世尊荣再无更改。却不想顷刻间大厦倾覆,完卵无存骨肉飘零,这才晓得万事皆为前生宿缘,不是人力所能撼动。如今天教我来到北地,入公府为妾,那贱妾便当自安天命,不复另有他谋。”她自怀中取出那另外半面铜镜又道,“这铜镜之盟,乃是我同前夫临别之时,唯恐天人永隔,因此洒泪相约。今日见他安然无恙,我便了无遗憾。”说罢将残镜双手奉上,伏地静待杨素发话。 乐昌公主本就有沉鱼落雁之貌,便是哭也哭得楚楚动人,看得满座人等都跟着鼻中一酸,唏嘘不已。众人尚在喟叹,那徐德言已经离了席拜倒,口中呐呐道:“蒙上天不弃,德言能与公主重逢,已经是意外之喜。今公主为贵人所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德言身无片瓦遮头,怎敢再生妄想?望大人善待公主,莫要让她再遭离乱之苦,德言愿终生远遁,不复踏入大兴城一步!” 这对夫妻分明是万般不舍,却处处为对方设身处地考量,乐昌是怕惹恼了杨素,逼得他痛下杀手,因此拼命表白自己别无去志,那徐德昌却不忍让公主随着自己受苦,只盼她能余生安乐,免遭屠戮。杨昭听得万分感慨,却不好再说什么,只微微侧头打量杨素。 越国公依旧是面沉似水,只是目光不似方才那般锐利,他似乎也被徐德言夫妻的一番话触动,只是舍不得公主,一时不能决断。 霎时间席上安静非常,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失去了言语,更无人知道应当如何解围。杨昭暗暗悔上来,他倒不怕杨素生了怨心,只是今日这事断难完满收场,若不能使乐昌公主夫妻重聚,那么这二人别后必然遗恨终生,这又岂是杨昭当初定计的初衷? 山风吹起,茂密的银杏叶簌簌有声,被阳光晒得泛白的一面上下翻飞,晃的人双目刺痛,忽然一阵木樨香气无端飘过,一抹鹅黄色的倩影不知从哪儿化出身来,俏生生立在树荫下,朝着杨昭笑道:“殿下有心,我不去寻你,你竟寻到这里来了!” 杨昭尚未答话,杨素却已经认出来了,这是那日在宫中为皇后除妖的,姓叶的姑娘! 他瞅了一眼愣怔的杨昭,按说晋王与这姑娘极熟识,当不至这样惊讶,为何至今仍是一副猝不及防的表情? 杨素与杨昭俱不发话,席上便更无人敢出言,一众胡商窃窃私语着,看那姑娘款款走近,朝大家团团一揖道:“众位既然是晋王殿下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这里枯酒无味,小女子的别院就在不远处,斗胆敢请众位客人到寒舍一坐,别有琴筝佳人相伴!” 温之翰听得跃跃欲试,看了看杨昭,没敢动。这里杨昭已经回过味来,忙起身拦道:“姑娘盛情,本不该辞,只是我等回城还有他事,不能耽搁,这就要走了。” 胡商们满腹狐疑,却也不能驳斥,只得干笑着答应,纷纷起身。唯有杨素端坐不动,抚掌笑道:“殿下,今日本是休沐之期,就回了城里,也没甚要紧的公事。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叶姑娘如此热心,我们就这样走了,不好吧?” “你不知她......”杨昭急了,才要说话,身后柴绍拉拉他的衣襟,又悄悄指指跪着的徐德言夫妻。杨昭迟疑了一下,举手向温之翰一行抱拳道:“既如此,本王同老公爷去小坐片刻,你们且请自便。” 温之翰咽了一口唾沫,想想也无如奈何,只得带着胡商们辞行,“叶碧”也不甚拦。忙乱间,杨昭给柴绍使了个眼色,那柴绍见机,也随着众人一同去了,顺手还带走了徐德言。这里杨素也扶起乐昌公主,同她交代了几句什么。 杨昭趁他不备,一把扯过“叶碧”,悄声问道:“你来作甚?” “我么?”顶着叶碧皮相的婵娟看去一派悠然自得,只双目死死盯着他身后的杨素,“放心,不是为你。我答应过那小蹄子,暂时不动她的人。” “那你是为了......”杨昭顺着婵娟的目光看去,突然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道,“帮我一个忙!” 第30章 肆·条件 “叶碧说的不错,你倒真是个好人呢!”婵娟听罢杨昭耳语,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瞄了瞄乐昌公主的背影,低低叹了一声道,“只可惜,你这么个处处为人着想的好人儿,我却只能干看着,动不得。”她咬着殷红的下唇,伸手点了杨昭胸膛一下,“要不,你去同叶碧说说,能着些,也匀我一半儿?” “我刚才的条件,你答不答应?”杨昭一闪身躲开,却不敢高声,只咬牙问道,“你若不从,就休想在我面前捣鬼。” “我捣鬼?”婵娟冷笑,扬声道,“我只不过是来探望故人,这也犯了你杨家的《开皇律》么?” 杨素翘足而坐,看戏一般悠闲的瞧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忽然听见这句,笑着插口道:“殿下,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论是谁,能有这么妙的一位‘故人’,都是极大的福气,可不要往外推呀!” “正是国公爷这话!”婵娟鼓掌笑道,“故人相逢,不胜欢喜,当浮一大白!”她也不避讳,径直端起杨素的酒杯一仰而尽,又斟一杯道,“这杯要敬国公爷!只是不知大人敢不敢喝?” “哦?”杨素一怔,不想她竟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当着杨昭亦不能示弱,忙道:“老夫半生戎马,刀山剑海都过来了,一杯酒而已,有何不敢?” “吃我这杯酒,可是要答应我一件事的。”婵娟极妩媚的笑开,带着木樨香的广袖一挥,阵阵熏风直扑向杨素。老国公一个晃神,居然想起了三十年前某个花间月下的夜晚,似乎也有过这么一位佳人,娇声倩语,坐在自己的膝头劝酒。 “国公爷~”婵娟拖了长调,粉拳轻轻捶在杨素胸口,“人家还等着你回话儿呢!” 不可能的!杨素摇摇头,他记忆中那女子的样貌身段和眼前这位截然不同,那样色艺双绝的美人,他怎么可能和别人搞混?杨素看了一眼置若罔闻的杨昭,这位晋王虽然近来同自己不甚和睦,却也没有公开反面,说不定倒是联姻这招起了效验,晋王明白自己有心结好,故而前来投桃报李——他若将此女奉上,自然要先将乐昌公主剪除,那也就说得通了。 “这个么.......”杨素眯着眼道,“姑娘不说何事,却叫老夫如何回话?” 杨昭翻了个白眼,有种想要迅速逃离现场的冲动。他不是没见过风尘女子,只是婵娟披着一副跟叶碧一模一样的皮囊行此苟且之事,教他直想一把将她从杨素腿上扯下来,结结实实教训一顿。但杨昭已应承徐德言,要尽力帮他夫妻团聚,眼下虽有万般厌恶,却也不能给婵娟拆台。他一抬眼瞥见招隐观的山门,已是得了主意,轻咳一声开口道:“美人爱英雄,自古如此,姑娘的心意不言自明。只是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若是老公爷俯就了姑娘,方才那位公主,今后可要难过了。” “金枝玉叶虽然端庄,却如同花圃里的名花,人工穿凿的太过,怎么比得上我山间春(防抽)色盎然?”婵娟眸波微微一转,雪白的藕臂已经揽上杨素的脖颈,轻轻晃着他道:“如今有了我,国公爷还留着她作甚?” “也不可厚此薄彼。”杨素将婵娟的素手握在掌中,扬眉道,“名花倾国,野意天真,一体两面,俱是老夫心头好!” “我不管!”婵娟一扭身子,往杨素怀里滚去,“我偏要独占春风!”她的一双明眸忽闪着,双颊因被了酒,晕染着醉人的绯红,仿佛一枝亭亭绽放的杏花。杨素自诩一辈子流连花丛,却从未尝过这般滋味,不觉也是心中一荡。 大约是人老了,偏爱回忆过去,不知为何,杨素竟然又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女子,她柔软的双唇,袅娜的身段,是他毕生难忘的缠绵缱绻。鬓发如霜的越国公在心中轻叹,以那人的年纪,想必早已红颜枯槁,甚至已然不在人世,就算能够再度相遇,只怕也无从相认。 “国公爷!”婵娟见杨素走神,登时嘟了嘴,在他手心内挠了一下,嗔道,“好不好嘛?” “好好好......”杨素被她磨不过,更兼原也有意宽纵乐昌公主,朗声大笑道,“你若侍奉得好,老夫自然无须留她!” 婵娟抿嘴一笑,也不絮言,将酒杯递在杨素手内,一只玉雕牙琢的素手掩着樱唇,悄悄在杨素耳边低低说了句话,听得杨素双眼放光,正要说什么,婵娟早已双足点地,一推杨素胸口,轻飘飘立起身来,嫣然一笑道:“如何?” 杨素的怀抱乍然放空,不觉万分失落,有心想拉婵娟过来,却没抬手,只笑着点了点头。 “哎~呆子!”婵娟转身,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捅了捅垂眸不语的杨昭,得意洋洋笑道,“你愣着作甚?赶紧去道观把那什么劳什子公主带走,别留在这儿碍眼!!” 杨昭会意,他自是一刻也不愿在此地多待,当即离席,带着乐昌公主匆匆回了王府,将她夫妻托与柴绍安置,二人领了安家银子,千恩万谢去了不提。 到了第三日,恰逢宫中传诏赐宴,说是皇后痊愈,陛下去了一块心病,因此召集太子夫妻并晋王殿下赏花饮酒,又请了越国公同夫人作陪。 他领命入了内苑,却一直到席散都未见杨素,只有国公夫人郑氏一人奉诏,说是杨素偶感风寒,遵医嘱不敢下床,因此遣夫人入宫告假。老皇帝便有些不然之色,幸而太子杨广向来与杨素交厚,殷勤说了许多好话,总算将就着把场面圆了过去。 杨昭心中雪亮,这必是老国公贪恋新欢无暇前来,抑或到底是年纪老迈体气虚弱,稍稍放纵了些,真的病了也未可知。但他此时亦无法明说,只得在心内暗笑了一声,倒也意意思思的,上前替杨素遮掩了几句。 及至晚间回了自己王府,杨昭便命人端了醒酒汤来,一头慢慢品着,一头翻看封地留守呈上来的晴雨表。他眼前还晃动着婵娟和杨素的影子,不由得心中升起一阵嫌恶,连加意添了蔗汁的酸枣橘皮汤此刻也生出一股难以下咽的苦涩,胡乱翻了翻折子,究竟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来。杨昭正烦躁,突然仆役叩门来报,道右侯卫长史求见,因天晚了,请王爷示下,见还是不见。 “快请!”杨昭撇了奏表,起身道,“以后不管李靖什么时候觐见,都即刻请进来,无须通禀!” 那仆役诺诺连声去了,不一时只见李靖章服鱼带而入。他与杨昭熟极,也不拘礼,只一抱拳道:“殿下,您知道越国公府的事么?” “杨素?”杨昭一愣,“越国公不是新近......”他顿了一顿,放缓了口气道,“越国公新近身子不爽,卧病在床,不就是这个事儿么?” “殿下,他哪里是病了!”李靖的圆脸上浮起诡谲的笑意,“有些小道消息,下人们当着您这样的贵人,大约也不敢放肆——越国公是失踪了!” “失踪?”杨昭并不像李靖想的那般惊讶,只是唇角一弯,从容道,“不过是一时半刻找不到人罢了,等他想出现,自然就出现了。” “殿下,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李靖接过杨昭递来的茶,抿了一口道,“方才杨府管家寻到我,说国公爷已经三日未归,他们阖府家丁都出动,差点翻遍了大兴城,只差皇城没有进去,也未找到国公爷的踪迹,急的了不得。” 他们只在大兴城找,怎能找到沉湎温柔乡里的杨素?杨昭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用手指缓缓敲击着瓷碗的边沿,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郑氏夫人方才就在宫中宴上,家中出了这么大事,因何并不奏报圣上?更何况杨素并非孤身前去终南山,杨昭离开时,他身边尚有两名长随,在外这几日,难道也都不派个人回府去说一声么? 杨昭沉吟间,只听李靖又道:“谁知就在刚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放了张纸条在杨家大公子玄感的窗下,说是挟持了国公爷在手,要越国公家人拿府上所有的黄金去换,若有一分遗漏,便将国公爷剁成肉泥!他们这才赶忙报了官,我们将军已经带人去国公府勘察了。” 挟持人质!杨昭“嚯”的起身,婵娟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冒充叶碧诱惑杨素也就罢了,居然还绑架国之重臣,公然索要赎金!这事如今经官动府,不论杨素最后是否能被安然救出,叶碧都会深陷其中,有口难辩。一场姐妹,婵娟难道就不替叶碧想想? “简直胡闹!”杨昭顺手将醒酒汤撂在案上,全不顾汤汁溢出来撒了满桌,将一叠晴雨表泡得精湿。他几步向木施上抓了外袍就走,一边转头道:“李靖,你现在速速回衙,若再有消息,立即报与我知!”杨昭甩下这句,又吩咐门外家人道:“备两匹马,叫起柴绍,我要出去一趟!” “殿下,”李靖追出去问道,“我到哪儿寻您?” “曲池坊,昆蓣阁!” 作者有话要说: PS最近在通读前文,可能会有修正,所以如果出现伪更,请小天使多多原谅。有存稿,每日更新照常,不用担心。另外更新时间挪到每天晚上的8点30分,还请见谅。 第31章 伍·赎金 叶碧是从梦中被叫醒的,头发也没绾,一弯乌鸦鸦的青丝松松搭在肩上,随意披了件纱衫,极不情愿的下了楼。杨昭原想几句话讲完,便拉了她趁夜赶去终南山,谁知叶姑娘慢条斯理的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头吩咐阿桃自后厨提了滚水来煮茶,一头掩着哈欠笑道:“殿下且坐,要喝平水珠还是石亭绿?” “我哪里有心思品茶?”杨昭焦躁的踱了几步,近前道,“杨素如今在婵娟手中,越国公府已经报了官,说不定此刻右侯卫将军就在前来拿你的路上!” “拿我?”叶碧一笑,“你既说是婵娟犯的案,官府拿我作什么?” “婵娟和你生得一般无二,他们自然都以为劫人的是你!” 正揉着惺忪睡眼的叶姑娘“扑哧”笑开:“哪个当面看见我劫持越国公?”她说着,将长发总道一处,编了个麻花辫绑起,方道,“我这几日都在城中,左邻右舍皆可作证,就是官府审一百遍,也拈不出我一个错处,我怕甚来?再者说,李靖只道‘有人’留了个字条索要赎金,他可说没说,那字条上落款的是谁?” 杨昭怔住,才刚李靖来禀,只提到杨素被人扣押,却并未说过何人所为,也不曾说出婵娟的名字,那也就是说,这事儿是不是婵娟做下的,都还在两可之间。倒是杨昭自己张惶,一听出事,便匆忙赶来昆蓣阁报信,显而易见是关心则乱。 “是我鲁莽了。”杨昭心头一松,自坐了叶碧对面,语气也和缓下来,“但若李靖说的没错,杨素此刻便还在终南山,那婵娟总归脱不了干系。” “凭什么一定说是她?”叶碧接过阿桃递来的茶盏,先奉与杨昭一杯,又招呼柴绍坐了,方自取一杯道:“婵娟固然性子难缠些,却并不乖戾,也从不在钱财上留心。一言不合便将人禁锢,甚或还传书索金这种事,不是她的风格。除非......”叶碧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道,“除非她与那人有仇。” “不像。”杨昭摇头,“当日我就在席上,他二人相谈甚欢,并无龌龉之处。” “许是后来谈崩了?”柴绍插口道。 “不会。”叶碧摆摆手,十分笃定的说道,“婵娟若是放出全部手腕,我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是她摆不平的。” 柴绍一脸不以为然,看了看杨昭,没敢说什么。杨昭却不理会,低头饮了一口茶,想起那日风情万种的婵娟,已是信了叶碧的话。只是这样便费了思量——终南山距大兴城仅六十余里,平素只有猎户樵夫出入,再不就是些隐居山间的修道之人,并没有草莽之徒会蠢得在天子脚下占山为王。所以此事就算不是婵娟所为,至少也能在她那里问到些蛛丝马迹,毕竟她才是最后一个同杨素相处过的人。 杨昭细细回想着每一处细节,连叶碧起身替自己添茶也未着意,径自伸手去拿茶碗,不留神将碗碰翻,滚水泼了自己一手。这下连柴绍都是一惊,忙凑过来问道:“殿下,您怎么样?疼不疼?” 杨昭却只瞧着那茶碗发怔,半晌方道:“许是婵娟从前的相好寻了来,同杨素起了争执,因此愤而将人绑了,又去威胁越国公家人?” 叶碧却不答这话,赶着去后厨拿了紫草膏来,仔细替杨昭涂在伤口处,才徐徐说道:“婵娟在这种事情上精明得很,此等隔夜鸳鸯,怎么好领男人去自己家中?” “你说什么?”杨昭未曾听完,便从叶碧掌中抽出手,几乎不曾将药罐子带落,“婵娟从不带人回家?” “这还用问么?”叶碧失笑,“要是让人晓得她住在何处,婵娟家的门槛怕不被男人踏破了才怪!她那样伶透,怎会自寻烦恼?”她还要再说,杨昭却已经立起身来,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之前说,三十年前,同婵娟相好的那个书生,叫什么来着?” 叶碧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她不知杨昭为何提起这段往事,却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事态的严峻,想了想答道:“那人姓楚,叫楚......” “处道?”杨昭以中指沾了茶水,一笔一划的在桌上写出两个字来。 “你写错了,是‘子楚’的‘楚’,‘覆焘’的‘焘’。”叶碧抬手便要将二字抹去,却被杨昭捉住了手腕。他的语意格外沉重,带着压抑不住的忧虑:“‘处道’,是杨素的字,他也是弘农华阴人。” “你是说......”叶碧难以置信的望着杨昭,只觉得胸腔堵了一团棉花也似,“原来,他一直活着,而且就在婵娟的眼皮底下。”叶碧喃喃道,桌上那两个字迹已然半干,余痕里倒映的烛光看去万分刺目。 “婵娟认出了杨素,杨素却已经不认得她了。”杨昭叹道,“怪不得她当时说,是前来‘探望故人’,其实那位‘故人’原本就不是指我,而是越国公。” “既是旧情人,婵娟姑娘却为何要扣住人不放?”柴绍听得懵懂,“旧爱重逢,不顾着互诉衷肠,怎么又扯到钱财上来?” “重点不在‘钱财’,而在那个‘金’字。”杨昭展开墨扇,仿佛想要扇走心中的压抑,“婵娟真正想要的,是她赠与杨素的金簪,索要黄金只是个借口!” “这么重要的宝物,怎么会和寻常的金银放在一处?”叶碧听着杨昭娓娓道来,已经定住了心,一弯腰将在她脚边磨蹭的白猫捉住,抱上膝头,摩挲着它毛茸茸的下巴道:“婵娟失去花骨已经三十年了,也不差这一阵子。她心里怨恨杨素是真的,我曾听婵娟提过,若那书生死了便罢,如今被她知道姓杨的早就功成名遂琵琶别抱,只怕......” 叶碧没有说完,杨昭却已经觉得脊背一凉。他虽然同杨素不甚融洽,却也知道这人在父王心中的份量。父王能够正位东宫,全凭杨素极力推荐,才能在日渐多疑的皇祖父面前博得好感。此刻父王立足未稳,若是乍然失却了这个臂膀,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杨昭并非贪恋权位,只是他自幼生在帝王之家,深知为储君之凶险,如若不能固宠,一个蹉跌翻身落马,那就连田舍翁都做不得了。 他缓缓收了墨扇,无声的透了一口气,站起来朝叶碧一揖道:“眼下还是要烦你与我同往终南山去,将越国公救出方能了事。” “这是婵娟同杨素的私怨,”叶碧的面上一丝表情皆无,“我不能,也不想插手。” “若从本心,我亦恨此等忘恩负义之人。”杨昭抿了抿薄唇,显然也十分无奈,“但杨素一身关乎我大隋国运,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没有拦你的意思。”叶碧垂眸,盯着怜卿来回轻摆的尾巴,“我是说,我不去。” “叶姑娘!”柴绍猛地起身,看了一眼杨昭,转头说道:“婵娟姑娘是你的姐姐,若我们斗得两败俱伤,只怕你也很难独善其身!” “两败俱伤?”叶碧挑眉,“以我对婵娟的了解,现下正是她法力充沛之时,连我都未必能把她怎样,你们么......”她自鼻中哼了一声,眼中的轻蔑看得柴绍心头一阵光火,亢声道:“都中只得你一个神婆么?大兴善寺、素明观,有的是道法高深之人,难道我们非请你不可?” “当然不用!”叶碧也动了气,想要起身,却舍不得膝头呼噜呼噜睡着的怜卿,哂道:“大兴城里的和尚道士虽多,知道婵娟住处的却只有我一个。你们尽管放胆去找,偌大的终南山,怕也要花上十天半个月,到那时,杨素的尸骨早就埋在婵娟的花根下了。” “终南山虽大,奈何我千牛卫人多,我这就去找给你看!”柴绍越发气恼,将身后凳子一踢便走,“你也别和我装腔作势,若此刻国公府悬赏救人,只怕你早就飞扑过去揭榜了!” “柴绍!”杨昭喝住他,刚要上来解劝,叶碧已经将手中辫稍往后一甩,咬着细白的牙道:“柴大官人说的是,我自是贪财的小人,一双眼里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既说到这里,你们若还想救那姓杨的混蛋,先叫他家人拿一万两银子来买命,少一文都免谈!”说罢“腾”的站起,也不顾一头雾水的猫儿,几步上楼去了。 叶碧“砰”的一声将房门关起,自坐了榻上生气,心道要不是此刻本姑娘法力尽失,怎么会窝在此地受你们两个凡人的排揎?她瞪着床头银亮亮的法铃,真想飞奔到城隍庙去,指着鼻子问问纪信大神,这人间的窝囊日子什么时候才得到头?忽然门外响起几声微弱的猫叫,叶姑娘这才想起,怜卿被她丢在了外头。 真是冤孽!叶碧无可奈何的撑起身子,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谁知没瞧见猫在地上,竟瞥见了一双皂靴。 “你还我猫来!”叶姑娘一肚子五内不和,脱口而出。 那皂靴的主人温和的笑了笑,抱着怀中的白猫挤进了房门:“怜卿也是我的猫,它铃铛上的名字还是我亲手刻的呢。” “那你带它回王府去便是,何必留在我这小小的酒楼受罪?” “谁敢说它在这里受罪?托姑娘的福,几天不见,怜卿比先时重了好多。”杨昭将猫儿放下,温声道,“阿碧,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想想看,其实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婵娟并非一定要杨素的命,她之所以下手,一是为了报复,二是为了寻回金簪。若能说动杨素先将簪子奉上,或许此事仍有转机。” “说的轻巧!”叶碧抚摸着怜卿光滑的被毛,“那金簪带给杨素三十年的功名富贵,若是你,你肯交还么?” “再重的功名富贵,总要有命来享受。”杨昭话音未落,只听楼梯噔噔直响,跟着李靖的声气在外禀道:“殿下,越国公府又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现在是每天晚上的8点半,请小天使们留意~ 第32章 陆·遗簪 “殿下,”李靖大约是跑的太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越,越国公府,拿住了绑匪!” “什么?”杨昭尚未答话,只听叶碧在后一声惊呼,几步走上来,挤在杨昭和门框中间,问道:“他们拿住了婵......”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杨昭不待她说完,一口截断道,“绑匪是何许人?”他一头说着,一头招呼李靖下楼,又回头给叶碧递了个眼色。 叶碧这才觉出自己刚才的问话不妥——李靖尚未说出嫌犯身份,这时显摆先知先觉,不免让人怀疑自己和嫌犯早有预谋。叶姑娘悻悻然瞪了杨昭的背影一眼,将怀里熟睡的怜卿放下,蹑手蹑脚关了房门,也跟着下了楼梯。 “人是我们将军拿到的。”李靖喝了一口茶,已经顺过气来,“听他们说,是个女的。” 如此说来,那就定是婵娟无疑了。杨昭想着,只觉得这案子结束得似乎太容易了些——右侯卫大将军赵才,他再熟悉不过。此人少年入仕,一辈子顺顺当当平步青云,却总在京官上转悠,并没出过外任。其人谨慎有余,才气不足,遇事但求明哲保身,绝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此番手下出了这么一桩大案,赵才竟能在一夕之间寻到凶犯所在,倒教杨昭刮目相看。 杨昭正在沉吟,只听这厢柴绍却道:“几日不见,你们右候卫长进了啊,这么快就破了案。”他往叶碧处一瞥,笑道,“我还以为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摸着劫匪的门呢!” “要不说我们将军是福将呢!”李靖也笑了,“这妇人太性急,等不得越国公府将黄金送到终南山,自己就带着国公爷下山来拿,结果被我们将军撞个正着,当场缉拿归案!” 婵娟竟然自己出面来取!杨昭和叶碧急速对视一眼,听李靖又道:“跟着去的兄弟回来学说,他们先时还以为这女人必是个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不成想一交手,竟全是些花拳绣腿,上去两个人就给按住了,捆起直接扔进了国公府的地牢。” 他话音未落,叶碧已经听得坐立不安,一欠身就要站起,却被杨昭一把按住了:“不要急。”他拍拍叶碧的手背,温声道,“与官府交涉还是我出面最好,放心。” 这是杨昭第二次同她说“放心”,之前那回,是在独孤陀府中的厢房里。叶碧忆起那日情景,双颊一热,自杨昭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嗫嚅道:“我......也得去瞧瞧,她是个爆竹脾气,要没人拦着,我怕出大事。”叶碧转向李靖,满面诚挚道:“李大人不是外人,我实说了吧,涉案的似乎是我一位姐妹,我想去国公府看看她,不知大人可能设法?” 他们的话,李靖并不全懂,但他是个精细人,一早明白其中别有内情,只一笑道:“这好办,越国公府此刻内外都是右侯卫的人,我且寻一套号褂子与姑娘,悄悄带你从角门进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进去了。” 叶碧来到地牢的时候,正是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分。一身黄裙的婵娟伏在冰冷的砖地上,散乱的长发遮住了面容,看去也不知是睡是醒。叶碧才想上前,只听外间有人说了句什么,跟着便是看守应诺道:“国公请。” 杨素来了! 叶碧心头一跳,听着他的脚步声往这边而来,忙低头侧身让过杨素,自己隐在阴影里,惴惴不安的望着他去的方向。 杨素未着官袍,只散穿一件赭石色圆领衫,连腰带也没系。他缓缓踱到栅栏外头,却不说话,只冷冷盯视着一动不动的婵娟。 “三十年了。”杨素淡淡开口道,“我以为此生再无见面的机会了。” 没有人回答。 老国公并不意外,转身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捻着花白的胡须道:“没想到,你竟然又换了一副皮囊,而且还这么年轻。” “托你的福,原来那副身子用不得了。”婵娟慢慢抬起头来,发梢在灰土中辗转,扫起薄薄的烟尘。她笑得极妖娆,眼中却一丝温度皆无,“你看去倒是老了许多,可见权势也换不来青春。” “青春只会让人冲动,办下许多终生悔恨的事情。”杨素抚平膝头袍襟的皱褶,无所谓的笑道,“比如你,三十年前一时冲动,将花骨轻易赠人。三十年后又冲动了一回,此刻便身在不测。” “你还有脸提花骨?”婵娟显然被他激怒了,双手一撑地面坐了起来,“我将它赠你,是为帮你求取功名!如今你已然身居高位,却不肯履约与我成婚,那就该将花骨归还于我!”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杨素轻蔑的笑道,“你若不是花妖,我倒还可将你纳为妾侍,只可惜你我人妖殊途,无论如何是不能共结连理的。” “你好无耻!”婵娟恨极,暴怒的神情让暗处的叶碧看了也是一抖,“你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要娶我,与我温存也只是为了骗我的法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素摇头道,“你生得貌美,又兼身有重宝,自然人人垂涎,只不过我捷足先登了而已。” “你!”婵娟气得滴下泪来,戟指杨素道,“你且说,到底还不还我花骨?” “婵娟,你太天真了。”杨素叹了一声,“钱财入了他人口袋都再难掏出,何况是这样的一件宝物?” “你如今功成名就,那花骨已然对你无用了!”婵娟低下头,哀声道,“可是我没了这东西,却连性命都难以维持......我们好歹有过一段情缘,你难道就不可怜我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杨素振振袍袖起身,朝外走了两步方道,“就算花骨毫无用处,我如今这身份,也断不能留你在外坏我声誉。今日你我身份有云泥之别,又是你自投罗网,我不杀你,已经是法外施仁,否则以你所犯之罪,依《开皇律》是要判绞刑的。” “我也知道知道野花是野花,公子是公子。但野花并无伤人之刺,公子却生碎玉之心!”婵娟的声音极轻柔,却是一字一字自齿间迸出,雪白的手骤然收紧,五指深深抠进地上砖缝,显然心中已经极为恼恨。杨素背对着她,并未察觉有异,叶碧却借着闪烁的烛火,隐约看见了青砖上的裂纹。 她的心头涌上一阵寒意,抬眼看婵娟时,只见那花妖的面上青筋暴起,无数淡紫色的血管自她太阳穴下浮现,仿如遒劲的枝干,沿着脸颊蜿蜒爬至下颌,又顺着颌角蔓延到纤细的脖颈之上。 杨素转过身时,婵娟的双足已经化为黑色的树根,狠狠扎进了泥土。那树根仿佛疯了一般急速生长,地面上的青砖被她的根系拱起,噼啪暴响着朝四外飞溅。杨素发愣的功夫,忽觉腰间被什么东西缠起,定睛一看,竟是几根蟒蛇一般粗细的花枝! “你,你,你不是......”杨素哆嗦着嘴唇,居然无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见婵娟宛然笑道:“你必是以为,我失了花骨,就和寻常女子一样毫无法力了,可以任你宰割?哈哈哈哈,你错了!” 她狰狞的皮肤上张开一道道裂痕,棕黑色的表面好似树皮一样斑驳,随着这笑意轻轻颤抖:“你该不会觉得,今天的婵娟还是三十年前那个不通世事的小妖吧?看在往日情份上,我原不想为难你,跟着你下山也是为了取回花骨,却不想倒在这里听见了你的肺腑之言。” “这样也好,”婵娟微笑,“三十年了,我们都应当好好瞧瞧彼此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看透了我,吃定了我,其实你从来都不知道,此刻这般模样的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妖精!”婵娟的全身都已化为桂树,枝头绽出成千上万的鹅黄色花朵,逼人的香气溢满了整座牢房,她的树枝越收越紧,语意却如同秋日里的微风,透着十二分的温柔:“让我来告诉你,所有的妖精,都是要噬人的。” 杨素的肋骨被死死缠住,满面紫涨着,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他的眼前晃动着婵娟开出的花朵,恍然间竟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明媚的月光洒满花圃,席地而坐的婵娟痴痴望着他,眼内尽是温柔的水意。 “婵娟!”叶碧再也忍不住,一步踏出阴影喝道,“你要的是你的花骨,不是杨素的命!” “滚开!”婵娟化成树枝的手臂横扫过来,“你听到了他是如何对我的!” 叶碧闪避不及,堪堪被一条小枝划中脸颊,忍痛道:“就算你要杀他,也要先拿回你的花骨!” “没这个必要了。”婵娟双目血红,“杀了他,用他的魂魄重塑花骨,也是极容易的。” “不要!”叶碧正要上前阻拦,忽然一把苍老的声音自窗外响起,仿佛遥远的暮鼓晨钟,缓缓敲在她的心上,“嗔恨如同天火,即便施主能重塑花骨,也会被这火焚成灰烬,究竟又有何益?”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现在是每天晚上的8点半,请小天使们留意~ PS第一卷已经大修,更改集中在前5章,其余内容没有太大变化,请小天使们留心。大修接近完毕,伪更现象应该很少了,谢谢你们的耐心。 第33章 柒·火宅 牢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老态龙钟的僧人自门外的黑暗中现身,颤巍巍走了进来。他的步履蹒跚,似乎随时都要跌倒,只是行了那么几步路,就要停下喘一口气. “女施主,”这老僧也不念佛号,只向婵娟打了个问讯道,“三界如火宅,众生都在这苦痛中辗转挣扎,你本来修得仙法,就要脱出这牢坑了,又何苦为自己造业,重新陷入红尘瀚海呢?” “我造业?”婵娟已然化为树干的身躯微微一震,“是这老贼造业在先!他若不欺我骗我,拿着我的花骨远遁,我又怎会追他至此?” “这是你二人的前缘。”老僧垂下眼睑,“世间人都在冤冤相报中打滚,循环往复,若你能就此放下,便可挣脱俗世因缘,不再受它羁绊。” “我做不到。”婵娟苦笑,“我是一棵树,有人在我身上用刀刻了一个记号,深入树皮。无论我长多高,长多大,这记号都永远在那里,擦不掉洗不净,除非来一场山火,将我烧成灰烬!” “你要成灰才肯放弃仇恨么?”那老僧枯树一般的面容纹风不动,只一抬眼,黑曜石般的瞳仁放出晶莹的光芒,淡淡道,“好,我成全你。” 他说着,将右手二指并起,径直凑到地牢石壁上熊熊燃烧的火把之上,那火把浸满了松油,一触老僧的指尖便劈啪作响,霎时便在他的手上燃起一小簇火苗。 神霄雷火道! 叶碧看得心惊肉跳。她不是没见过取火的法术,但以自身为柴去引火,叶碧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瞪大双眼,瞧着这僧人指上火苗越烧越烈,其间隐隐有雷电萦绕,枯柴一般瘦弱的手掌骤然握紧,顷刻间化为一团赤红的火球。突然老僧宽大的袍袖巨震,右手向前猛地一送,那火球顿时化作愤怒的火鸟,呼啸着朝婵娟扑去! “婵娟!”叶碧惊呼一声就要上前去拦,却被老僧攘臂一挡,生生将她搪开,腾腾倒退数步,正撞在一人怀中,却是杨昭!他一把拉住叶碧,低声道:“你不要去!” “放手!”叶碧急的睚眦俱裂,反手一掌打在杨昭胸口。她这一掌用尽全力,杨昭闷哼了一声,身躯晃了晃,却始终不肯放开,只忍痛道:“这是天台山的昙延法师,在大兴善寺挂单,惯会降妖除魔,你不是他的对手!” 叶碧挣扎间,那火球已然击中了婵娟,在她树干上轰然爆开,散落的火种落在金黄色的花瓣上,迅速将花儿燎得漆黑。叶碧急的迸出泪来,向婵娟大声道:“好姐姐,你快放了杨素,不要再硬撑下去了!” 但婵娟已然自身难保了。她的双足早就化为树根,牢牢扎在青砖地里,见那火球扑来,忙将满树花枝抖起,想要震落这些火花。岂料那火花竟如黏在了她身上一般,星星点点连接成一张火网,须臾间已经把整棵树身包裹在内。困在婵娟枝叶间的杨素眼见火苗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忙高喊一声:“大师救我!” “来不及了!”婵娟见他着急,自己反而镇定了下来,狞笑道,“我反正是活不成了,能拖着你一同死在这火宅里,也算咱们殊途同归!”她说罢便将着了火的花枝统统围绕过来,凑到杨素面前,交错纵横,编成一只燃烧着的火笼,兜头来罩杨素。 杨素的面容被烈火映红,惊恐得不成气色,刚要再度呼救,只听昙延喃喃念道:“红尘得罪,尸冢梦槐,箠挞磨灭,珠玉成灰......敕!”他的声音猝然拔高,罩在婵娟身上的火网像是有了感应,“砰”的一声暴涨开来,肆无忌惮的吞噬着每一寸树枝。枝头一簇簇的黄花无风自舞,在妖异的火焰中幻化为金红色的烟花,不一时燃烧殆尽,又一朵朵跌落枝头,仿佛片片青黑色的鸦羽。 “大师!”叶碧看得心如刀搅,“扑通”跪倒在地:“求大师放过婵娟,她在世间已经吃够了苦,即便有错,也不该受这般酷刑......” 她苦苦哀求,那老僧却充耳不闻,双眼直直盯着化为火树的婵娟和杨素,目光似乎能够穿过逼人的火焰,一径望见遥远的夜空。“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嗔痴如是,炽然不息。”昙延仍旧低低念着,带着金石颤音的诵读直听得叶碧火冒三丈,一双杏目充了血似的通红,将身一扭就要同他拼命。冷不防一人自那老僧身后闪出来,恭肃一礼道:“师伯,我们济世渡人,总不能不问缘由,就将人一火焚之吧?” “嗯?”昙延苍劲的双眉一动,略带恼怒的瞪着说话的中年和尚。 长捷却毫不在意:“师伯,佛法讲的是慈悲,无论对妖还是对人,都该以怜悯为先,拔除其苦。不然就算您能将她烧成灰烬,她也仍旧是个不服。” “你能服她?” “未曾试过,怎知不能?” 昙延盯着烈火中咬牙隐忍的婵娟看了移时,长吁一声,将宽大的广袖一摆,随着他的动作,那火光渐渐黯淡下来,横行肆虐的树枝散去,婵娟化成浑身焦黑的人身,嘤咛一声软倒在地,满面炭迹的杨素立在当场,犹自茫然无措。 叶碧倒吸一口冷气,起身便往婵娟处奔去,却被昙延伸臂挡住,无论她怎么闪躲,就是越不过那老僧的臂膀。 杨素呆了一呆,方才意识到大难已过,挪动了一下僵硬的双腿,刚要上前道谢,地牢外的家人们潮水般涌进来,将还在震惊中的越国公围在中央,请安的,问好的,瞬间将刚才还是修罗地狱的牢房变作感人的重逢现场。圈外的侍妾红拂却不慌不忙,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手巾,毫不费力的挤进人群去,亲手帮杨素擦拭面上的灰尘。 “谢过大师!”杨素摆摆手,挥退了身边的家人,朝昙延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他似乎看也不想看婵娟,指了指她道:“还请大师除恶务尽,不要再让着这妖精再为祸世间了。” “你欠她的花骨呢?”叶碧挺身向前,亢声道,“若不是你负她,婵娟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什么花骨?”杨素一仰头,毫不掩饰面上的倨傲,“瞧你容貌,想来与这妖精有亲,说不定还曾串通谋害老夫!我若不看在晋王的面上,倒要叫有司好好拷问一下你的来历!” “老国公!”杨昭按住了愤愤不平的叶碧,朝杨素一抱拳道,“您吉人天相,就不要和一个女子计较了。人呢,请昙延大师带回去,关在大兴善寺,大师法力高深,跑不了她的。国公爷累了好几日,余下的细事交给本王,您就不必劳心了。” 他把“好几日”念得很重,听得杨素心里一紧——独孤皇后最恨臣子不恤原配,跑出去寻欢作乐,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如此年纪,还一连几日在终南山流连,甚至误了内廷召见,面上虽不见得说什么,却也是种祸的由头。 越国公瞥了一眼杨昭身边的姑娘,突突直跳的心脏已经安定下来,一欠身道:“殿下说的是,那诸事就拜托了。只不过王爷最近红鸾星动,只怕内廷说话儿就有消息的,一旦为婚事忙起来,又岂能两头兼顾?” ------------------------------------ 靖善坊,大兴善寺。 眼下已经是八月初,大兴城里热得处处都像着了火,连古树森森的古刹内外也闷热得让人焦躁。杨昭望着叶碧瘦弱的背影,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这几日来,叶碧每天都要在昙延法师的禅房前面站上好几个时辰,可昙延却说什么也不肯让叶碧去罗汉院见上婵娟一面。而这傻姑娘就一直立在这里,脊背上的衣衫都已经湿透,却死活不愿挪动脚步。 “阿碧,我们还是先回去,明日再来。”杨昭走过去,递上一块雪白的丝帕,“婵娟火烧越国公府,意图杀害朝廷命官,能让她囚在这里,已经是杨素高抬贵手了。” 叶碧不接那帕子,任由额上的汗珠滴落,将鬓发打湿:“我不明白,明明是男人不对,为什么最后承担罪责的却是我们女子?”她转头看着杨昭,眼里满满都是泪水,“男人写的书,一本一本都叫女人要安分,要听话,不要胡闹,可是到头来,被辜负被欺瞒的女人却连复仇都是个错误?杨昭,你是男子,你告诉我,究竟怎样才是对的?” 杨昭无法回答。就像鬼神之事不能用常识去理解,这世上亦有太多的因果不能用律法去剖断,那么天道呢?万古长存疏而不漏的天道,偏偏要安排花妖婵娟遇上书生杨素,一见倾心,以毕生修为相托,到最后几乎灰飞烟灭,这又遵循的是什么样的公理? 杨昭身为男人,无法体会婵娟那样奋不顾身的痴缠,可要杨昭看着婵娟为自己的一片痴心殉葬,他又觉得这样委实不是她应有的结局。幸亏那日陪着昙延来的是长捷和尚,一听杨昭细述内情,当即不顾前嫌,出言劝住了昙延,这才让婵娟死里逃生。 过后柴绍曾经问过杨昭,为何不将此事告知叶碧,杨昭却摇了摇头:“我只能救婵娟一时,却救不了她一世,此刻叶姑娘心里乱得很,何必再去邀功?” “殿下!”柴绍一路小跑过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气喘吁吁道:“我刚翻墙进去,没看到长捷师父,倒碰上了长捷的弟弟,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把罗汉院的角门打开,让我们进去。” 玄奘?杨昭想起了那个雪团似的小和尚,唇角不由得微微弯起,忙扯了叶碧就走。三人刚刚自角门蹑手蹑脚的进去,就见石灯后转出一个人来,微笑道:“三位檀越,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办法跟姑娘们讲,做什么事爱什么人都要留一条后路,因为留了一手的爱情,根本不能够称之为爱情。可是这样奋不顾身的爱情,又不是我愿意看见的。我只能说,万般皆是命。 --------------------- PS第一卷已经大修,更改集中在前5章,其余内容没有太大变化,请小天使们留心。大修接近完毕,伪更现象应该很少了,谢谢你们的耐心。 第34章 捌·慈悲 杨昭吃了一惊,顿住脚步,跟在身后的叶碧几乎撞在他脊背上,摸摸鼻子站定,扒着杨昭肩膀往前探头,只见老僧昙延含笑立在高大的圆柏余荫下。 “檀越们要见那位优婆夷么?”昙延满脸的皱纹树皮一样,似乎随时能跟身边的大树融为一体。 “‘那位优婆夷’有名字的!”叶碧心中埋怨昙延,没好气道,“她叫婵娟,而且我们修道的人,是不信佛的,不敢妄称‘优婆夷’。” 她这里连珠炮似的反驳,昙延却也不恼,只双手合什诵了一声佛号:“差不多也是时候了,请跟老衲来吧。” 是什么时候?叶碧看了看杨昭,见他亦是一脸茫然,想要追问时,那昙延已经转身去了。三人跟着老僧的脚步越过翠森森的庭院,一径来到罗汉堂前。 仲夏天气,整座寺院内都热得令人烦躁不安,这罗汉堂里却十分荫凉,叶碧刚一踏入门槛,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扑在身上,她竟打了个寒颤。大兴善寺是千年古刹,历尽战火烽烟和朝代更迭,建了又毁,毁了又建,这座罗汉堂便是奉当今谕旨,在废墟上修造起来的。 老皇帝和独孤皇后笃信释家,甫一登基便命人召集天下最好的工匠,不计成本,沥粉贴金,塑出五百尊惟妙惟肖的罗汉像,按回字形摆放在大殿之内,凡是要去后殿的人,都必须要绕几个来回,迤逦穿过这些林立的造像。 昙延走的很慢,逼得叶碧也不得不放缓了脚步,跟着他在这些活灵活现的罗汉像间转来转去。大殿内是如此幽深阴郁,叶碧看着老和尚佝偻的背影,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很怕他骤然消失,留下自己在这座迷宫也似的大殿内,永远寻不到出路。 那老僧蹒跚转过不知第几个供桌,身上宽大的海青搅动了一边的经幡,叶碧不由自主朝那经幡后望去,赫然看见一位金身罗汉横眉怒目,足下踏着一条垂死挣扎的青龙,一手尚扼住那龙的咽喉,另一手握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摩尼宝珠,正朝青龙的头部砸去。 这景象出现得猝不及防,让叶碧的心头“突”的一跳,忙避过目光,却不料转头就看见了另一位罗汉,正伸着怪异的长足,仿佛马上就要踢到叶碧的心口。 叶姑娘连吃了两吓,踉跄了一步,直直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撞在那尊塑像的脚下。幸而杨昭出手,将她牢牢拽定,看一眼前头置若罔闻的昙延,在叶碧耳边低声道:“金刚怒目以降魔,菩萨低眉而慈悲,一体两面罢了,你又不曾作恶,不要怕。” 杨昭的声音是那样温暖,晴风暖日般,投射在这阴冷晦暗的大殿里。叶碧惴惴不安的心绪霎时间安定下来,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塞进杨昭的掌心,由他牵着自己,朝着远处的光亮走去。 穿过罗汉堂是一个天井,叶碧乍从寒浸浸的大殿出来,一脚踏进炽热的日光里,浑身顿觉十分熨帖。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柏树香味的空气,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享受着久违的热浪扫在脸上的感觉。 “为求声闻者,说应四谛法,度生老病死,究竟涅槃......”长捷的声音自不远处的石桌处传来,仍旧是那般安详,却只说了半句,就被另一个童稚的声音打断:“不就是《妙法莲华经》嘛,我四岁就会背了!” 小和尚玄奘从石凳上站起,摇头晃脑念道:“为求辟支佛者,说应十二因缘法,为诸菩萨说应六波罗蜜,令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成一切种智。”他满面不屑,指着哥哥手中的经卷道,“这本书我背的滚瓜烂熟,你随便抽出一句来,我就能告诉你那一句在哪一页,甚至是哪个位置。” “汝等亦应随学如来之法,勿生悭吝,于未来世,若有......” “我记得!”玄奘兴冲冲截住长捷,“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信如来智慧者,当为演说此法华经,使得闻知,为令其人得佛慧故。若有众生不信受者,当于如来余深法中、示教利喜,汝等若能如是,则为已报诸佛之恩——在第三卷第一百三十四页,左上中段!” 他得意洋洋,等着接受哥哥的赞扬,却不料长捷合上经卷,徐徐道:“我信得及你可以倒背如流,但你想过没有,在我们寺里,还有天下学佛的僧人居士中,能够将经书背的如此熟练的人,不计其数。” “我晓得了,”玄奘嘟着小嘴,“你又要说我不够谦逊。” 长捷摇摇头,将经书摆在弟弟的面前,指着上面的封题道:“一部《妙法莲华经》,共七卷、八品、八万余字,为诸经之王。可是它通篇只讲了一句话,你知道么?” “哪一句?” “其有受持是经典者,我当守护,除其衰患,令得安隐,使无伺求得其便者。”长捷说着,晶亮的双眸中映出湛蓝的天空,“能够读经,抄经,通篇背诵都不算什么,最至关紧要的,是要践行经文要义,救度苦难众生,为无知愚顽的人们弘法,援手六道,福荫三界,方能自渡渡人,成就六度万行,得菩萨道。” “何为菩萨道?”一直在旁默默静听的昙延突然问道。 “发无量心,修波罗蜜。”长捷起身,望进昙延古井一般深邃的双眼,微笑道,“发罗天大愿,渡生,亦渡死,渡人,亦渡妖。” “好!”昙延抚掌笑道,“眼下便有一个妖,须得你来渡她一渡!” 叶碧正咀嚼着他们对话的涵义,忽而听得一个“妖”字,心里一紧,忙随着昙延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婵娟不知何时推开了精舍的大门,呆呆立在门槛后头,身上只穿了件青布直襟,满头乌发如瀑直落,不施粉黛,一张俏脸青中带白,显得十分虚弱。 “婵娟!”叶碧一见她,忙撇了杨昭,几步走上前去,关切道,“你觉得怎样?身子撑不撑得住?”她拉起婵娟的手,意外发现那手凉得渗人,忙道:“我料着你身上的法力还能顶一阵的,怎地今日就......不如我陪你去城隍庙,看看纪信那里有什么法子能帮我们。”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婵娟却似一句也没听入耳,缓缓将手抽出,走到长捷身边,席地而坐,仰面望着这位俊朗的中年僧人,幽幽问道:“我是个妖精,你也肯渡我么?” “渡人即是渡己,”长捷温和的笑道,“你是什么人,并不重要。” “这便是佛法说的‘慈悲’么?”婵娟问道,“你可不可以教我,怎样才能慈悲?” “慈悲,是对万物平等之爱。”长捷娓娓说道,“万物皆有其道,‘我’在某一道中,便好似身处井内,所见只有眼前的一块天地。这个‘我’若能跳出“道”之藩篱,站在‘是’与‘非’的中间,而不纠缠‘是非’的本身,万物存而不见‘我’之所在,便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了。” 长捷的话,叶碧听得似懂非懂,婵娟却轻轻点头,俨然若有所得。叶碧困惑的望着她,记忆中的婵娟永远是神采飞扬的,笑要笑得声闻四座,嗔亦要嗔得怒目切齿,这般平静的婵娟,让叶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可我害过你。”婵娟说着,毫无血色的脸轻轻贴上长捷的膝头,“你难道不恨我么?” 长捷的眉梢眼角都是悲悯的笑意,轻轻抚摸着婵娟柔滑的长发:“只有放下,才能解脱。只有解脱,才能慈悲。我已经放下,你也要放下。” “你可以放下,但婵娟不能!”叶碧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打破了这难得的安宁静好。“婵娟若是放下仇恨,就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寻到杨素,拿回花骨,她才能活下去!” 杨昭往前踏了一步,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看了看婵娟瘦弱的身躯,竟没有出言。长捷却并不生气,起身从容笑道:“要婵娟活下去,不一定要那根旧的花骨。” “难道你还能重塑一个新的花骨?”叶碧亢声反问,“你知不知道,塑骨就必须杀人?” “若是我说,我自愿舍身,用我的灵魂为婵娟姑娘塑骨呢?” “你......”叶碧倒抽一口冷气。所有人都惊愕的望着长捷,唯有许久不曾说话的昙延笑着,眼中满是赞许。 “二哥!”玄奘小和尚飞扑过来,抱住长捷的腰身,“我不要你死,你死了,谁来给我讲经?” “玄奘,你须知道,只有众生永具无苦之乐,我心方能怡悦。”长捷拍着弟弟的肩头,满眼皆是慈爱,“若舍我一身,能使世人如寒得衣,如炬除暗,如渡得船,如病得医,让未发心的众生也来持诵《妙法莲华经》,早消业障,荣登彼岸,那便是世间最大的慈悲了。” “二哥......”玄奘却听不进去这话,他的眼泪扑索索落下,蔓陀花雨一样撒在长捷的僧袍上,登时就濡湿了一片。叶碧看得鼻酸,抬眼朝婵娟望去,却见那花妖口中喃喃自语道:“只有放下,才能慈悲......”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经文摘自《妙法莲华经》、《庄子》,全为行文便宜,不敢自诩正道,请小天使们谨慎阅读。 ---------------------------------- PS第一卷已经大修,更改集中在前5章,其余内容没有太大变化,请小天使们留心。大修接近完毕,伪更现象应该很少了,谢谢你们的耐心。 第35章 玖·涅槃 “大胆花妖!”昙延老僧怒喝一声,“你不听劝阻,私自潜入越国公府偷拿花骨,还将越国公杀死,此番我必要替天行道,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袍袖巨震,带起阵阵金红色的火焰,愤怒的飓风一般朝婵娟狂啸而去。烈火中的婵娟熬痛不过,不得已现出原身,巨大的树冠在炙热的气流中剧烈抖动。“叶碧,救我!”她痛苦的挣扎着,扭动着,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舔舐着婵娟的容颜,毫不留情的将她鹅黄色的花儿一朵朵吞没。 “救我啊叶碧!”婵娟嘶哑着嗓子,被烟火呛得连连咳嗽,“你的法力呢?化龙,降雨,救救我吧!” “是呀,我的法力呢?”叶碧急的手足无措,忽然想起袖中的法铃——对了,师父曾经说过,但有危难,可将她的血涂在法铃上,聚集身上最后尽余的法力,做拼死一搏。 危难,眼前不就是了么?叶碧拔下头上发簪,在左腕上狠狠用力一划,暗红色的鲜血登时喷薄而出,染红了衣袖。她感觉不到疼痛,只顾着在袖中寻找法铃,可是平日如影随形的法铃却在这一刻奇异的消失不见,无论叶碧怎么召唤也不肯现身。 叶碧急得顿足,婵娟的双颊已经变得焦黑,通身爆裂的树皮在大火中片片剥落,发出噼啪的响声。“婵娟,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我连一丁点儿法力也使不出来……”叶碧放声大哭,温热的泪水划过她的鬓角,渗进了发丝,清凉的夜风吹来,冻得叶碧一抖。 “阿碧?”杨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魇着了。” 叶碧“噌楞”一下转醒,发现自己正倚在杨昭肩头,她的面上还挂着泪珠,而杨昭肩上已经湿了一大片。“我……”茫然的叶姑娘呆呆望着杨昭,用了很久才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你梦见了什么,哭成这样?”杨昭递过一块帕子,见叶碧不接,叹了一口气,径直替她擦了擦泪痕,“我听你梦中唤着婵娟的名字。” “我梦见婵娟死了。”叶碧呐呐道。 “婵娟怎么会死?”杨昭温声道,握住了叶碧的手。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紧闭的精舍房门,长吁一声道,“长捷法师说,他诵完这卷经,就会去戒台和婵娟一起作法,帮她重塑花骨。” “那玄奘……”叶碧四处看了看,罗汉堂的院子里早已没有了小和尚的身影,只有清透的月光漠然穿过大树的浓荫,满地都是细碎而斑驳的光影。 “玄奘苦劝哥哥不成,气得躲出去了。”杨昭摇摇头,“这样的分别,连我们看了都心酸,又岂是一个孩子能够承受的?” 叶碧心中也是一阵抽痛。她在梦中亲见婵娟死于非命,当然明白至亲好友分离时的撕心裂肺,只是老僧昙延也说,这是长捷自愿发心,以身证道,原是极大的功德,叶碧又怎能阻拦? 花香。 若有若无的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萦绕在叶碧的左右,像是一声声微弱的呼唤,挑动着她的心弦。 “这是……”叶碧诧异的转头,望向戒台的方向,隔着并不高耸的院墙,她能看见那里隐约有金红色的浮光,不像是灯火,亦不似月光,倒仿佛秋天的傍晚,早已式微的日光透过枫叶的背面,徐徐将最后的热度播洒在人间。 “婵娟!”杨昭和叶碧同时起身,对视一眼——不好,婵娟出事了! 叶碧跌跌撞撞扑进戒台院的大门,因走的急,平整砖地几乎将她绊了个跟头。杨昭几步赶上,托住了她的手肘,扶着她奔向院子当中的戒台。 这座戒台高九尺,方三丈,全身以汉白玉浮雕而成,共有三层,每一层的基座上都镶嵌着数百尊彩绘流丹的戒神,四角石龛内还有二十四位三尺多高的金甲神将,全身以金粉涂成,足下沉香雕出的祥云海波围护,鱼鳞样的甲叶在温暖的宝光中熠熠生辉。 戒台中央的蒲团上,小和尚玄奘闭目趺坐,默默念诵着冗长的经文。在他的头顶,一枝盈盈带露的桂花正绚然怒放,片片花瓣仿佛纯金铸就,灿烂的祥光照耀着黯蓝色的夜空,让圆月繁星统统失色。 “婵娟!”叶碧一阵风似的扑倒在那桂树旁边,颤抖着手摸向她的树干,“你这是做什么?长捷师父马上就要来了,他可以帮你……” “不需要了。”一片花瓣缓缓飘下,落在叶碧的额前,贴在她小小的伤口上面。“长捷师父说过,只有放下,才能解脱,只有解脱,才能慈悲。”婵娟的声音自桂树中传来,意外的温柔平和,“他已经放下了,今天,我也要放下。” “我不要你放下!”叶碧只觉得双目针扎一般刺痛,自眼角流出来的似乎已经不只是泪,而是滚烫的鲜血,“我不要你放下……我一个人流落世间,好容易才有你这样一个姐妹,你怎忍舍我而去……” “我以为,你巴不得我不来烦你。”没人能看到婵娟的面容,而叶碧却能从她的话音中听出溶溶笑意,“没有我顶着你的皮囊胡闹,你就可以清清静静的在人间收妖除鬼,积攒功德,早日回返方诸岛。” “不是的……”叶碧连连摇头,哽咽得说不全话,“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救你,我只想……要你活着……”大颗大颗的珠泪从她面上滴落,落在婵娟的树根上,融进她们脚下的土地。 “我捐弃肉身,重生为树,也是一种活着。”婵娟的花枝轻舞,“有舍,方才有得。很久以前,有人给我讲过无量心,我那时不懂。现在我才明白,‘舍得’,就是放下身心俗世,便得尽虚空遍法界。你当初锯角退鳞,为我重造人身,也是一种舍得,是我太执着于仇恨,才辜负了你的一片深情。” “你没有……”叶碧抽泣着,只觉得额角隐隐发热,才要抬手去摸,那片覆住她伤处的花瓣骤然放出耀眼的光芒,向下烙进叶碧的肌肤,化作了一点金红色的四瓣花钿。 “我知道你必定舍不得我,所以叫玄奘藏起了你的法铃。”婵娟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开来,“当年是我拖累了你,如今是我报恩的时候了。这点法力不够送你回方诸岛,却能在你危急的时候救你一命。今后的路,我不能再同你一起,你自己要珍重,莫要像我,一世修仙,却为一点执念,将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婵娟……”叶碧已经哭得浑身无力,只一双手死死抱着婵娟的树干,不肯放开。 “傻子……”随着渐渐浓厚的花香,婵娟的话音已经微弱得听不清楚,“你日后若是想我,来大兴善寺也能看得见我的。你记住,自今日起,你是在连我的份儿一起活。做妖也好,做仙也罢,你都不要恨,要放下,要活得自在,才能对得住我……” --------------------------------------- 叶碧一直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的傍晚才幽幽醒转。守在身边的阿桃说,是杨昭把她抱回昆蓣阁的,又亲自请了医官来看,一直到确认叶碧是脱力晕倒,方才离去。 阿桃说了一气,叶碧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左手抚在额角的花钿上,痴痴望着窗外出神。 阿桃在心中叹了一回,无奈的将手中粥碗推到叶碧的面前:“呐,这是杨大哥特意吩咐我熬的,大内御用的桃花粳米,煮了整整一个早晨,这才放凉了些。还有内廷尚食局做的蔗汁玉露团,杨大哥说你爱吃的,也在这里。” “我没胃口。”叶碧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蘸满了醋的棉絮,酸涩冷硬的哽在舌根底下,吐也吐不出,咽亦咽不下。 “再难受也要吃东西呀!”阿桃不觉动了气,“死的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总不能为了一个婵娟,你就连饭也不吃了罢?” “我……”叶碧不知怎么向阿桃解释,正张口结舌间,猢狲小叶噔噔跑上楼来,指着楼下,叽叽咯咯个不停。 “你说什么?”叶碧身子一震,扶着榻边小几艰难的站起,满面的慌乱。 阿桃不知出了何事,忙也起身走到楼梯口向下张望,果见那里有一男子,身着石青色火焰纹道袍,头戴上清莲花冠,正静静候在楼下。 阿桃从未见过此人,愣怔间已经听见叶碧悉悉索索着衣,慌慌张张的从卧房内踉跄奔出,才出房门,又折回去,对着铜镜细细理了理鬓发,方才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出来。她努力压抑着纷乱的心绪,挤出一丝极勉强的笑容,朝那道人点头道:“师兄,你怎么找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二已经出场,男二自然不能落后吖~ 第36章 拾·重逢 “师兄……别来无恙?”叶碧站在楼梯半腰,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纪大神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太好,如果这个时分靠的太近,后果可能不会很妙。 纪信扫了叶碧一眼,没有答话。他转过头打量了一下昆蓣阁的店面,寻了处桌案坐下,袍袖轻扬,桌上已经化出一整套茶具,连铜壶里的水都还冒着热气。叶碧望着他,蓦然有种鼻酸的感觉,七百年前她在方诸岛初见纪信,就是一个这样的场景。 那年叶碧还只是个龙角都没长全的小丫头,误打误撞漂流到方诸岛上拜了师,便听师父讲到了大师兄。 “你师兄离岛历练去了。”须发皆白的师父笑道,言语间尽是自得之意,“他拜师只有三年,就已经学会了为师全部的本事,真不愧是名门之后,天资聪颖。” 是了,纪信是西王母第四女南极夫人的小儿子,生来就有仙格,就算是拜师学艺,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哪里像叶碧这种小龙,连化形成人都要三百年的工夫。 叶碧入门的时候年纪小,师父便也不怎么管她,每日只由着她在岛上闲逛,上树掏鸟下河捞鱼无所不至。忽然有一日,叶碧爬上她最钟意的大榕树,斜靠在树枝上数星星的时候,树下走来一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叶碧还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那人一袭白衣,身量极高,蜂腰猿背,一头微卷的长发披散在宽肩上,也是这么一挥广袖,就在大树下化出一张茶案,自顾自煮起茶来。一杯清茶入口,他灿若明星的双眸微微合起,悠然恬淡,仙姿凝远。 这便是大师兄了吧?小小的叶碧咬着粉嫩的手指头痴痴想着。 “我听说,那花妖死了?”纪信冷冷开口,毫不留情的将叶碧从回忆中拖拽回来。 “啊?”叶碧一脚踏空,几乎跌下楼去,忙扶着阑干站稳,有点尴尬的答道,“是……呃,也不是,婵娟脱去皮囊,化作原身,重新修炼去了。” “也好,”纪信颔首,“如此你也少了许多恶名。” “咳咳,师兄你……不是出去巡视了么,怎么想起来瞧我?”叶碧窥着他的脸色,惴惴问道。 “你姐姐前日心血来潮,说你可能遭了点小厄,因此叫我来看看。”纪信的眼皮也不抬,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看”我么?叶碧苦笑,自打进门来,你的目光就没怎么落在我身上,若不是我姐姐求你前来,你连见都不想见我吧?她心里一酸,口中的话音便不甚和气:“请师兄回去告诉家姐,我还没死,等我死透了,再烦师兄来此收尸也不迟。” 纪大神却不见恼意,只淡淡道:“阿碧,我和你姐姐都很惦念你。” “不劳费心!”叶姑娘听不得这声“阿碧”,几步下了楼,呛声道:“你要是惦念我,就不该把我丢在这里半死不活的受罪!” “阿碧!”纪信拿着茶杯的手一紧,显见得也是动了气,“有些事我能替你做,有些我即便想,也不能做——那花妖早该死的,你当初违犯天规救她,能够只罚你锯角退鳞,已经是法外施仁了!”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叶碧的俏脸涨得通红,脱口而出。那时纪信还没做城隍,彼此都是散仙,全不把天规当回事,成日家带着叶碧上山下海,有好吃好玩的都尽着她,惹了祸便自己担住。有一次叶碧在外受了气,纪信去找人说理,结果一言不合动了手,虽然打赢了,却也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师父气得要罚他,还是个孩子的叶碧笨手笨脚抱住纪信大哭,直哭得师父丢了朝元仙杖,放手随她去了。 夜里纪信睡下,昏昏沉沉中觉得有什么人在房里翻腾,睁眼看时,只见叶碧不知何时偷偷摸了进来,将他所有的衣衫统统划破,连身上穿的也不放过。瞧着纪信诧异,她自己倒说得振振有词:“你没有衣服穿,就不会再出去打架,不然你若被人打死,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师兄?”当年还不是大神的纪信哑然失笑,笑着笑着,眼里竟泛出了泪花。 叶碧那时候想,等她长大了,也要和师兄一起,松下论道,趁月折花。可是还没等叶碧长大,纪信就已经寻到了她的父亲,典雁提亲。 是的,提亲。 叶碧不知道纪信是何时认识她的姐姐,更不知道他们二人是何时私定终身的。她只知道,父亲爽快的应诺,将姐姐许配给了纪信。后来不久,纪信便做了三界监察司都城隍,爵封显佑王,掌管阴司刑狱。自那之后,他每每见到叶碧,都是一副万年寒冰的模样,再不肯稍假辞色。 “人总要长大的。”纪信放下茶杯,尽量压着怒气,徐徐道,“你不能总是这么任性,若是再犯了天规,连我都护你不住。” “是是是,我的纪大神。”叶碧冷笑道,“你这一肚子天规天条,只好回去说给我姐姐听。我还欠着一屁股孽债没还,不得闲听你唠叨。”她一头说着,一头冲上去,将纪信拽起,连拖带扯推出门外,口中嗔道:“人呢,你已经见到了,回家也能跟我姐姐交差了。你是大忙人,还去办你的差,别为我一个小小龙……” “阿碧?”一个疑惑的声音不期然响起,叶碧登时愣住,抬起头,在纪信的身后看见了满面戒备的杨昭。 “这人欺负你?”杨昭一个箭步跨过来,将叶碧的手从纪信身上拉开,推到自己身后,牢牢挡住。 “没……我……”叶碧也慌了神,想要解释,却不知怎么开口。 “你不要怕,”杨昭以为她恐惧,微微侧头,温声道,“我在这里。” “不是……你听我说,”叶碧望着面沉似水的纪信,也不知怎么想的,攀住杨昭的手臂笑道:“阿昭,这是我师兄,听说我身子不爽,来看我的。”她转头瞧着纪信,撒娇一般笑着:“师兄放一百个心,我虽不成器,倒还交得几个好朋友,断不会落了无人管无人问的下场。” “阿昭”?杨昭愣住,叶碧从来都是一口一个“殿下”,从未唤过他的名字,今日怎地这般亲热?他看了看面上阴晴不定的纪信,心里一沉,没说什么。 “那就好。”纪大神一哂道,“你只小心不要惹出事端来,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说罢拂袖去了。 叶碧的手垂下来,想要去看纪信的背影,却又硬生生忍住,转身撇下杨昭上楼,一眼看见榻边小几上放着的桃花粳米粥,气得端起碗来就想泼掉,见杨昭跟了进来,手上一顿,终究还是没动。 “这粥不合胃口么?”杨昭走过来,接过粥碗尝了一口,皱眉问道。 “粥是好粥,只不过……”叶碧说了一半,自己住了声。 “只不过人不是那个人,对么?” 叶碧被他说破心事,双颊红了一红,一半是羞,一半是怒,待要反驳,又觉得万分委屈,嗫嚅了半晌,竟红了眼圈。 杨昭见她这样,也觉得不忍,轻轻把粥放下,叹了一口气道:“我来,是想告诉你,长捷跟着昙延法师云游去了。” “啊?”叶碧吸吸鼻子,惊讶的望着他。 “长捷临行前对我说,婵娟已然放下执念,日后必能重修仙缘,他要游历天下,去渡更多的人。他还说,已将将婵娟化身的丹桂树托付给了玄奘,叫咱们不必担心。” 杨昭说着,心中满是苦涩。他早起去过了大兴善寺,便到大内去探独孤皇后,一是请安,二来也想探探皇祖母在自己婚事上的口风,若是崔家还未应准,也好及时阻止。谁料还未进立政殿,就被萧妃的婢女娇容拦下,请到了东宫。 因只有他两母子在场,萧妃便不起身,只斜靠在贵妃榻上摇扇,神情却是少见的严峻:“我原以为,你这孩子是最懂事的,一向安分持重,从不出格,谁知在婚事上竟然如此执拗。” “母妃!”杨昭不想她说得如此明白,倒怔了一下,“崔瑗……找过你?”。 “你听我说完。”萧妃不待他再开口,肃然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崔瑗。可你想过没有,你父王和我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 杨昭不答话,只低下了头,默默盯着足下厚厚的红丝盘金绒毯出神。 “我们几十年来殚精竭虑,谨小慎微,在江南时克己复礼谦躬下士,到了京都又广为结交勋戚豪族,方有今日之盛。如今眼看离皇位还有最后一步,我、和你父王,都不会任你一时放纵,将多年之功毁于一旦!你或许觉得,我们眼中只有皇权,但你要明白,身为太子嫡子,你对皇室,对大隋,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国家靡费民脂民膏,不是要造就一个任性的、随心所欲的皇帝——你身上流着杨家的血,背负着杨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威名,就必须承担与生俱来的义务!” 第37章 拾壹·锦书 杨昭抬眼,对上母亲的灼灼目光。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虽然年过四旬,岁月在她脸上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杨昭想起,幼时母亲曾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讲述,兰陵萧氏是如何的显达,一度曾代南齐而立,雄踞江淮沿岸,虽不及陇西诸姓那般赫赫扬扬,却自古就是江南第一豪族。萧妃十五岁嫁入杨家,以其温婉聪慧知书达理,颇得帝后和丈夫的欢心,杨昭的父王曾言,若是没有萧妃,说不定他至今仍只是一介藩王,绝不可能争得储位。 或许杨昭并不适合生在帝王之家。自父王登上太子之位,王府上下是欢呼雀跃,可是没有人问过,杨昭自己是不是愿意做这个太子世子,是不是也想在皇祖父和父王百年之后,成为这万里广袤土地的主人。 在他看来,所谓的“君临天下”要付出太多代价,登上权力巅峰的同时,就必须把父母、手足、夫妻之爱统统抛诸脑后,摒弃一切作为凡夫俗子的感情。好比被废的前太子杨勇,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不能从心所愿,选择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还因此得咎,不但保不住这个女人,连自己都深陷万劫不复之地。杨昭也不能想象,平素亲和慈祥的皇祖母,在这件事情上竟然会如此专横霸道,完全不顾多年母子亲情,直接将大伯废为庶人。从皇祖母的角度,这固然是为了稳固新太子杨广的地位,但也由此可见,无论什么人,一但沾上了“皇权”的魔咒,都会变得冷酷无情,面目全非。 于杨昭本心,他宁愿做个闲散宗室,温一壶茶,画一轴画,与三五好友雕鞍齐射,呼卢唤雉,尝尽天下佳肴美酒,也好过将所有至亲至爱都化为棋子,在这块叫做“天下”的棋盘上拼杀争抢。父王和母妃若是知道,必定会痛斥杨昭不识好歹——世间多少人拼尽热血,不就是为了这至尊的王座?可对于杨昭来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华服之下,他只看到一登九五、六亲情绝的悲凉和凄楚,然而命运偏偏开了个最大的玩笑,生生将杨昭导引上了这条他最不想走、却也无法逃离的道路。 萧妃大约说得口干,端起手边的玉碗,饮了一勺扶芳露,坐直了身子又道:“这人世间的祸福成败,离不开‘忍耐’二字,要成为至尊,就不能有舍弃不了的东西。我晓得你心中别有牵挂,只要你娶了崔氏的姑娘,其他的姑娘任你挑选,只要不过分,我都不过问。” 那她也得让我挑啊!杨昭无奈的摇摇头,想要将母亲的声音自耳中驱赶出去。他无法反驳母亲的话,也一早就明白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他甚至曾经认为,夫妻之间不必相爱,只要能相敬相容便罢。 直到,他遇见了叶碧。 杨昭知道,自己和叶碧也许永远无法相携,但他就是不想要崔瑗,也不想要任何一个他完全记不得长相的世家女子,一想到这些,杨昭就万分希望自己能够永远留住曲江池畔的一池风荷。 “我……不日即会奉诏去崔家下聘。”思量着,杨昭还是开了口,略带不安的看着叶碧。 “我知道。”叶碧平静得出奇,“那日在越国公府,杨素不是说,殿下近日‘红鸾星动’么?皇家有钦天监,大约用不着我替殿下挑日子,若是赶不及,还请殿下留一杯喜酒给我。” “你……”杨昭愕然盯视着叶碧,良久,他缓缓起身,怔了片刻方道,“杨素那边,你莫要轻举妄动,你放心,我会替婵娟记着这笔账的。”他不待叶碧回答,又低声道:“你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叶碧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杨昭和婵娟不过只有数面之缘,他之所以如此落力,无非是瞧在自己的面上。只是叶碧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就像婵娟,用她毕生的心血为杨素铸造了登天的阶梯,可是结果依旧落得香魂杳然。就连叶碧少年懵懂时曾对纪信有过的那份心思,当时百转千回反侧难眠,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要丢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拼命去遗忘? 叶姑娘活的太久了,久到她顽固的认为,世间一切情爱都和瓦片上结着的霜花一般,再怎么精巧剔透,日头一出来,仍旧是要冰消雪解,不留痕迹的。叶碧滞留人间,只是为了收妖除鬼,早日返回方诸岛,其余的事,一概与她无关! ** 临近中秋,阿桃拖着叶碧去采办节下用的物事儿,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东市,李靖圆滚滚的身材不期然映入眼帘。长史大人今日依旧袍褂齐楚,身后跟着两个巡探,腆胸迭肚的左顾右盼。 叶碧一见他,登时想起了杨昭。自婵娟去后,一整个月叶碧都没有再见到过他。杨昭就这么从叶碧的生活中悄然消失,一如当初在渭水河边相遇的那般偶然。 叶姑娘迟疑了一下,一把拉住阿桃,转身往街边的铺子里走去,一头雾水的阿桃被扯得一个趔趄,疑惑道:“姐姐,咱们还有好几样东西没买呢!”她打开手上单子,一一指着,“豆沙,糯米,酥酪,还有……” “忙什么?”叶碧向外张望了一眼,没发现李靖跟过来,这才有空打量这间铺子,只见架上五光十色满是绸缎,忙向阿桃道:“过节了,给你扯一身布料,做几套衣裳。” “衣裳?”阿桃不解,“上个月才做了几身实地纱的,还做?” “上秋了,做些夹的。”叶碧顺口搪塞道,随手翻动着布匹。 “去年做的我还有没穿的呢。”阿桃嘴上应着,脸上却带了喜色,也走过来看颜色花样,一头又道,“说句不该说的,要是宫里……”她瞅瞅四周,见没人注意,低声道,“要是宫里再有妖怪就好了,我们还能赚一笔。” “少胡说!”叶碧瞪了她一眼,“哪儿那么多妖魔鬼怪给你去捉?”阿桃这话一发让她想起了萧妃那张精致的俏脸,顿时没了扫货的兴头,还要再说,只听身后李靖的声气唤道:“叶姑娘,阿桃姑娘,好久不见!” 简直是阴魂不散!叶姑娘翻了个白眼,转身微笑道:“是啊李大人,大节下的,忙着巡街哪?” “可不是?白天巡完一遭,夜晚还要再巡,好歹对付着把节平安过去,我就算交了差了。” “那大人您忙,我们不耽搁您。”叶碧说着又要走,不想阿桃在后指着一匹金丝绒圈锦问道:“姐姐,这个看着不错,给小叶扯一身,必定好看!” “一个猢狲要那么多衣裳作甚?”叶姑娘满心不耐烦,脱口而出。 “哎,姐姐你忘了,昨日你还说小叶的衣裳旧了,要换身新的呢。再说,”阿桃挑眉道,“眼瞅入冬,也该给怜卿做一套御寒,不然杨大哥回来,又要说我们虐待他的猫。” “殿下是贵人,我们平民百姓怎好胡乱攀亲?”叶碧此刻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名字,朝李靖僵笑了一下,心下却愈发烦躁,嗔道:“不是单子上还欠好多物事儿没买么?还不快走?” “叶姑娘,柴将军回京了,你知道么?”李靖依旧是满面春风,黑红的脸膛上放着光,只有精光四射的双眸,才显出此人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憨厚。 柴绍回来了!那也就是说,杨昭极有可能也回了京城。叶碧想要追问,却没有出口。杨昭既然已经在大兴城,却不来昆蓣阁,难保那天过后也存了恼意。如此也好,叶姑娘暗暗想着,就这样撂开手,也算大家清净。她尚在沉吟,李靖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笑眯眯踱过来,附耳道:“晋王殿下却还在外。” “柴绍不是一直贴身护卫他的么,怎么独个儿回来了?”叶碧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那他一个人……”她顿了一顿,收住了声。 李靖笑得像只肥猫,压低声音道:“放心,殿下在天水郡,那儿是秦王治下,断不会缺了人手的。” 叶碧却不知道秦王是哪个,只是听杨昭身边有人随侍,方略略放了心,有心想问他去作甚,这许久还不回来,才张了张口,就听李靖笑道:“柴将军带了一份晋王手书回来,特特说要交给姑娘。” “给我?”叶碧腮上一热,呐呐道,“信上怎么说?” “晋王亲笔书信,指名给姑娘的,下官怎么敢先看?”李靖唇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忍着笑意,双手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递了过来,“因柴将军身上还有一封晋王给太子和太子妃的书信,所以下官自告奋勇来寻姑娘,不想可可的就在东市遇见了。” 叶碧越发困窘,连耳廓都红得发烫,强压着心绪接过那信来看,岂料上头只有短短几行文字,她未及读完,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秦*王*府也闹鬼了?” 秦苑秋霜 第38章 壹·玉堂 柴绍下了马,才将叶碧从车里接出,便见一员武将双膝跪倒在□□的朱漆大门之前。因天色已晚,柴绍盯着看了片刻,方才惊叫一声道:“王延,你怎么跪在这里?” 那武将转过僵直的脖颈,见是柴绍,眼中满是悲愤,哽咽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住了泪水:“柴将军,我们王爷病着,我想见他一面请安,可是……”王延未及说完,便听王府侧门里门栓响,有个管家模样的人走出来,一眼瞧见柴绍,忙抢上前来,满面堆笑道:“我的柴爷,可把您盼来了,晋王殿下念道了好几遍,说料着你们今日就到。小的暗地里想,哪儿有那么神?果不其然一开门,就见柴爷在门口……这位就是叶姑娘吧?”他转向叶碧,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路风尘,快请进来吧!” 柴绍却不忙举步,看了王延一眼道:“刘管事,能否行个方便,让王司马进去瞧瞧王爷?他也在这里跪了有时辰了,不好拂了他的厚意。” 那刘管事看也不看王延,哂道:“将军说什么,小的都可做主,只是王司马么……我们王妃有话儿,让谁进去也不能让他进。” 柴绍愕然道:“王司马犯了什么错,王妃这样恼他?我记得他自离了千牛卫,一直就在秦王身边随侍,颇得王爷欢心哪!” “大人们的事儿,小的哪里清楚。”刘管事赔笑道,“我们王爷病着,自然府中就是王妃主事,她老人家发了话,我们有几个胆子不遵?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们做下人的,就是心疼小的了。” 他们这里说话,叶碧却一句也没听入耳。她知道杨昭就在里头,止不住的满心惴惴,怕见了他尴尬,又似乎带着几分期待,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叶碧只顾胡思乱想,跟着柴绍一径入内,迤逦转过无数亭台楼阁,一路上玉墙飞檐金阶画壁,竟都未曾看在眼内。不知不觉进了一间花厅,满腹心思的叶姑娘竟被其中光华闪得一愣,抬眼看时,只见那花厅的梁柱楣栋之间装饰了无数各式各样的铜镜,大大小小的铜镜前面,或有宝珠,或燃灯烛,一时间光彩四射,将这间屋子映照得亮如白昼。花厅的后门洞开,其外墙下便是池塘,只留一道精巧的汉白玉石桥,一弯新月似的将花厅和后园连在一起。一阵阵微凉的秋风越过门外吹来,带着缥缈的水汽,叶碧这才知道,原来这座花厅竟是凌空建在水面之上的。 “我三王叔的心思工巧,整座王府都是他亲自画图,带着匠人建造的,瑶池的琼楼玉宇也不过如此罢了。”杨昭不知何时从暖阁中出来,含笑望着叶碧。叶姑娘转过头,正对上他的双眸,怔了一怔,忽然寻不到合适的言语作答。 “屋子再好,也要有命住下去。”叶姑娘闷了半晌,憋出这么一句。 杨昭微不可见的摇摇头,看着柴绍不言声辞出去,携了叶碧的手笑道:“天晚了,你先同我去见见王妃吧。” 因秦王病重,太医嘱咐莫要过了病气,因此王妃崔氏并不住在银安殿,只在后园中寻了一间房舍暂住,每日到银安殿照管夫君罢了。此刻已是掌灯时分,崔妃刚刚回来,正倚在榻上由着下人捶腿,听婢女报说晋王带着人来见,忙又着衣,撤了身前果品,换上新茶,方才请晋王入见。 叶碧是见过太子妃萧氏的。她原以为崔氏必定也和萧妃一般,不论话说的怎样和蔼,脸上却总带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气,不想崔妃意外的平和,寒暄了几句,竟抬手叫过婢女搬来一个瓷墩,道“姑娘一路辛苦,还请坐下说话”。 叶碧看看那瓷墩,又看看杨昭,见他并无异议,只得谢了坐,听崔氏又道:“我也是病急乱投医,王爷久病不愈,连太医署的几个医正看了,都束手无策,因此请姑娘来,要能替王爷祈禳祈禳,说不定就好了呢!” “婶娘不必心焦,”杨昭安慰道,“前番皇祖母不豫,也是叶姑娘出手,方才拿了那狸奴妖。若三王叔真的是为鬼狐所困,我们必能手到擒来。” 杨昭你就吹吧!叶碧象征性的微笑了一下,心中暗搓搓的腹诽。自打进了王府,她袖中法铃就没动过一下,睡着了一般安静。若不是府中压根没有异象,那便是说,这缠住秦王的魂魄极为强大,根本不是叶碧降服得了的。 崔妃却不理会这些,皱眉道:“其实王爷身子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了,再加上连日心绪烦乱,他就扛不住了。”她满面忧忱,叹了口气又道,“昭儿不是外人,我就实说了吧——王爷先前硬朗的时节,尽同些不知打哪儿来的宾客混在一起,每日家在花厅水榭上跟优伶们唱戏,通宵达旦。实在累了时,就横七竖八的睡在地上,还有些事儿……我都说不出口!这番趁他身子不好,我便把这起子男女都卷了,一股脑丢到王府外头去。谁知跟着就有些风言风语,说我不体恤王爷心情,把他气病了。” “婶娘如此身份,究竟何人敢做此言?”杨昭诧异道,“莫不是下人们犯上?” “唉……下人们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崔妃的口中仿佛含了一颗极苦的橄榄,叹道,“你们才刚进来,也看见门口跪着的王延了。其实姓王的哪里是想见王爷,他是想混进来,见见永丰罢了。” 永丰?叶碧抬眼看了看杨昭,那人却是一派祥和,徐徐摇着墨扇道:“王延此人我不熟识,但听从人说,他对王爷还是忠心不二的。至于永丰么,她才十六岁,正是闹意气的时节,得空我好生同她讲讲道理,瞧着三王叔的脸面,她不会太过分的。” “我岂有不知!”崔妃面上尽是无奈,“只是王延出身卑微,就算永丰真的属意于他,王爷也必不会应承的。我只可怜这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同她爹爹也不亲厚,要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她将来可怎么好?” 叶姑娘有点困惑,她听不明白杨昭和崔妃话中的家长里短,也不愿意费心去琢磨。连着赶了几日的路,她身上渐渐乏了起来,上眼皮沉得好似灌了铅,坐在四边不靠的瓷墩上,便有些支撑不住,一个迷蒙,几乎跌下地来。 杨昭就在她身边坐着,眼尾瞥见叶碧打晃,忙用手肘不着痕迹的推了推她,起身笑道:“婶娘,我们只顾说话,竟忘了时辰。您累了一日,早些休息,明日我便带着叶姑娘四处查看下,若有不妥,再来报与婶娘知道。” ** “你不必亲自送我回来的。”叶碧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我不送你,你自己找得到路么?”杨昭又气又笑,“我派柴绍去接你,也是怕你不辨方向,鬼还没捉到,倒把自己弄丢了。” “左不过是在王府里,我若迷了路,问问下人也就是了。”叶碧揉着眼睛,打量着房里陈设,又摸摸榻上锦被。“我就住这里么?”她有点不太情愿,“这一幅被面顶的上昆蓣阁一年的使费了,要是不留神弄脏了,我可不赔!” “不要你赔!”杨昭笑开,“你饿不饿,我叫人去弄点夜宵给你。” “不劳费心,你也快去歇着。”叶姑娘已经困得几近昏迷,巴不得赶紧叫他出去,一头说着,一头把人推出门外,杨昭只来得及加了一句:“我就在你隔壁,若缺什么,只管来……”还未说完,便见房门在自己眼前“砰”的一声关起,只留下他颀长的影子,孤零零的映在窗格上。 叶碧这一觉睡得黑甜,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懒洋洋坐起,忽然觉得鼻端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顺着来源看去,只见桌上有个玛瑙碟子,内中堆着五六个细巧的饽饽,像是才出蒸笼,微微还有热气。 樱桃毕罗!叶碧也不及穿衣,几步走到桌前观看,果见那饽饽水晶般透明的冰皮内裹着几颗鲜红的樱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叶碧原只在食单上见过这一味,传说北朝大臣韩约家有名厨,惯会做些西域美食,其中便有这樱桃毕罗,以才熟的樱桃作为馅料之一,蒸熟装盘,皮内的樱桃竟可色泽不变,红如胭脂。但因樱桃价高,火候又极难掌握,因此民间一向不曾有人制成过。 叶碧喜不自胜,忙拿了一个品尝,果然其味鲜美可口,齿颊留香,只是吃着吃着,叶姑娘想到一个问题:这樱桃毕罗,是谁送进来的? 她正狐疑,只听门上“叩叩”响了两声,杨昭在外问道:“阿碧,你醒了么?” 简直醒的不能再醒!叶姑娘憋着一口气,腾腾腾走到门口,打开门扇,劈头就问:“你这会子学会叫门了,方才怎么就偷偷进来送东西?堂堂大隋亲王,不晓得男女有别,内外有分?” 第39章 贰·永丰 杨昭怔住,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这位姑奶奶,目光越过她肩头,方才发现桌上的樱桃毕罗,也不等叶碧让,自己进了门笑道:“你一气吃了三块,显然这点心味道真的不错。” “那是!”叶碧面有得色,“能入了我的口,自然不是凡品……杨昭,我问的是你为何偷入我房间?”叶碧说着,暗自咬牙——差点被你带歪了,幸而姑娘我觉察的早! 杨昭一撩袍襟坐了,自取一块樱桃毕罗,极斯文的咬了一小口,笑道:“果然是好。” “好什么好?”叶姑娘劈手抢了那点心,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瞪得溜圆,“点心再好,也有个男女内外的分别,我同你还没熟到那份儿上!” 杨昭摇摇头,不慌不忙道:“秦*王*府虽然不比东宫,可还是养得起几位婢女,送个糕点什么的,应当不在话下。” “婢……”叶碧憬悟过来,这才知道自己冤枉了晋王殿下。“那个……我才起身,没想那么多,对你不住。”她不好意思的看看手里的樱桃毕罗,上面半透明的冰皮已经被咬开,露出殷红腻滑的馅料,隐隐还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要是把这个也吃了,就是第四个了。叶碧想着。 四个就四个嘛,替他做事,难道吃他些点心不是该当的么?叶姑娘理直气壮的咬了一大口,唇齿顿时被柔软芬芳的香气包裹——留在人间还是有益处的,这美食不就是最好的明证么? 杨昭仰面看着一本满足的叶碧,朝阳的光辉自她背后投射过来,松松绾起的一头青丝看去毛绒绒的,叫人很想伸手去揉上一揉,几丝碎发自鬓边飘落下来,贴在因为惬意而微红的腮上,又调皮的顺着脖颈搭上锁骨,向下探进宽松的衣领,而衣领下是…… 年轻的晋王收回目光,转臂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隔夜的凉茶顺着他的喉咙滑下胸膈,带走了不知何处升腾起的热气,他又饮了一口方问道:“樱桃性热,吃多了也生湿气。” “湿气怕什么?”叶姑娘口中塞得满满的,兀自含混道,“我最不怕湿,再吃一斤都使得!” 杨昭微笑,看着她将自己咬过的那块点心一径吃完,又替叶碧倒了杯茶解渴,方才起身笑道:“吃饱了,开工吧?” ** 叶姑娘必须要承认,这座王府从里到外都是一件精美的臻品,初初看去不外乎金碧辉煌,细细打量下来,竟无一处不是匠心工巧,各有妙处。就比如王府正中的这座银安殿,一般的绿瓦金龙,配上恰到好处的彩画石雕、帘栊绶带,立刻就比堂皇正大的太极宫耐看多了。只是因秦*王现今病着,王妃崔氏请了许多道士来做法事,所以此刻满殿里香烟缭绕紫雾蒸腾,憧憧法衣仙履过处,道士们齐声哼唱的经文隔着窗扇飘了出来: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 。 千神万圣,护我真灵 。 九天龙神,制伏五兵 。 五方恶鬼,亡身灭形 。 所在之处,万仙奉迎 ……” 龙神?叶碧暗暗笑开——现就有个龙神在窗外呢,只不过这会子不怎么神罢了。她昨夜睡得极好,今朝自然神采奕奕,一头极有兴味的瞧着各处景致,一头问杨昭道:“你在大兴城的王府也是这般规制么?” “规制是一般无二的。”杨昭看着她傻乎乎的四处张望,不由得唇线微弯,“只是我没有三王叔这般巧思,又不常回京面圣,因此永兴坊的府邸只是稍事规划,并无铺张。洛州封地的那处好些,待此事了结,我带你去一观。” 他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银安殿里一阵喧闹,一把尖利的女声在内喝道:“你们这起子贼道士没一个好人,都是趁人之危,来讹我们银子的!” 杨昭听了这声音,已经晓得此人身份,忙拦住叶碧道:“我去请王妃来料理,你莫要进殿,就在这里等我。”说罢也不等她回话,便急匆匆去了。 叶碧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多问,只在月台上踱步,不一时只听殿门猛地被撞开,有只铜磬从中飞出,“哐啷”一声砸在了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弹了几下,顺着云龙陛石骨碌碌滚了下去。跟着有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女孩子一手扯了一个道士的胸襟,将他二人拽出门外。那两个道士也不敢挣扎,只好随着她踉跄行走,有位年老些的道士在高高的门槛上绊了一跤,登时摔倒,磕得满脸是血。那女孩儿也不管顾,只将手中另一个道士奋力一推,推得那人连滚带爬的跌下了台阶,一屁股坐在青砖地上。 叶碧看得心惊,疾走了几步上去搀扶,刚把老道士扶起,就看这女孩子返身回来,探手便扯这道士的衣领。 “住手!”叶碧急的叱道,“他这般年纪了,怎禁得你如此对待,若是摔出个好歹可怎么收场?” “收场?”那女孩子稚嫩的面上满是冷笑,“我这不就是帮他们收场么?这些个神婆道士,全都是骗人的!除了在床前舞蹈喧闹,究竟又起了什么效验?那贱人故意如此张扬,分明怕病人死的太慢……” 你说谁是骗人的!叶碧听不得这句,立时心头火起,才要呵斥,便听身后有人一声断喝:“你胡说些什么?”她愣怔间,只见那女孩儿“腾”的站起,径迎上去骂道:“亏你每日自诩贤妻,你就是这般照料我父王的?” 叶碧回首看时,只见王妃崔氏带着一众仆从赶来,正与那女孩对峙。崔妃气得面上青红不定,泣道:“永丰,我怎样对你父王,阖府上下都是亲眼所见。自他得病,看过了多少名医,吃下去的药材就是堆,也能把银安殿堆得满溢出来。因药石罔效,我才请了这几位老神仙来为你父王祈禳,这也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万般无奈之举……” “你才胡说!”永丰一口顶了回来,“我父王怎么得的病,你心里最清楚!你巴不得他早死,自己好做这王府的太后!” “永丰!”杨昭就在崔妃身后。他请崔妃前来,本就是不想搅进她们的争执,但听永丰说得实在出格,忙出言喝止道,“这里有外人,你且收敛些。” “我说错了么?”永丰梗着脖子回言,“她自己生不出,所以撺掇着我父王过继五叔家的杨颢——那娃娃还在吃奶,抱了过来自然万事听她主持——可惜我父王不允,这贱人这才下药害了他,等我父王一死,这府里上下还不任她摆布?” “你!”崔妃浑身乱战,扬手便要打她,手举在半空,却没挥下来,半晌放低,捂着嘴吞声哭道:“我……你一向恨我占了你母妃的位子,我也不同你计较。可你父王就在里头病着,你这么大声,叫他听见,岂不又添了病势?”她哭得悲切,又强忍着不肯放声,连杨昭在旁边都听得心中酸涩不已。 永丰却不领情,近前怒视崔妃道:“你休要假惺惺的做这相生,你就再有本事,能骗过天下人去,也骗不过头顶上的神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老天爷都看着呢!”说罢也不理杨昭,一甩袖子去了。 崔妃脸色雪白,站在当地喘息了一阵方才定住心,勉强朝杨昭笑道:“都是我管教不严,让你看笑话了。” “婶娘勿忧,”杨昭依旧是温和的笑着,“永丰不过是一时误会,待三叔病愈,她自然懂得婶娘一番苦心。”他应着崔妃,目光却去寻叶碧,这姑娘却不知何时悄悄走了。杨昭当着众人也不好说,只得奉着崔妃入内探视秦*王,又殷勤问过安,方才寻了个由头退出来。 杨昭回至水榭,却也不见叶碧的踪影,问了问下人,方知她压根就没回来。杨昭的一颗心顿觉焦躁万分——叶姑娘是有名的路痴,在她最熟悉的大兴城都能认错坊门,何况是在占地数百亩、不啻是一座小小城池的外藩王府?他匆忙又沿着来路寻了一遭,将银安殿前后都找了一趟,仍是芳踪杳然,最后还是管猎场的老苍头说,有位绿衣姑娘,往南囿去了。 南囿!杨昭吃了一惊,这是秦*王身子健旺时,圈了来纵放鹰雕,豢养獐鹿雉兔的地方,此园方圆四十里,内有两个湖泊,设二百余名杂役种植蔬果并照料禽兽,以备秦*王捕猎。叶碧不识道路,贸然闯了进去,若无人指引,只怕逛上三两日也不见得能出来。他越想越慌,忙自猎场的马厩牵了一匹菊花青,跨上马背就追了出去。 及至跑了一二里路,杨昭又犹疑起来——这园子里只有一条甬道,从北到南,但密林草场中间皆可行人,兼有山坡谷地,若不知叶碧身在何处,这样漫无目的的寻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他眼见天色转暗,似有阴雨之兆,急得在镫中跺脚,暗悔不曾叫柴绍带了人来一同找寻,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清晰可辨的铃声。 帝钟响了!杨昭心里“咯噔”一下,忙狠狠抽了一鞭,催动坐骑飞奔而去。 第40章 叁·南囿 杨昭快马加鞭,一路朝着铃声响起的方向疾驰而去,遥遥望见不远处小山包上,叶碧正半蹲在一棵大柏树下,同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娃娃叙话。那娃娃听见马走銮铃声,抬眼向这边张望了一下,又同叶碧说了句什么,方才蹦蹦跳跳的绕到树后去了。 “我一眼不见,你就摸到了这里。”杨昭滚鞍下马,朝树后看了看,那里却并无娃娃的踪迹,诧异道,“这里因是王府围场,左近并无人烟,他是谁家的孩子?” “没有人烟,那他就不是人呗。”叶碧拍拍身边的树干,不紧不慢的起身答道。 不是人?杨昭怔了一下,回想起近来所见诸事,倒也并不惊恐,只一笑道:“那你问出什么没?” “没。”叶碧显然心情不大好,回言都能省就省。 杨昭有点失望:“我以为你独个儿跑到这里,是发现了什么。” “王府里并无邪佞之气,我闲着也是闲着,因此四处逛逛,就遇上了这小树精。” “小?”杨昭抬头看看她身后的古柏,那大树浓荫蔽天,树干之粗,非三五个人不能合围,显见得已有千年之寿,“你说他小,那你有多老?” “比你老就是了!”叶碧横了他一眼,举手往古柏中空开裂的树干中一指,“我说的不是外面这株,你往里看!” 杨昭探头,果然在古柏怀中找到一棵寄生在内的小朴树,树皮紫中带红,枝叶青翠,掩在老树粗糙干枯的虬枝之间,一眼望去,直如老翁抱孙一般。 “造化之功,真是玄妙高深!”杨昭叹罢,转头看时,叶碧已然下了山坡,见他看自己,收住脚道:“感叹完了?走罢。” 叶姑娘果然在生气。 杨昭不明所以,仔细想了想,自己又并无得罪她处,忙也下山来,牵着菊花青在后头跟着。因天阴得厉害,杨昭便道:“你上马来,我们快些回去,若当真下起雨来,淋出病来不是玩的。” “我一个人骑么?”叶碧似笑非笑,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已经坐在马背上的杨昭无奈的望着她:“你要知道,本王六岁之后,便再未与人同乘过。” 叶碧瞪着杨昭伸出来的手,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拉住了他。上次在大兴城,为赶去太极宫报信,她也曾坐在杨昭的身后,攀住他的宽肩,可这一次,杨昭把她安置在了自己的身前。那人的怀抱很暖,暖到连耳畔呼呼吹过的风都不见一丝寒意,他结实的胸膛抵在叶碧的背上,一臂牵住缰绳,一臂松松的环绕在她的腰间,踏实得让人几乎有了睡意。一定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叶碧迷迷糊糊想着,慢慢合上了双眸,原本一肚皮的无名火早就不知消散在了什么地方。 叶碧是在南囿围场的栅栏门口被叫醒的。杨昭微有歉意:“前面就是王府内苑了,还是莫要被人瞧见的好。”他说着,自己先下了马,伸手来搀叶碧。 “殿下不想,我自然也不想。”叶姑娘显然不大领情,一手撑住马鞍,自己蹦了下来,没有杨昭挡风,雨前和着泥土味的湿冷便万分令人厌烦。她才要举步前行,忽然想起自己不认得路,不情不愿的停下来,跟在杨昭身后三尺开外。 杨昭知她会错了意,温声道,“我是无可无不可的,你毕竟是个姑娘家。”方才这姑娘睡得沉,他不得不腾出左手,将她的头颅扶住,压在自己的胸口,此刻手臂还是麻的,却又不能说,只得用右手轻轻捏着左腕,又道:“今日被永丰一闹,也没来得及谒见王叔,还得烦你随我回去,见他一面再歇息。” 叶碧没有说话,白日里那个娇纵跋扈的年轻女孩让她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曾几何时,叶碧以为方诸岛便是她的救赎,岂料到了最后,她竟然连那里也回不去了。 那么大兴城呢? 叶碧摇摇头,随即否定了自己。她看了一眼身侧的杨昭,大兴城是他的,在不远的将来,整个天下都将是他的疆土,在这样一个处处有他气息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归宿?那股莫名的烦躁又一次填满了叶碧的整个胸腔,和大雨前压抑的空气一样,令人透不过气。 “其实,王府内并无妖异,我留在此处也是无用。”叶碧尽量平静的开口,“再说,你婶娘不也请了好多高人来此,若是真有什么,早就一并翦除了。” 杨昭却不太想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因母妃催着他选定日子前去崔府提亲,他这才借口王叔病重要来秦州探望,将此事拖了下来,好容易借着崔妃的话音,寻个理由将叶碧搬了过来,杨昭怎么舍得就这样放她离去?他思量着,口中却道:“说起那些道士,永丰也的确鲁莽了些,无论如何,婶娘总是好意。倒是永丰自己,每常以恶意揣测继母,弄得三王叔一说起来就叹息不止。” “我倒觉得永丰直来直去,并不藏私。”叶碧推开自己的房门,转身立在门槛内,显然并不打算让杨昭进去。 杨昭也只好驻足,顿了一顿才道:“你是年轻姑娘家,你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劝劝永丰?” 我可不年轻,叶碧差点脱口而出,好容易压住了,挑眉道:“我一个外人,怎么配参与殿下的家事?”她将“外人”二字咬得很重,听得杨昭一愣。 她居然是在为这个字眼生气!杨昭不知为何,竟有点想笑,想想也是自己说的不妥,忙柔声道:“我适才说的不是你。银安殿那里到处都是和尚道士,永丰当着那么多人和婶娘分证,传出去不好。” “你说的当然不止是我。”叶碧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想要和他赌气,“我和那些和尚道士有什么分别?都是你们皇家请来拿鬼的嘛,如今半个鬼影都不见,我又何须在此浪费时日。我劝殿下,还是仔细查查贵王叔身边的人,别使错了力,用错了心!” “阿碧!”杨昭无声的透了一口气,“我心里怎么想的,你当真不知道?”一阵濡湿的凉风自他背后出来,扑在叶碧的面上,顿时让她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杨昭就站在那里,微微低头,专注的望着她,仿佛随时会揽住她的纤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屋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我知道。”叶碧从怔忪间惊醒,“京城里谁不知道,秦*王府的崔妃是崔瑗的姑姑,你当然向着她,觉得永丰无理取闹。”她说得极轻柔,语意却如利刃一般,刺得杨昭的心脏猛地紧缩起来,将所有的血液一股脑压向头顶,让他几乎不能思考。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永丰!”杨昭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一向谦和有礼,即使怒极,也从不疾言厉色,此刻恼得满面通红,倒把叶碧唬了一跳。她盯着杨昭看了片刻,轻轻向后退一步,竟蹲身施了一个礼:“惹殿下生气,全是我的不是。民女愚钝,您说的什么意思,我委实想不明白,还请殿下另寻高明——神婆道士之流就算了,倒是换个好些的大夫,说不定秦*王还能好的快些。”说罢也不待杨昭答话,自将门闭了。 杨昭气得拂袖便走,行到自己房门边上,又住了脚,像是要折返似的,迟滞了一霎,方才转身往石桥上去了,因走的急,差点撞上路过的仆役。叶碧在房内听着,原以为他要走回来,及至听他远去,才愤愤插上了门栓,自己也不知到底在气什么。远处传来雷声阵阵,大雨在阴沉的浓云之后挣扎了许久,还是没能撑住,终于毫无顾忌的洒落下来,打在屋顶的瓦片之上,又从屋檐流淌下来,连成一片断断续续的雨幕。 ** 杨昭临近午夜才回到下处,叶碧房内一丝灯火皆无,显然早就睡了。他怔怔望着黑洞洞的窗格,本来稍解的郁结之气一瞬间又凝结起来,在胸膈中徘徊不去。他生在绮罗丛中,玉堂金马起居八座,对一个亲王世子原本就不算什么,就算偶有所求,也都很快就有人拱手奉上,几曾遇到如此咬牙难缠的姑娘?可他偏偏就放不下叶碧。 杨昭想起了那天在昆蓣阁见到的纪信,道骨仙风,让人一见忘俗。也许叶碧说的对,她不是寻常人,只有纪信这样的仙人,才是叶碧的同类,才能和她一起,遨游天地之间。 沮丧的晋王殿下深吸一口气,刚要推门,只听叶碧的房内一阵扑腾,一阵刺目的金光闪过,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窗子紧跟着大开,有个黑影自内一跃而出,踉跄着狂奔而去! 杨昭本能的抬腿去追,刚走了一步又退回来,跑到门前叩了几声问道:“阿碧?” “我……”叶碧的语气里带着颤音,“我身上有血!” 血!杨昭急了,也不及等她开门,忙横跨到洞开的窗前,翻身一跃入内,抽出随身的火折子晃着,一眼看见叶碧坐在地下,左肩处果然鲜血淋漓。杨昭只觉头“嗡”的一声炸开,抢上去将她圈在怀中,抖着手去拨叶碧的衣襟。 第41章 肆·迷途 杨昭忍着心惊,颤抖着右手拨开叶碧的中衣,露出她圆润的肩头。那衣料浸透了血,触手湿粘,叶碧的肌肤上却无伤口,只是一片手掌大的暗红印记,被杨昭捻了几下,便褪了色。 “你痛不痛?”杨昭心里一松,仍旧柔声问道。 叶碧只觉得他的手掌还贴在自己肩上,掌心的热度烧得她双腮一红,心中迷蒙得一团浆糊也似,懵懂了一霎方道:“……刚刚那人打过来的时候的确是痛的,这会子……好多了。” “这是他的血?” “大约是的吧?”叶碧回想着黑暗中的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幸亏婵娟在她额角留下的法印示警,不然熟睡的叶碧此刻必定已经遇害。她蓦然醒转时,那人已在床边,叶碧情急之下将瓷枕丢过去,正中前额。只听那人惨叫一声,捂着头倒退数步,叶碧起身去追的时候,被他一掌击在左肩,转身破窗而出。 很好!叶姑娘懊恼得直想打自己一个耳光。现在不但妖精敢欺负我,连凡人也能为所欲为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功德还没攒够,纪大神就会收到叶碧的骨灰坛子,直接抱回家去,交给姐姐,笑着说:“你看,还是你妹子聪明,这样她再也不用跳龙门了!”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扫在叶碧光洁的肩上,她这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忙一把将杨昭推开:“我方才是被他吓了一跳,如今既没有伤,你……你还回房去吧。” 杨昭被她推了个趔趄,直接坐在了地上,看着叶碧手忙脚乱整理衣衫,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迷糊,被人摸进房里都不能察觉,我如何能放心留你在此?” “我才没……”叶碧反驳道,想了想自己确实理亏,扁了一扁嘴,嘟囔道:“我刚刚睡醒而已。再说天这么热,也没有栓好窗子睡觉的道理。” “我不是说这个。”杨昭垂眸,清透的月光自外照进来,将他长长的睫毛阴影投射在鼻梁上,看去格外落寞。“我是说,明日我叫柴绍还送你回大兴城吧。” “为……”叶碧想要问“为什么”,没有说完便住了口,杨昭的口气让她觉得自己百无一用,一股业火自心底蹿起,烧得叶碧双目炯炯:“你要我走,只需说一句便罢,也不必劳烦柴大将军,本姑娘自己长着脚,走得动路!”说罢霍然起身,先去木施上取了外衫,披上便走。 “阿碧。”杨昭不知她为何忽然恼了,忙也起身去拉,刚摸到她的手,便被叶碧一把甩开,几步走到门前便去开门。谁知门刚开了个缝,就被杨昭自后一把推回原位,牢牢撑住,任凭叶碧怎么推他也不肯后撤。 叶碧方才吃了一吓,这会儿又使尽全力,不一时便觉双臂酸麻,恨得朝杨昭胸口猛捶了一拳。晋王殿下倒撑得住,哼都没哼一声,叶姑娘自己却退了一步,怔了片刻,慢慢用双手捂住面颊,抽泣起来。 “你们……你们都欺负我……欺负我迷糊,欺负我没了法力,欺负我还不了手……”叶碧哭得噎着气儿,背靠在门板上,慢慢的滑坐下去。泪眼模糊中,有一双大手托住了她,那双手轻轻握住叶碧的手腕,向前一带,她便跌入了一个极温暖的怀抱。 “门扇上雕了花,硌得慌。”杨昭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胸腔的共鸣。在他结实的胸膛中,有一颗心在跳动,有力而稳健,一下下,敲打着叶碧的耳膜。她的额头抵在杨昭的颈侧,那里的弧线完美的贴合着叶碧的前额,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原来这副皮囊不但看着赏心悦目,用起来也如此舒服。仍然在抽泣的叶姑娘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全然不觉自己已将手臂环在了杨昭精瘦的腰间。 “我不是在赶你走。”杨昭的嗓音略带沙哑,听上去格外动人,“我巴不得你每天都在我身边,即使不能像现在这样,只要能一起就好。” 叶碧没有回答。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夜风又执拗的飘进窗格,她的发丝被风扬起,扫在了杨昭的腮边。他被那发丝刺得痒极,却不想放开怀里的叶碧,还是叶姑娘自己醒觉,有点羞怯的咕哝道:“窗子还开着呢。” 即使再不情愿,杨昭还是松开了叶碧,上前将窗子关上拴好,方道:“你若嫌热,我可以叫人放几盆冰在你房里,只是务必要将门窗关好,莫要再大意了。” 叶碧望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似有千盏浮灯,无声的诱惑着她孤单的心灵。杨昭和纪信是如此的不同,纪信犹如一块完美的水晶,玲珑剔透宝光四射,可是你若将手指贴上去,便能感觉到他周身的寒气,深入骨髓。杨昭却不一样,他是一杯香醇的美酒,只需浅酌一口,便教人一世沉溺其中。叶碧耳边有个声音,怂恿着她再扑过去,什么也不说,只张开双臂抱紧杨昭,汲取这久违的温暖。但她终究只是抬起手,将鬓边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低声道:“夜深了,你且请回吧。” 杨昭温润的菱唇张了张,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转身,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回首道:“那人如此熟悉王府地形,多半就是内鬼,明日我叫柴绍暗中布置人手,细细查访,尽快将他擒来见你。” ** 因昨夜惊魂一场,翌日杨昭便将叶碧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连用饭喝茶,都要自己亲自尝上一口,也不顾王府内众目睽睽,倒让叶碧万分尴尬。二人一同谒见了病中的秦*王,杨昭便将诊病的医官带出来细细询问,那姓沈的医官甚是饶舌,滔滔不绝如同背书,什么“任脉受亏,肾寒无补”,听得叶碧昏昏欲睡。眼瞅杨昭不留意,叶姑娘偷偷遛出了银安殿,便往花厅自己的下处来。 只是这路越走越怪,曲里拐弯的不像是回程,倒似迷宫一般。叶碧耐着性子走了一阵,只见眼前光景越发陌生,方知自己又不负众望的迷了路。她见周遭有仆役经过,忙揪住一个来问,这才知道走错了方向,原该向西,叶路痴却向了北。 叶碧依着那仆役的话,又折返回去,往西而行,不一时便见一处花厅,一般雕梁画栋粉墙花窗,不禁暗喜——原来姑娘我也能走对路!等下见了杨昭,必定要和他好好炫耀一番。她喜上眉梢,及至进了花厅,脸却垮了下来。 这花厅后头没有池塘! 那也就是说,叶碧不知何时又进了岔路,走到一处和西花厅极其相似的屋子来。叶姑娘哭丧着脸,细细打量着屋内陈设,这房内与西花厅不同,三面墙壁满满立的都是书架,粗粗看去,尽是《火记》、《参同契》、《抱朴子》和《丹经要旨》一流书籍,高大的檀木书橱一直向上顶到天棚,将原本阔朗轩敞的花厅挤得阴暗下来。 靠北的那壁上却没有书,只张挂着一幅硕大的地图,叶碧好奇心顿起,上前粗粗看了下,其上绘制的竟是王府的全图!叶姑娘大喜,一合掌笑道:“这就不怕找不到路了!”说着便寻笔墨要将此图画下备用。只那书案久不曾有人用过,虽有笔砚,却无墨锭,急的叶碧顿足,一眼瞧见案上的抽屉匣子,忙一个个拉开找寻。 抽屉内杂物极多,用来把玩的玉雕,防身的匕首,绣工逼真的香囊,包浆光滑如玉的手串,香妃斑竹为骨的纸扇,甚至还有一个弃置不用的蝈蝈葫芦。最下一个抽屉打不开,其外有个锁孔,显然是自里头锁住了。叶姑娘眨了眨眼,葱尖似的指腹向锁孔上轻轻一抹,随手一拉,那抽屉便自行打开,露出了一个红缎布包。 这布包好生精巧,大红底子上用平金法刺着一只彩凤,两朵牡丹,俱都栩栩如生,只是看去不似男子所用,倒像是女孩子的物事儿。叶碧立时忘了找寻墨锭的事,双手将那布包取出,展开一看,竟是个肚兜!内中一本泛黄的纸书,叶碧还未及翻看,只听花厅门外一阵脚步声,有个人跨进来笑道:“你前世是个贼婆么?一不留意就跑的无影无踪,追都追不上!” 叶姑娘正暗搓搓偷看人家东西,不防吃了这一吓,猛地抬头,一头撞在了上层打开的抽屉之上,直疼得跳脚,摸着头顶愤愤道:“我是不是贼婆不打紧,你倒满像个贼公,成日家跟在人后头,专门出来吓人!”她只顾反驳,未曾想这话竟和杨昭方才的话对上,后悔不迭,羞得俏脸通红,只按着顶门不言语。 杨昭笑不可遏,走过来替叶碧揉着痛处,温声道:“亏是我看见了,不然你在这里翻箱倒柜,小心真叫人家当贼拿了。” “你再说‘贼’字我要翻脸了!”叶姑娘打落他的手,指指壁上地图道,“我想找些笔墨来,将这地图临摹一份,这样就不必担心迷路了。” “地图?”杨昭瞄了一眼那图,一发笑开,连连呛咳着说道:“光有地图又什么用?你总要能辨方向啊!”他将手在桌上一撑,不期然摸到了那本书,顺手拿起来看时,才翻了两页,忽然面上变色,“啪”的一声将书合起,丢到抽屉里,顿了一下方道:“你真想要地图,得空我画一张简单的给你。我才问了医官,有些疑难处要和你斟酌一下。” 第42章 伍·丹毒 “那书里写着什么?”叶碧顿觉诧异,忙追问了一句。杨昭却不答话,伸手将叶碧拉开方道:“我才刚问了几位医官,他们异口同声说三王叔的病乃夜间惊悸所致,不是药石所能挽救。” “此间没有鬼魂。”叶碧说得笃定,“我问过南囿的朴树精,若有鬼魂,他必定早有察觉。就连昨夜那个,也不是妖魔鬼怪。” “但王叔的确体弱气虚,卧病在床已有数月。” 叶碧转了转眼珠:“你不是说,医官们说的话里有些疑难处,你不能明白?” 杨昭点点头:“沈医官说王叔脉象‘任脉受亏,应是肾寒无补’,刘医官说的却是‘阳虚脉沉,正气虚耗’,及至到了姓吴的,又说是‘阴虚脉浮,口干无津’。可我分明见王叔痰多呕秽,颔下有无数红疹,是毒热之症。” “毒热?”叶碧摸了摸下巴,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王叔好金丹之术么?” “我昔日在京并未听过,若是有,也是来秦州之后的事了。” “若能寻个身边人问下就好了。”叶碧口中说道,一面悄悄蹙回了大圈椅上,瞅着杨昭不备,将抽屉里的书摸出来,放在桌下观看。岂料刚翻开扉页,便见上头四个大字“人元丹法”,边上画着一男一女不着寸*缕,十指环扣,相拥着做那苟且之事。 叶姑娘的心“突”的一跳,登时红了面皮,一口口水未及咽下,呛得咳嗽不已。杨昭正说着“可惜婶娘将王叔身边的姬妾丫鬟统统赶了出去”,见她咳得厉害,几步抢过来替她捶背,一眼瞧见叶碧手中图画,忙劈手夺了那书去,丢在一旁,嗔道:“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我……咳咳……”叶碧好容易缓过来,捂着胸口道,“我在师门,也翻过几本《素女》、《洞玄》,可那都是文字,谁知道你们凡间现在还有带图的!”她话音未落,已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想要补救,却又寻不出合适的话来,只得含嗔带怒的瞪着杨昭,半晌道:“都是你,早告诉我是这等书,我哪里还会去动它?” 她说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扯住杨昭的手道:“你婶娘不是说,秦*王先前身子好的时候,颇好内宠?” “婶娘是提过。”杨昭沉吟道,“医官们也是这个意思。” “你看这书,上面不就是讲的御*女之术么?”叶碧朝那书扬了扬下颌,却没碰它。 “那又如何?”杨昭不太能跟得上她的语意。叶碧的素手就握在他的掌心,冰凉绵软,让他有点心不在焉。 “笨死你算了!”叶姑娘摊开杨昭的大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着,“他既然纵*欲,就必定会体力不支,接着就会寻外物助兴,才会读这些黄子杂书。读了书,就会请道士炼丹,吃了丹药,便要试其效验——你翻翻那书,必然讲的都是些‘炉鼎’、‘丹道’、‘胎息’之说,若是妄信了这类说辞,不出几年,人就折腾的不成样子了。如此丹砂在体内大量淤积,无病亦似有病,神志恍惚迷茫,闭目如见鬼神,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儿。” 杨昭总算听懂了她的意思,略一思量,皱眉道:“可是三个月前,父王立储大典时我还见过王叔,当时他神采奕奕,并无异样。” “那就怪了。”叶碧收回手,托着下巴想了半日,也寻思不出别的解释。杨昭的掌心空了出来,有点失落,面上却波澜不惊,只听叶碧狐疑道:“要不是丹毒,还能是什么呢?” “你说什么‘毒’?” “丹毒啊!”叶碧说道,“你不是说,你王叔喉间有红疹,这便是丹毒了。” “丹毒可会引起呕秽腹痛,面色暗沉,口唇乌青?”杨昭急道。 “那倒没见过。”叶碧努力搜寻着记忆,“服了丹药的人至死都面色如生,服毒的才会面如死灰。你是说……”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倒吸一口冷气,须臾道:“你怀疑有人下毒?那为何几位医官都未察觉?” 杨昭的脸色阴沉的可怕,许久才自齿缝里迸出一句:“你平日只与妖魔鬼怪打交道,大约想不到,有时候,人比鬼还可怕。”叶碧从未见他如此,不免也觉心悸,话音便有些发颤:“此处天高皇帝远的,秦*王跺一跺脚,满城皆乱,谁会想要他死?” 杨昭见她瑟缩,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忙放缓了声调道:“几个医官都说得似是而非,我也只是怀疑,做不得准。方才柴绍来报,说早起在护城河里发现一个下人的尸体,头上有伤。”他微微眯起双眼,“他们将人捞起来,我去看了看,竟是在西花厅伺候我们茶水的李柱儿。” 叶碧怔了一下:“可他为什么要偷袭我?我并无得罪他处呀。”昨夜遇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黑暗中那人阴狠的眼神至今尚在眼前晃动,叶碧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一只大手覆过来,包住了她的手背,杨昭温声道:“你不要怕,我已经换掉了西花厅所有的下人,又叫柴绍寻了几个可靠的卫兵,日夜在银安殿和西花厅巡查。至于李柱儿为何要杀你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昨日我们自南囿回来,你……你同我吵了一架,我离去时,在石桥上差点撞到一个人,便是李柱儿。” “他偷听我们……谈话?”叶碧本想说“吵架”,临了换了个词,听得杨昭不禁莞尔。“可我说了什么,居然让他动了杀心?”当时二人都有些口不择言,叶姑娘已经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不但气着了晋王殿下,还惹翻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下人。 “你说,王府内并无鬼魂,还叫我查查王叔身边的人。”杨昭无奈的摇摇头。 “我真的有……这么聪明?”叶碧大大的眼内满是惊喜,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而晋王殿下则翻了个极漂亮的白眼,显然不是很想回答她的问题。若说这姑娘傻,她常常倒能一语中的,若说她聪明,她偏偏又迷糊的紧,连回家这么简单的路都能走丢。 “今日天晚了。明日罢,明日我在城内寻个大夫来看王叔。”杨昭拉着叶碧起身,“我还是送你回房,免得你又不知跑到哪里,翻出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来。” “稀奇古怪”么?叶碧看着他将书本包好,放回抽屉,又转身拖住自己的手,像是怕弄丢了似的,与她十指相扣,举步前行。叶姑娘忽然想起图画中两人交握的手,立时羞得满面通红,挣了一挣,无奈杨昭攥得紧,只好由他去了。 ** “你们这是往哪里去?”永丰不知从哪里现身,横在杨昭的面前,眼中满满都是敌意。 杨昭坦然的打量着她,从容道:“我听人说,伏羲庙的这位道长颇有道术,因此请他来看看王叔。” 叶碧听见这句,差点笑出来。杨昭身后的这位道长虽然一身法袍,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医生,因惯会解毒,所以被柴绍寻了来给秦*王瞧病,谁知杨昭见了,当即让柴绍带下去换身衣裳再来。柴绍一头雾水,还是叶碧解释与他,道“王府中多得是道士,再添一位也不稀奇。若是特特请了别个医生来,倒显得我们生了疑虑”。柴将军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领这姓吕的大夫装扮了一番才来,不想真的用上了。 “我不管你伏羲庙还是女娲庙!”永丰却不理会这些,一口顶了回来,“所谓缁衣黄冠之流,都是骗人的!如果这些道术管用的话,我父王一早就痊愈了,还等今日么?”她说着,止不住悲从中来,眼圈一红,泪水便断线珍珠一般滚落下来。 杨昭知她情真,心中也是一酸,朝柴绍使了个眼色,那柴绍忙上前低声道:“郡主,我和王延是过命的好友,你若信得过我们,还请给个方便。”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不言声塞在了永丰手内。 永丰一惊,忙朝四下里看了看,见无人在意,方将那信仔细收好,假意瞪了杨昭一眼道:“你们只顾同那贱人一起,弄这些没用的法术,一天几次折腾我父王,何时才是个了局?”口中说着,却让开了身子。 杨昭会意,朝她微一点头,便带着众人入内探视秦*王。瞧那医生请脉,柴绍方才上来附耳道:“我听王延说,郡主对秦*王一片至诚,初时有个道士骗她,说用人肉煎药给王爷服下,便可不药而愈,这郡主竟不顾王延阻拦,自割髀肉,亲手烹制了药膳奉与她父王。结果当然无效,她从此便恨透了这群牛鼻子。” 自割髀肉!杨昭骇然,不想这位堂妹竟有如此孝心,虽然方法惨烈了些,却也可见永丰为人子女的满腔热忱。相形之下,崔妃就……他正沉思,忽见吕大夫自榻边站起身来,恭敬向杨昭一揖道:“殿下,请外间说话。” 第43章 陆·医官 八月末,中原诸州还是暑热未退,秦州的傍晚却已经冷得叫人打颤。夕阳西下,云暗天低,一朵朵浓云在天边汇集,眼看就要落雨。 沈医官背着药箱,自秦*王府的角门出来,正寻思着去哪里吃饭,走着走着被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错肩时撞了一下,忙伸手去摸腰间,果然原本系着钱袋的地方空空如也。沈医官大惊,忙回首看时,只见方才那孩子也正朝这边望过来,见他发现了自己,忙扭头跑了。 “腌臜杀才休走!”沈医官拔腿便追,他因身负药箱,不一时便跑得满头大汗,只那钱袋虽轻,装的却是几块金锞子,就此送了小贼又实在肉痛,忙喘着粗气一路尾随。好容易将他堵在了一条死胡同中,老沈丢下药箱,撸着袖子便上去打人。 “你这贼娃子不学好,有娘生,没娘教!”沈医官兜头给了那孩子一巴掌,劈手将钱袋夺过来,掖在腰里要走,一转身,却见巷口四五个短打扮的大汉,为首一人正是王府司马王延。 “说的好!”王延鼓掌道,“不学好的娃娃需要打一打,不学好的大人么,也得教训教训。”说罢一个眼神,左右便扑过来,一边一个将沈医官架起,怼在了墙上。 “王,王司马,您老这是……”老沈捉贼不成,自己反被制住,错愕的盯着王延问道。 王延也不答话,只从他腰间抽出那钱袋,打开看了看,掏出那几个金锞子,在手心一颠,随手丢给了方才的毛孩子。那孩子得了金子,喜不自胜,就地磕了一个头,飞也似的去了。 沈医官登时知道自己中了计,只是此刻被人困住手脚,周遭又无甚行人,连呼救都未必有人听见,只得赔着笑脸道:“王司马,王老爷,小的要是不经意得罪了您老,还望大人手下留情,小的家中还有几两银子,您放了我,我回去拿来一并孝敬给您。” “孝敬我?”王延似笑非笑,“你是嫌我命长吧?那银子上沾着人血,我若是收了,岂不和你一样成了罪人?” 沈医官的背上一凉,有几滴雨飘落下来,打在他脸上,竟激得他一颤:“王司马说的哪里话,小人听不大懂。” “听不懂无妨。”王延身边转出一个黑衣汉子,笑得万分诡谲,“你是在药藏局有辑录的正九品医佐,专职伺候秦*王并王府内眷,每月俸银一两。你今年五十二岁,就算十二岁入职,不吃不喝,家中也不过能存四百多两银子,可你家地窖里却藏着两千两白银和一尊小金佛!”他揉搓着满是胡茬的下巴嬉笑道,“王延你说,咱们要是把他送到法司衙门,按盗案处置,能分多少赏钱?” “赏钱我不知道。”王延冷冷道,“我只知道,盗而未遂是杖责四十,盗约十贯是流配,三十贯是绞刑,五十贯以上么……抄没所得之外,还要斩立决,无须复核。” 沈医官听得汗出如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道:“二位爷开恩,小人家中财物并非盗窃得来,乃是……乃是秦*王妃的赏赐。” “赏赐?”一身黑衣的柴绍挑眉,“我倒有些信不及,医官出诊,破格赏赐也不过一二十两,哪儿有这么多的银钱,都赏给你?” “别跟他废话!”王延插口道,“赏赐不赏赐,王府账房上都有记录,要是这厮扯谎,回去一查便知。” “我的爷们哎……”沈医官叩头如同捣蒜,“真的是赏赐,只不过是私下赏的,账房先生们都不晓得……” “胡说!”柴绍一口截断道,“我请永丰郡主亲自问过王妃,王妃说近来王爷的病无甚起色,恼得要杀要打,哪里有心思赏人?”他的话音未落,只见头顶一道青紫色的明闪,像是有人持剑自半空一划而过,将铺天盖地的阴云分为两半,紧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雷鸣阵阵间,狂怒的闪电在云中时隐时现,金蛇走空一样可怖。沈医官听不得这声,仿佛脊梁骨走了真魂,无声无息的瘫软在了地上。 ** 窗外的雨越来越小,如同过了细筛似的,渐渐从瓢泼变成了飘摇。墙角排水沟里的积水却仍旧哗啦啦山响,将枯叶浮沉统统卷起,冲向不可知的远方。老沈被水声惊得坐起,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满稻草的矮榻上,窗外漆黑的雨夜一片混沌,只有榻边一盏如豆的油灯微微摇曳,照在面前那人脸上,更显得他的侧颜如刀裁斧劈一般深刻。 “晋王殿下!”沈医官一个激灵,自榻上滚下地来,翻身拜倒,叩首道:“殿下,他们……” “我知道,他们冤枉你了。”杨昭笑得极和蔼,“那些金银的确是我婶娘给你的。” “是是是……王爷英明,小人的确不曾偷盗……” “我王叔身上的毒,也是你下的。” “是……王妃命我……不!”沈医官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的解释着,“小人蒙秦*王恩遇,奉职一向谨慎,怎么敢给王爷下毒——这是十恶大罪呀!” “嗯,没有就好。”杨昭点点头,笑道,“本王不过是试探你一下,既是没有,我就放心了。”说着便要走。 “殿下!”沈医官膝行几步问道,“您,您不放我出去么?” “怎么,你还想出去?”杨昭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初,语意却冷得教人品不出滋味,“你既然没有大功,王妃也就没有理由赏你这许多财物,那你犯的就还是盗案。本王就算有心私纵你出狱,也怕人暗地里说闲话呀!” “我……”沈医官左右为难,两手紧紧抓着地上凌乱的稻草,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点希望,忽然听杨昭一撩袍角站起身来,冷笑道:“其实我也无须你招认。王叔身上的症状,我早已查实,你们在他身边那么久,居然还当做惊悸来治!单凭一个奉职粗疏,我就能要了你们三个的狗命!” “殿下……”沈医官听得五内俱沸,伏地哀痛了好一阵,方抬头道:“王妃捉住了我早年替王爷炮制春*药的把柄,说我引诱王爷做淫*邪之道,我一时糊涂,就只好从命……只求晋王殿下超生,我家中,我家中尚有八旬老母……” 他说得声泪俱下,鬼哭狼嚎似的哭求听得人身上起栗儿,杨昭似乎也十分动容,幽幽叹了一声道:“可叹我这婶娘,出身高门贵姓,自己作出不是,却叫下人跟着吃挂落。既作下了,自己又不能承当,偏要罗织个罪名给人安上,好把线头彻底掐断——难怪人家说,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他话锋一转道,“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老沈你一辈子兢兢业业,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舍了自己性命,替他人做嫁?” 沈医官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以头抢地,额前磕得一片乌青。杨昭原本不过是心中疑惑,编了些话出来诈他,不想沈医官竟一一认承了,当下心中亦有不忍之情,亲自俯身双手将沈医官搀起,温声道:“我听闻你是个老实人,素来给人看病也十分尽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如今照实说了出来,我可以保你一个活命。” 沈医官原本绝望得如同跋涉在无边沙海之中,听了这句,好像看到了绿洲也似,双眼放出惊喜的光芒,溺水获救般死死攀着杨昭的手臂,再也不肯放开。他心里说不出是感激还是雀跃,只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王爷一会冷峻如鬼判,一会慈祥如观音,轻轻几句话,便将自己揉搓得无知小儿一般,然而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他打叠了一车好话,刚要出口,便听杨昭又道:“这里有纸笔,你将案由细细写来,我即刻派专人将你送往京都,谒见圣人。今夜这事,算你主动出首,检举王妃崔氏毒害亲夫。流配固然是免不了的,但你藏匿的财物,我可以帮你遮掩一二,你家中老母也可度日了。” ** “柴绍带着沈医官走了?”叶碧在房内等得焦躁,一眼看见杨昭进门,忙抢过来接了伞,又扯了条手巾替他掸落肩上的雨珠。杨昭的面颊被凉风吹得略微有些僵硬,这时分见她如此,不由得微微笑开。 “你笑什么?”叶碧也觉得了,一甩手将手巾搭在架上,嗔道,“人家问你话呢!” 杨昭笑着颔首:“兹事体大,不敢耽搁,我让王延连夜带人护送姓沈的上路。你这边的事办得怎样?” “本姑娘出手,线索自然无处遁形。”叶碧得意道,“永丰郡主见了王延手书,果然言听计从,遣她的奶娘四下打听搜罗了一番,你猜怎么着?”她圆润的大眼里闪着微光,看得杨昭一个晃神,须臾方道:“你们查到物证了?” “那倒还没。”叶姑娘一脸“你专会扫兴”的表情,撇嘴道,“你王叔的日常饮食俱有专差供奉,送入口的饭菜都是指定专人尝了才进上的。我问过奶娘,试菜的两个人都是你王叔从杀场上救下的,自然无有二心,这般说来,唯一能躲过巡查的,便只有一样东西。” 第44章 柒·秘密 见杨昭疑惑,叶碧抿嘴一笑,不言声自案上取来一只漆雕盒子,打开给杨昭观看。那盒内软软的黑丝棉上空空如也,看得杨昭一愣:“这是何物?” “装丹丸的盒子呀。”叶碧用手指捻起丝绵上星星点点的红色粉末,“唯有丹药炼制出炉是即刻服用的,你瞧,这上头还有残留的朱砂呢。”她莹白的指尖沾了点点红粉,一径举到杨昭的面前,隐隐还有淡淡香气,倒像是女孩子挑了些许胭脂,笑盈盈的问情郎中不中意,看在杨昭眼中,越发觉得她桃腮带赤,眼若流波。 “你发什么呆?”叶碧晃了晃手指,顺手将红粉抹在杨昭的鼻头,退后一步大笑道,“白日里人多眼杂,我跟永丰约好,明儿晚上三更去丹房查找,若能寻到三五颗剩余的丹药,必能将崔妃证到死处!” “我同你去。” “不要!”叶碧摆摆手,“我们两个够使的了,人多了嘈杂,永丰的奶娘答应替我们望风呢。你累了一整日,还去歇着,明晚若找到什么,我再来烦你。” “也好。”杨昭起身,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道,“你记得丹房在何处么?” ** 第二日夜里,鸡叫了头遍,永丰郡主在丹房前面等来了叶姑娘。 “我奶娘晚间冒了风寒,我便叫她留在房内休息了。”永丰看向叶碧身后,诧异道,“咦?不是说你独个儿来么,怎么还带了一个?” “……” 叶碧不好意思的搔搔鼻梁,才要答话,只听杨昭微笑道:“丹房里想必都是橱柜架子,你们两个女孩子身量不够,要是搬动桌椅又恐惊动了下人,还是我跟着比较便宜。” 永丰闪了杨昭一眼,拉过叶碧悄声道:“我这位昭哥哥,别看平日不哼不哈的,心地瓷实着呢,一肚子的弯弯绕,你当心别被他骗了去。” 我比他老着一千多岁呢,要叫他骗了去,我跟他姓!叶碧心里暗笑,口中却道:“可是的呢,他都怎么绕你了,郡主说与我,我也好防备着。” “他呀……”永丰鬼鬼祟祟的才开了个头,就被杨昭出声打断:“你们不进来么?”两个姑娘相视一笑,忙携手入了丹房。 秦*王府处处金碧辉煌、琼华紫翠,唯独这丹房里却雪洞似的,一应雕饰皆无,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挂着一面毡毯,上有先天混元八卦图形,房间正中是一个硕大的铜制丹炉,因许久不曾有人炼丹,其上满满都是灰尘。地上散乱的书籍竹简到处都是,《河图》也有,《洛书》也有,《翠虚》、《清戒》什么的堆了一地,不留神便会被绊个趔趄。杨昭四下打量了一番,向后伸出手道:“我扶着你们。” 叶碧却不领情:“你扶着郡主吧,我皮糙肉厚的,跌一跤也算不得什么。”说着提起裙摆,三下两下跳过书堆,已经到了丹炉旁边,用手探进内膛摸了摸,却是空的。她有点失望,转头看时,杨昭已经在架上取下几个盒子交于永丰一一打开,却也都全无一物。 叶姑娘沮丧得透了一口气,才要走开,忽然发现脚下踩着一片烧残了的字纸,忙拾起来看时,只见上面影影绰绰几个小字,像是人名一般,却只得“元妙”二字,别的便再也看不清了。 “元妙,倒像是个道士。”叶碧盯着那两个字喃喃自语道。杨昭听见,一步跨过来,就她手中看了看,接过来道:“这名字我在沈医官的供状里见过。” “真的是他!”叶碧讶然道,“那此人现在何处?” “听沈医官说,已经赐金还山,不知所踪。”杨昭叹道,“我已着人去查,但此等闲云野鹤,一旦归去,很难寻到踪迹。” “那他有没有说,我父王中的是什么毒?”永丰也凑过来插言道,“若是知道配方,也好尽快对症下药。” 她面上满是期冀,看得杨昭心中酸涩,却也只能摇头道:“沈医官只是被王妃买通,隐瞒你父王的病情,至于他们怎么下手,又是何种毒*药,他一概不知。” 永丰明澈的眼神一黯,须臾已是泪眼婆娑:“我母亲早逝,父王又……都怪那贱婢!”她愤然道,“我早晚一定寻出证据,将她碎尸万段!” 杨昭自幼父母双全,太子和萧妃虽然满腹机械阴谋,对这个长子却极其亲厚,他虽不能体会永丰的畸零孤独,却也明白痛失亲人的苦楚。见十六岁的堂妹哭得可怜,不由得伸臂轻轻搭住她的肩膊,温声安慰道:“你莫伤感,但有一线之明,我一定不教王叔落了没下场。只可惜我们来的晚,这里已经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这里抚慰永丰,却听身后“咕咚”一声,跟着是叶碧的惊叫,仿佛摔了个跟头似的。二人忙转头去看,却见叶碧手里扯着那张八卦毡毯,正坐在满地的灰尘中发怔。 永丰眼角还挂着泪痕,乍然见她如此狼狈,也忍不住破颜一笑,倒是杨昭灵醒,几步赶到叶碧身边,刚要伸手搀扶,却蓦然愣在了当地。 “你到底拉不拉我?”叶姑娘登时恼了,拧着眉毛嗔道。杨昭却没理会她的责怪,只将手向叶碧身后一指道:“你看。” 叶碧回头,赫然在身后的墙上发现一个地道,看去十分狭窄低矮,虽有阶梯,却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原来这毡毯挂在此处并非为了装饰,乃是要遮掩这条密道! 叶碧一惊,忙自地上起身,向里边探了探头,却见其中漆黑一片,除了入口处的几级陡峭台阶,压根看不清道路。还是杨昭自腰间摸出火折子晃着,谁知还未踏上台阶,便被叶碧拉住了手腕,低声道:“我们一起下去。”她说着,像是怕杨昭拒绝似的,也不等他回话,便猫腰钻入密道,杨昭见状,也只好吩咐永丰在外望风,便匆匆跟了进去。 约莫向下走了三十多级台阶,路面渐渐开阔,杨昭见手中火折子依旧燃得健旺,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赶上前去拖住叶碧的手,与她并肩而行。那地道坡度渐缓,却始终无有岔路,墙上不时得见一二壁灯,可见之前也常有人走动。二人沿着甬路一径向下,终于在地道尽头找到了一间密室。 那密室并未上锁,虚掩着的木门留着一条缝隙,其内并无光亮。杨昭将叶碧拦到身后,自腰间抽出折扇紧紧握在手中,用扇骨微微使力推了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打开,显然门轴时常转动,毫无阻滞。 密室内空无一人,只得一张床榻,那卧榻大得出奇,足足占了半个房间,其上无帐无帘,倒胡乱扔着几件女人的贴身衣物。杨昭一见便知这是什么所在,却不好明言,见叶碧跟了进来,忙将她的手一扯,赶着出了那密室。 “做什么急着走?”叶姑娘一脸的不解,“说不定里头还有暗格呢!” “那屋子如此之小,一眼便看得到全部家当,哪里还有暗格?”杨昭头也不回,“火折子就快燃尽,不赶紧出去,我们就要摸黑走路了。”他走得急,不防叶碧冷不丁将手抽出,驻足道:“也是,不快点出去,有人可要等急了。” “你说到哪里去了!”杨昭也收住脚,立在台阶上想了想,笑道,“永丰是我堂妹,我和她共一个祖父,你这样也不放过?”他唇边满是促狭的笑意,黑漆漆的瞳仁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有神。 叶碧若有若无的心思被他说破,一时是气,一时是恼,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涩,连带着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情思,乱糟糟的搅在一处,化成一丝红晕,悄悄爬上了她的面颊。杨昭原就生得俊秀,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此刻半是宠溺,半是玩味的望过来,倒让叶碧心头涌起一波难以名状的潮水,翻来覆去,最后还是气恼占了上风,竟上前去捶了杨昭肩胛一拳。 她捶了一下,见杨昭纹风不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待要再打,这次却被杨昭一掌截住,握在手心里笑道:“这里有台阶,你在下头打着太累,不如站上来,挥拳还省力些。” 叶碧窘得双腮通红,嘟囔道:“你们姓杨的没一个好人。见我跌的满头满脸是灰,不说问一问,还要笑,笑也就罢了,还不拉我起来。” “你说对了一点。”杨昭转身看着所剩无几的火折子,转身将墙上的壁灯点燃,徐徐说道,“我跟永丰都姓杨,她永远是我的堂妹,所以这里头有个亲疏远近之别。” 去你的亲疏远近!叶姑娘哪里听得这话,将手一甩便要前行,却被杨昭牢牢按住,拉到了自己跟前:“但我们不一样。我和你,是亲是疏,还在两可之间。”他拉起叶碧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我的心意你再清楚不过,那么在你心里,我又是亲是疏呢?” 叶碧望着杨昭玉雕一样的轮廓,只觉得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周遭的一切纷纷退却,只有壁上的油灯嘶嘶作响,在混沌的黑暗中为他们晕染出一轮光明。她仿佛置身在一场最美好的梦里,迷蒙的双眼因烛火而璀璨万分,小巧的樱唇微启,似乎下一刻就会吐出最动听的言语。 “我……”叶碧只说了一个字,便被一声尖叫打断,那声音从密道的入口处传过来,凄厉得犹如夜半飞过的鸱鸮。 作者有话要说: 加速存稿中,目测每天6-10k。文本应该还有三分之一就会完结,是的,再冷我也不会坑的,一定会把该写的都写到。 目前正在预收的《时空纠错指南》将在本文完结前开坑,轻松恶搞穿越文,章纲和设定已经完备,码完本文全部存稿就会开始码这一本啦。 第45章 捌·陷阱 这惨叫声在暗夜里格外瘆人,杨昭一把攥了叶碧的手,几步跨上台阶,钻出密道口看时,只见满屋内灯火熙熙,俱都是丫鬟仆妇,当中一人盛妆而立,却是崔妃。地上横躺着一个老妇人,腰间插着一把匕首,深的不见白刃,显而易见是早已气绝。 “昭哥哥,救我!”被两个婆子架住的永丰自崔妃身后探头,大声呼救,崔妃却不惊慌,只丢了一个眼色过去,便有婆子往永丰口中塞了一把麻胡桃,呜呜咽咽的再不能出声。 “婶娘,您这是……”杨昭心里雪亮,却只将叶碧拉到身后,徐徐道,“永丰是调皮了些,可也毕竟是皇家血脉,您这样对她,叫下人们见了,成何体统?”他一头说,一头打量着屋内情景。崔妃站在门口不远处,婢女们在她左右雁翅形排开,窗外却并无火把,亦无人影晃动。杨昭久在军中,最怕的是敌人训练有素轮番来战,而今崔妃手下都是女子,至雄壮的也不过是厨娘和粗使丫头之流,杨昭若想逃脱,当是轻而易举,只永丰在崔妃手里,他便有些投鼠忌器。 “你莫看了。”崔妃微笑道,“若是你俩想走,我绝不阻拦,只永丰是王爷唯一的骨血,必须要留在他的身边。”她说得十分轻松,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辈在同儿孙们闲话,只一双凤眼微微眯起,饶有兴致的盯着杨昭。 “你休想!”叶碧自杨昭身后呛声道,“永丰若是落在你的手里,怕不要和她父王一样下场?” “叶姑娘把我想的太坏了,永丰也是我的女儿嘛!”崔妃笑得前仰后合,“你看,她的奶娘背着她投靠于我,将你们的事一一报来,我不但不恼,还帮永丰除去了这吃里扒外的婆子。”她用脚尖踢了踢奶娘惨白的手,嫌恶的别过头去,“将尸首抬走,丢出去喂狗!” 杨昭的心一沉,他原本就觉得事情进展的太过容易,不想自小哺育永丰长大的奶娘竟然也是崔妃的人。这崔氏既然如此狠毒,能毫不留情的将无用的手下灭口,就绝不能期待她对永丰有半分善意。他沉吟着开口道:“若要你放了永丰,需要拿什么来换?” 崔妃微微颔首道:“人都说晋王英睿,果不其然。算算脚程,王司马和沈医官应该还没出秦州州境,京城那么远,不如请他们回来,一道商议商议我们王爷的后事。” 后事!杨昭目光“嚯”的一跳,随即平静下来,须臾道:“原来三王叔已经……”他说着,眼中竟带了泪,长吁一口气方道,“这也是正理,不过王叔新丧,膝下又无孝子,还请婶娘先放了永丰,让她尽人子之道。” “姓沈的身为医官之首,竟坐视王爷身染沉疴,我要亲自追究他的疏忽之罪。”崔妃寸步不让,恼得杨昭暗暗咬牙,抬眼看向永丰时,她也满眼是泪,拼命想要挣扎出来,却被两个仆妇死死按住,将一张脸憋得通红。 “王妃,我有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叶碧思量了片刻,从杨昭背后转出来笑道,“其实晋王心里并不愿意与王妃为难,毕竟眼看就要亲上做亲,总要留一线人情,日后好去崔刺史府上提亲。” 杨昭不防她忽然提起崔瑗的事情,直听得如同背生芒刺,想要出言阻止,却见崔妃笑道:“你这丫头,也伶俐的忒过了,你家殿下心里的事儿,偏你就知道的这么清爽?” “那是自然!”叶碧扭过头,极暧昧的看了杨昭一眼,“我家殿下待我是怎么个光景,这几日来你们也都见到了。其实不瞒王妃您说,我倒盼着崔小姐早点过门呢。” “哦?” “遵萧妃娘娘的意思,殿下尽快结了亲,我才能入晋王府的大门呀!”叶姑娘偏着头,将一缕鬓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更显得眉弯新月,目似横波,“其实殿下娶谁,我都不在意的,总归他心里只得我一个,那就是了。” 崔妃一脸鄙夷,冷笑道:“好个不要面皮的小蹄子,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王妃扣着永丰,其实并不能动我们殿下的心。”叶碧将发梢一甩,一双明眸顾盼生辉,“不如由我来换下郡主,管保你说一事,晋王便做一事。” “阿碧!”杨昭再也忍不住,踏前一步将叶碧的肩头一扭,厉声道:“你休要胡闹!”叶碧却把他的手握住,慢慢推下肩膀,转身朝崔妃笑道:“如何?” 他二人这般举动,看在外人眼中显然极为亲密,崔妃回想前几日下人的奏报,早已信了七八分。“好,我答应你。”她抬手招过人来,将永丰押到正中,警惕的望着叶碧挣脱杨昭,走过来双手一摊,笑道:“厨下的樱桃毕罗做得甚好,可否请王妃吩咐,给我弄些来?长夜漫漫,我倒有些饿了呢。” 崔妃不答这话,只一努嘴道:“搜她的身!”瞧着仆妇们将叶碧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翻出那只法铃来丢在地下,便点头道:“放了永丰。” 永丰双臂被扭得几乎脱臼,乍一脱离控制,忙不迭奔到杨昭身后,紧张的攀住他的胳膊。杨昭的肌肉绷得铸铁一般坚硬,盯着崔妃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半晌方道:“我即刻便遣人去追沈医官,还请王妃不要自误。” “殿下放心!”崔妃笑得花儿也似,“叶姑娘是你的心头肉,我必定不会慢待于她。只是殿下也请留心,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没耐性的很,若是沈医官回来的迟了些,我手下的人怕就没那么怜香惜玉了。”说罢命人拿过两条铁链来,将叶碧的双手双脚统统锁住,柔声道:“别怪我心狠,姑娘终归是有道术的人,要是不防着些,我夜里也睡不安稳呢。” 叶碧不情不愿的戴上镣铐,跟着崔妃走了几步,回首朝杨昭道:“你快着些,别叫我受苦!记住了啊~”她故意拖着长调,听得杨昭心里针刺一样,直想几步冲上去驱散仆役,将叶碧抢回身边。他想了再想,却只能徒劳的握紧双拳,看着叶碧被人群簇拥着离去。 “昭哥哥,我们……不去救她么?”人都去净,永丰望着敞开的房门,心有余悸的问道。 “阿碧这么做,必定有她的道理。”杨昭压制住纷乱的心绪,拾起地上叶碧的法铃,温声道,“走吧,我送你出王府,去找柴绍。” “那我父王……”永丰听说要走,一发哽咽起来,“我父王的仇,不报了么?” “你的父王,是我嫡亲的叔叔,他虽然身故,却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目下当务之急,就是先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回来救阿碧。” ** 叶碧坐在黑暗中,默默端详着身边的摆设。她只记得出了丹房之后,崔妃教人蒙了自己的眼,约莫走了一箭之地,又折向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再向左,似乎是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耳边隐隐有水声,一径来到这个房间。 其实你们不必如此费事的。叶碧苦笑,就是不蒙眼睛,姑娘我也不知自己身在什么方位。她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只闻得门上落锁声,便有一个婆子的声气道:“我已将房门锁住,窗子都钉了个结实,她就是个神仙,这般也逃不出来的。夜还长着呢,且睡一会子去!” 蠢货!叶碧唇角微弯,这世上还没有本姑娘开不到的锁。她的纤指在腕间链锁上轻轻一抹,那手铐骤然松开,落在叶碧的掌心。她小心翼翼的将手铐放在桌上,又依样画葫芦解开脚镣,轻松的伸展了一下手臂,蹑手蹑脚摸到门边。隔着门缝瞧过去,门外果然并无一人,只有一把金灿灿的铜锁悬在二指粗的铁链上,晃来晃去。 叶碧将手指向外探了探,却无论如何够不着锁身——这便如何是好呢?她搓搓手掌,摸不到锁,便无法施展开锁的咒语,这样即便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桎梏,也依然逃不出这个房间。。 叶姑娘咬着葱白似的手指想了想,眼光落到案头的茶壶上,眸光一亮,走过去掂了掂,竟是满的!叶碧喜出望外,忙提着壶倒了一杯,向门口走去。她将那茶杯放在地上,又把门板向外推至最大角度,堪堪露出那铜锁,以中指沾了杯中茶水,猛地朝铜锁一弹,口中轻叱了句“开”,便见那锁向下一沉,直直朝砖地上落去,慌得叶碧急忙推开门扉双手去接,这才没有砸出响动。 好险!叶姑娘拍拍胸口,探头出去望了望,可喜并无人发觉。她心中得意,只可惜不能张扬,忍着笑意又将铁链锁起,轻飘飘旋身便走。岂料还未转身,便觉一把冰凉的利刃贴在了自己的后颈上,有人冷冷道:“哪里去?” 第46章 玖·血迹 叶碧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中年仆妇手擎匕首,横在她的颈间。“你这小蹄子,倒会开锁,敢是个积年的贼婆不成?”那仆妇向地下啐了一口道,“亏我夜里起来巡查,不然被你走脱,王妃一定剥了我们的皮!” 贼婆么?叶碧有点灰心,忽然万分想念不知身在何方的杨昭。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一向无牵无挂的叶碧习惯了杨昭的存在,不由自主的担心着他的安危,惦念着他的行踪,连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也是:若杨昭在就好了。 这是个坏习惯。叶姑娘微微摇头,她自离了方诸岛,受过伤,迷过路,跌过跤,却从未受过什么人的威胁,自打认识了杨昭,竟连被人挟持囚禁都试过了。眼前不过是个满身油烟气的矮胖厨娘,叶碧虽然在力道上没有优势,却未必会被她这种三脚猫逼得无处可逃。“我正要去见王妃。”叶碧撇了一眼中天的圆月,笑道,“有件要紧的事要说与她知道。” 那仆妇警惕的瞪过来:“你别耍花招。” “哪儿能呢?”叶姑娘笑得越发可爱,“你捉住了我,可是大功一件哪,难道不想去见王妃请赏?” “小丫头片子心眼儿倒不少。”仆妇手中的匕首牢牢贴在叶碧的颔下,丝毫不敢放松,“往那边走!” “哪边?”叶碧状似懵懂,随着那仆妇的眼神慢慢挪动着身子,雪亮的月光毫无预警的绕过她的肩头,猛地自刀锋上反射到了那妇人的脸上,刺得她双目一闭,再睁眼时,叶碧已经绕到了那她的身后,一把扳住那仆妇的手腕,夺下匕首,抵住了她的喉咙。 “动一动,我就杀了你!”叶碧喑哑的嗓音透着浓浓的杀气,又将匕首贴近了一分。那仆妇被她制住,登时慌了手脚,左手攀住叶碧的小臂,连连求告道:“姑娘莫急,我不动就是,我不……”她口中说着,右手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把剔骨尖刀来,猛地向后刺去! 叶碧不防她还有后招,眼见那刀朝自己的小腹扎来,却被那妇人按住手臂不得脱身,情急间只得向边上撤步,一闪身的功夫,刀锋已到跟前。她只觉腰侧凉了一下,低头看时,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臂的前襟。 很好!本龙神如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倒霉得连个厨娘的气都要受到了!叶碧恼得连疼痛都顾不上,见那仆妇要逃,忙上前一步,扳住她肩头,手腕翻转,匕首微压,“噗”的一声,自上而下刺入了那妇人的锁骨之间。那仆妇连叫都未及叫得出口,身子一软,登时委顿在了地上。 叶碧惯常杀鬼,杀人却是头一遭。她方才因是自卫,也不及多想,此时瞪着那妇人的尸首发了一霎呆,忽然像是嫌脏似的弃了匕首,往腰间摸了摸,只见衣衫破碎,血却已经不再涌出了。她只道伤得不重,将束腰的丝绦勒上来紧了一紧,四下里望去,幸而夜深梦沉无人听见,忙踮着脚往院子外头摸去。 ** 杨昭将永丰安置妥当,又亲自去了一趟东柯谷的秦州都尉府,至晚方回。他来不及修整,又带了三个千牛卫匆匆潜回秦*王府。杨昭虽然应承了崔妃要追回沈医官,却并未真遣人去。一来是崔妃谋害亲夫,罪不容诛,若是就此妥协,日后秦*王的冤屈便再难昭雪。二来他知道叶碧主动换下永丰,必定是有所谋划,自己若依着崔妃将沈医官追回交换,说不定倒给叶碧添了麻烦。杨昭只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事成与否,必定要从王府中救出叶碧,绝不能让她再受制于人。 他晓得崔妃住在后园,所用之人也俱是內帷妇人,当不会在二门以外囚禁叶碧,所以也不走正门,只从后头女墙翻进园子,绕过了崔妃居住的寝殿,在下人们居住的厢房附近查找。其时天近拂晓,东方已经渐渐泛白,偶有早起的仆役出来打水烧茶,预备着主人起身。杨昭隐身在阴影里,看了看暗处聚拢来的千牛卫士,也似乎都一无所获,直急得五内俱焚。 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杨昭蓦然涌起一股悔意。叶碧那时自请身代,大约不过是出于一时义勇,并没有什么高深的谋断。说到底,还是杨昭过于轻敌,不曾深思,才会中了崔妃的诱敌之计。按照约定,秦州都尉许清卯时便会带着人马将王府团团围住,杨昭若不能在此之前寻到叶碧所在,难免到时又会被崔妃将她作为人质,推出来做挡箭牌,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他正思谋对策,身边柴绍近身禀道:“殿下,我们已经将后园搜了个七七八八,只剩崔妃的寝殿未曾入去,请示下,要不要……” 杨昭看了一眼园中黯蓝色的晨雾,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头道:“派一个人在外把风,你们两个跟我进去。” “殿下!”柴绍迟疑道,“不然,还是我们三个进去,您在外头。万一有人发现,您也容易脱身。” 找不到她,你教我如何脱身?杨昭咬了咬牙,没有说什么,只将柴绍肩头一拍,足尖点地,身子已经飘开数尺,往寝殿方向去了。 因是临时居所,这寝殿并不大,杨昭和卫士们分头行动,很快找遍了除正屋外所有的房间。三人依约聚在小佛堂内,杨昭只看了柴绍的眼神,便知他们一无所获,心头一黯。他此时心内焦躁得如同着了火一般,转头望见佛堂内供着的观音大士,想起自己在大兴善寺同叶碧说过的“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那时他尚能紧紧握住叶碧的手,可现在,他却把叶碧弄丢了。 “殿下,你看。”柴绍拾起地上的蒲团,指着其上一处给杨昭看。这蒲团上绣的满是缠枝牡丹,滚边的金线上赫然一滴血印,在通体水粉的缎面上并不十分显眼,若不是站得近,压根看不清楚,杨昭伸手捻了一下,那印迹竟还是湿的。 新鲜的血迹!他的心跳骤然停滞,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起来——叶碧来过!她想是已然挣脱了枷锁,正和自己一样在到处巡查,只不过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受了伤。 抑或是崔妃派人打了她? 叶碧受了伤。不同于秦柱儿那次有惊无险的偷袭,她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受了伤,流了血,全都是因为杨昭思虑不周,才会拖累了她。杨昭的心绪繁复得一团乱麻也似,有那么一刻,无数可怕的念头争先恐后的灌进脑海,使他几乎不能思考。但杨昭很快平复下来,他自幼从军,虽不曾濒临绝境,却也养就了临危不乱的性子,深知此刻若是自乱阵脚,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将叶碧一同拖进泥潭。 她逃出来了。杨昭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只要叶碧不在崔妃手中,他行事便再无阻滞。为今之计,便是要在崔妃下手之前,找到她毒害王夫的物证。那女人会把剩余的丹药和配料藏在何处呢? “殿下要寻人,还是寻什么东西?”崔妃冷冷自身后问道。 “婶娘好早。”杨昭像是早就知道她站在身后,施施然转身,微笑着答道。 “叶姑娘不在这里。”崔妃显然才刚起身,连发髻也未绾,只穿着一身寝衣,外罩了件大氅,显得有些疲倦。 杨昭叹了口气:“婶娘将她藏的太好了,我寻了半宿也未找到。” “你压根就没打算找她吧?”崔妃哂道,“对殿下来说,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没了这个,还可以有那个。” 她说得极轻巧,杨昭却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即逝的凄凉。“我王叔便是如此么?”杨昭扬眉道,语气里没有嘲讽,却似乎有同情。 “你们杨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崔妃的眉头拧在一处,眼角细细的纹路让她看去格外憔悴,“先前续娶我的时节,说得天花乱坠,只不过三年五载,就将我忘在了九霄云外。明着说,是我膝下无出,暗里却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拉,连……连小厮戏子他也不放过!” “到最后,身子垮了不说,他竟然又迷上了丹鼎之术,为着一时爽快,连我十二三岁的丫头都……”崔妃又羞又恼,凌乱的长发随着她的手臂扬起,落下,粗糙而狰狞的发尾复又纠结在一处,贴在了沾满汗水和泪滴的脸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呵呵……外面瞧着我们金尊玉贵呼奴唤婢,里头的苦楚,又有哪个明白……老天爷,你收了我去吧!下辈子,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杨家妇……他们杨家,没一个好东西……” 姓杨的没一个好人,是么?这话叶碧也说过。杨昭耳边是崔妃的哭号,唇角却微微弯起,仿佛又看到了某人那含嗔带怒的双眸。他也不劝慰,由着崔妃发泄了一气,方淡淡道:“婶娘,你的遭遇,本王亦有感触,只是你谋杀亲夫,罪在不赦,若是能幡然悔悟,自己去御前出首,皇祖父那里,或许能免你一死。” 杨昭说的是实情。老皇帝和独孤皇后都极其厌恶子孙內帷不修,若是了解如此细情,心一软,不以大逆罪论处,也说不定。崔妃却不领情,她缓缓直起腰,面上又重现了初时的冷漠和淡然:“光凭一个沈医官,你如何能断得了我的死罪?” “若是还有这件东西呢?” 第47章 拾·煅石 崔妃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猛地回头,发现叶碧就站在她的身后,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木盒,盒盖打开,里面是朱砂一样殷红的粉末。崔妃一眼认出那物件,扑上前去抢夺,却被叶碧一个闪身躲过,钻到了杨昭的身旁,“啪”的将盒子盖起,笑道:“这煅石乃是王妃家乡慈州的特产,世人皆知它是止咳的良药,倒不晓得若是将它同硝石同炼,便是极好的慢性□□,杀人如草不闻声。因煅石色泽质地近似朱砂,你便趁着秦*王炼丹,将朱砂全部换成了煅石,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吃了数月,这才见了效验。” 崔妃静静听着,眼见周遭仆妇越聚越多,倒定住了心,笑道:“我明明已经将丹房打扫一空,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些残渣的?” 叶碧得意的一笑:“秦*王爷巧思无算,建造这间王府的时候,必不会只在丹房一处留有密室。” 原来她昨夜自那仆妇手中逃脱,原想翻出王府去寻杨昭,不成想七拐八拐,竟又找回了之前迷路时去过的那间花厅。才刚要走时,叶碧忽然瞥见北面墙上挂着的巨幅地图——那秦*王又不是叶碧,睁着眼睛都会走丢,又何须张挂一张自己王府的地图? 叶姑娘蓦然想起了丹房北壁上,八卦毡毯后面的那间密室,心中一动,忙摸进花厅,也将那地图掀起来观看。不料密道不曾见到,却发现了一处暗格,虽然其上有锁,却怎么难得倒神通广大的叶碧,自然是手到擒来,成功将暗格打开,取了这物件出来。那煅石磨成粉末,初看与朱砂别无二致,为其微有香气而朱砂无味,顿时让叶碧起了疑惑之心。 叶碧的一张俏脸意气风发,杨昭却在上下打量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一头欢喜叶碧心思灵动,自己走脱不算,还将最重要的物证一举寻获,一头却是隐隐后怕,暗悔不该让她亲身涉险,眼下幸好无事,若是出了点什么差错,自己必定悔恨难当。他细细端详了叶碧片刻,忽而发现她腰侧的衣角有一小片血迹,心里“咯噔”一下,待要问时,崔妃已经开了口:“这煅石也算不得稀奇,你只找到这么一小盒,又能证明什么?” “这一小盒自然不算什么,王妃也可以说,是专门呈给秦*王爷,预备冒染风寒之用。”叶碧笑嘻嘻说道,“只是此等说辞,配上秦*王的尸格,不知道能不能瞒过京都的仵作?” “你还想验尸?”崔妃勃然变色,却只迟滞了一霎便笑了出来,“你这丫头果然机灵,只可惜王爷笃信释家,昨夜已经有人将他的遗体按佛礼焚化了。” “什么?”叶碧不防她处置得如此干脆,略一迟疑,便见崔妃向边上使了一个眼色,有个身段极轻快的丫头自她身后暴起,一掌打在叶碧的手背上,将那木盒击飞。。 这木盒本来极小,借着力道向上腾空而起,一时间周遭伸出无数只手去抢夺,众人耳中只听得拳脚霍霍衣衫带风,木盒几起几落,眼花缭乱间,杨昭已经排开左右,探向尚在空中的木盒。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粉色的绣鞋高高踢起,直奔杨昭的后脑。杨昭只觉得一股劲风袭来,忙侧身去避,后面那丫头却收住了去势,脚腕一扭,足尖挑住那木盒一收,便将盒子踢到了自己手中。 这丫头轻蔑的扫了一眼杨昭,转身将木盒双手奉与崔妃,不言声退到了她身后。崔妃摸出帕子将木盒擦了擦,收入袖中笑道:“横竖这煅石在殿下手中也无甚用处,不如还是我收了它,大家清净。” “你!”叶碧瞧着自己好容易寻来的证据被她夺走,气得杏眼圆睁,一步跨前就要再抢,却被杨昭一把拉住,往窗外看了看,向崔妃笑道:“婶娘说的是,这物件在我身上,的确是无甚大用,还是在婶娘的身上搜出来,写在案卷上才合情合理。” “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我……”崔妃正在反驳,只听小佛堂外的回廊上一阵整齐的脚步响,伴随着铿锵的甲叶相击声,跟着是一个男人的声气:“快,将此处团团围住,莫要走漏了一个嫌犯!”她们主仆愣怔间,一个戎装武将按着佩剑,大踏步走进来,叉手禀道:“遵殿下令旨,卑职已将王府内外全部封锁,还请王爷示下,是否现在就将人犯带回?” “你的差事办得不坏。”杨昭满意的看着秦州都尉许清,“王叔的遗体呢?” “回殿下的话,卑职夜来查抄了天水郡所有的寺庙、义庄和道观,终于在曼殊寺内找到了秦*王的遗体,已经送回官衙,待仵作勘验之后便可入殓。” “甚好!”杨昭赞道,也不看崔妃死灰一样的脸色,“请将军把此处人等无分良贱看押起来,待大理寺和宗正的人赶到,再行审讯。哦,”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吩咐道,“收监的时候,可别忘了细细的搜一搜身,小心遗落了什么不该落下的物件儿。” ** “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叶碧诧异的问道。 按说许都尉已经把崔妃和仆妇们都带走,杨昭理应跟着他们去都尉府料理料理,却不想这位大爷一不做二不休,屏退了三个千牛卫,一路拖拽着叶碧,便往崔妃正室中走来。 杨昭也不答话,径将房门关闭,转身盯着叶碧身上的血迹道:“这是谁的血?” “你说这个?”叶碧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只见衣襟上的血痕早已凝结,方轻声道:“是我的。” “你的?”杨昭的心脏骤然紧缩,那晚在西花厅乍见叶碧肩头鲜血的惊悸又潮水一般漫卷上来,压得人无法呼吸。他方才未及细看,此刻才知道,这摊血迹足有半尺见方,刺目的暗红色晕染在叶碧的腰上,显得极其狰狞。杨昭昔日随军南下时,曾在战场上见过无数受伤的将士。那些人被斩断手足或被刺中胸腹的当时,都尚能奋力杀敌,全不觉疼痛,只一下了战场,提着的那口气泄掉,便会立即瘫倒在地,甚至永不醒来。 “你不要动,我去叫人!”杨昭的声音不觉微颤,强自镇定着迈出一步,却被叶碧拉住了手腕:“你……想不想看看我的伤处?” “别胡闹,”杨昭急道,“你先躺下,我这就去寻大夫来瞧你!” “杨昭!”叶碧不肯放手,“我是说真的。” 杨昭愣住。叶碧的呼吸平稳,双唇红润如初,脸色也不似失血的伤员那般青白,压根不像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她莹白的双手轻轻解下腰间丝绦,拧开盘扣,褪下外衫,轻轻撩起中衣,拉过杨昭的手,缓缓贴在了自己的腰上。 那里没有伤口。 杨昭难以置信的望着平静的叶碧,他掌心下的肌肤是如此润泽细腻,完全没有受伤的痕迹,弧度之完美,仿佛一尊玲珑的瓷瓶。 那这滩血又是怎么来的? 似乎察觉到了杨昭的诧异,叶碧宛然一笑:“我原也以为自己受了那妇人一刀,必定撑不了多久,却不想伤处这么快就自行痊愈了!”她的语意明快得像一只初生的雀鸟,“这就是说,我的法力开始慢慢恢复了。” 叶碧还在细述着她如何逃脱,如何自卫,如何寻到那些煅石粉末,可杨昭的心绪却怎么也欢快不起来。他的手掌还覆在叶碧纤细的腰肢上,完全不想挪动,只静静感受着她比常人略低的体温。 叶碧的法力回来了。这便意味着,她不再是和杨昭一样的凡人,杨昭看着她被喜悦渲染的双眸,突然将长臂一收,把叶碧牢牢困在了怀里。 有那么一瞬间,叶碧有点迷茫。这拥抱和那一晚不同,杨昭的手臂圈得很紧,健硕的身躯贴合着叶碧的每一寸肌肤,不留一丝缝隙,像是溺水的人攀住唯一一根浮木似的,强横的、毫不留情的将叶碧的身子揉进他的胸膛。 “杨昭?”叶碧试着轻推他的胸口,却怎么也推不开那人,“我快喘不过来气了。”她在杨昭的颈侧呢喃道,脑中一片混沌。 杨昭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叶碧刚要再唤,他才松开了手,叶碧怔忪间,似乎听见他极轻的的叹了一口气。 “你和我,终究还是不同的。”杨昭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没有了他的双臂,微凉的晨间空气忽然让叶碧觉得有点冷。那人温柔的眼底写满了落寞,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瞳孔里,倒映着叶碧小小的身影。 一丝额发垂下来,搭在杨昭英挺的眉间,让叶碧忍不住伸出手去,替他拨开那缕恼人的发丝。“我觉得,人间也挺好的。”叶碧轻声道。她没有收回手,描摹着杨昭精致的轮廓,一路落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停了片刻,极轻柔、却极坚定的靠了过来。 第48章 拾壹·秋霜 大兴城的秋天,晴空如碧,云横疏影。偶尔有一队队的大雁飞过,不时彼此呼唤着,打破了万里长空的寂寞。愁字从“秋”,多少诗人的愁思都自秋日而起,看落叶染霜而悲鸣,逢细雨临窗而长歌。 杨昭的心里却半点愁绪皆无。崔妃并一干人犯已然伏法,独孤皇后懿旨,令烧毁秦*王所设一应奢侈用物,莫为后世效法。永丰郡主因侍父至孝,被皇帝破格加封为公主,只等三年孝满便可下嫁王延,因她与杨昭亲厚,便在永兴坊赐了宅地居住,交托于杨昭照管。 杨昭匆匆安置了此间人事,便骑马往昆蓣阁赶去。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叶碧,其间只教柴绍往来传递过几次东西,俱是宫中新奇好吃的糕点,叶碧初时还传个口讯回来,最后一次,柴绍竟然没有见到人。 许是这姑娘耐不住寂寞,又出去闲逛了,杨昭想着,唇角不自觉的微弯。叶碧的法力恢复不少,就算迷了路,亦可借缩地之术回家,倒也不必为她悬心。只是眼前有一件事,杨昭巴不得立刻告诉叶碧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压了一整日,若是再不说出来,杨昭只怕自己就要憋疯了。 他至昆蓣阁前下了马,也不待小叶来接,自己把缰绳套在栓马桩上,从马后褡裢上取了一只扁扁的木盒,挑帘直入大堂。此时刚过午后,因昆蓣阁不做晚食,客人才刚散尽,小叶正帮着阿桃抹桌搬凳,那阿桃抬眼见杨昭进来,忙笑着凑过来问好:“杨大哥许久不来,还以为你把我们忘了呢!” 杨昭才要答话,只觉腿边有个物事儿贴了过来,低头一看,原来是怜卿。那白猫“喵”了一声,靠在杨昭的腿上来回磨蹭。杨昭俯身摸摸它的小脑袋瓜,笑道:“你姐姐呢?” 阿桃向楼上看了看,撇嘴道:“自打昨儿个夜里回来,就没下过楼,想是还在房内吧?” 叶碧病了?杨昭一怔,忙问道:“昨夜她出去过?” “是呀!”阿桃点头,“去之前还好好的,叫我预备夜宵,说是一会儿回来要吃,谁知快天亮了才进门,直接就上了楼,早饭午饭我去叫她,竟说不饿,门儿都不给我开!”她口中恼意甚浓,神色间却是关切非常,“也不知姐姐打哪儿受了气,要在我们身上撒——杨大哥快去瞧瞧吧,再这么着饿下去,我看她要成仙了!” 杨昭越听越心焦,也不知叶碧在外遇了什么麻烦,原要抬腿上楼,想了想,将那木盒夹在腋下,又伸手将怜卿抱了起来,方才拾级而上,轻轻敲了敲叶碧的房门。 果然无人应答。 “阿碧,你睡着了么?”杨昭试探着推了一下房门,居然是自里头拴住的。怀中的怜卿也像不甘心似的,伸爪去挠窗纸,还没触到,却见门扇霍然洞开。 叶碧的脸色有点苍白,眼圈微肿,像是熬了一整夜的光景。杨昭将猫放下,窥着她的脸色问道:“你去了城隍庙?” 我还能去哪儿呢?叶碧在心里答道,半夜三更的,我唯一能找到路而不会迷途的地方便是城隍庙。杨昭才不过认得她数月而已,就已经将叶碧的本性摸得一清二楚,连遣柴绍送来的糕点也都是挑着叶碧的口味,甜而不腻,鲜香而不味厚,显见得是亲自尝过,确定叶碧会喜欢,才叫人专门做了送来的。 “可他终究是要死的!”叶碧想起纪信冷冷的断语。是的,杨昭是个凡人,纵然是天之骄子,也要有驾鹤西游的那一日。 “我可以……帮他。”这话连叶碧自己都不能相信,可她却还是说了出来。 “帮他?”纪信冷笑,“你帮过婵娟,最后呢?其实你谁也帮不了!”他神像前的供桌上,经幡无风自动,卷起的气流将烛火吹得东倒西歪。“他姓杨,总有一日要做中土的主人,他要娶功臣贵戚的女子为妃!你呢?他要将你置于何地?” 叶碧无法反驳,只能静静的聆听着纪信刀子一样锋利的言辞:“你和他一起,看去对你的法力恢复极有益处。但你想过没有,若有一天杨昭知道了这些,又会不会怀疑你们的相处,从一开始就是你对他的利用?” 是利用么?叶碧望着风尘仆仆的杨昭,他眉间的川字纹比之前深了许多,眼内都是血丝,显见得未曾休息便匆匆赶来见自己。杨昭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润泽着叶碧冷硬的心,仿佛一泓春水,将严冬里凝结的冰盖细细融化,拥抱在温柔的旋涡之中,缓缓旋转着流向四月里的暖阳。 “不能彻底拥有的东西,一开始就不要去求。”纪信说得斩钉截铁,“阿碧,我们修仙的人,最不想沾惹的便是贪嗔痴。有了贪嗔痴,便迟早要面对断舍离,你和他一起,会改变你的命运,也必然会改变他的命运,我不希望你将来有一日后悔!” 可我要怎么说得出口?叶碧的目光落在杨昭夹着的木盒上,轻声道:“这又是什么新鲜糕饼?” “你说这个?”杨昭笑开。他原以为叶碧是遇上了什么难心的事儿,见她问出这话,心头一松,忙将木盒递过去道:“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他的眼中闪着期冀的微光,像是迫不及待要叶碧看见里面的物事儿,又带着几分忐忑不安的焦躁。叶碧没有说话,只轻轻将搭扣打开,里头是三朵淡绿色的菊花,玲珑娇嫩,毛茸茸的枝叶上还带着露水,显然是才摘下来的。 “我不戴花的。”叶碧虽是这样说,却还是拿起一朵细看,“要是炸了吃或者泡酒喝,兴许还有些用处。” 杨昭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但他只顿了一下,便微笑道:“花儿送到你手里,只要你高兴,怎样都可以。” “它有名字么?” “碧云,”杨昭答道,“这种菊花叫做‘碧云’,洛州我的府邸里种了不少,颜色很像我初见你时,你穿的那件衣裳。” “花是李靖送来的。”杨昭许久未见叶碧,心里满是期待和思念,只叶碧懒懒的,他也不好太过热切,只随着她的话意徐徐应答,“他今日到王府向我辞行,因我在宫里,直忙到这会儿才见上面。” “李长史要走?” “李靖此人用在民政上,可惜了他的才华。我向父王推荐李靖,将他改了武职,先当个都尉历练下,过几年提调上来,便可大用。” 杨昭说着,心底是止不住的兴奋。他此来其实是有另一件事要告诉叶碧——李靖临走时见杨昭愁眉不展,询问原因才知道他正为萧妃逼婚而烦恼。那胖子听完,诡谲的一笑道:“秦*王府天降横祸,在整个皇室当然是大不幸。但在卑职看来,这件事于殿下,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 “此话怎讲?” “殿下您看,崔妃是崔小姐的姑母,系出同门。我听人说,崔小姐自幼丧母,崔妃未出阁时曾受兄长嘱托,着实代管过崔小姐多年……”李靖的小三角眼闪了闪,没往下说。 “你是说……”杨昭心里一动。他本是极伶俐的人,近来忙着处置王叔的后事,竟没想到这一层。 “殿下,按说这事并不怪崔小姐,但二位圣人极其疼爱殿下,必定不会允许您娶一个家室有这般污点的女子,您只需寻个妥当人,将这意思透出些许,我料二圣必有决断。” 杨昭喜得双掌一合,正要称赞,忽然想到自己是在禁宫门口,忙敛了神情,低声道:“亏你想得出!”他看看来往的卫士,拍拍李靖的肩膀笑道:“你去了军中,只管好生做去,但有建功,朝廷必不亏负于你!”他送走李靖,想着叶碧听了这消息,也必定欢喜,忙寻了匹马,直往曲江池来。 叶碧却没追问下去,只心不在焉的颔首,又将那菊花放进了盒子。杨昭见她仍旧无精打采,上前去摸叶碧的额头,诧异道:“你敢是夜里冒了风寒?”岂料他的手还未触到叶碧,那姑娘便向后一躲,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字一句道:“你在秦*王府问过我的话,我如今……有答案了。” “什么话?”杨昭有点困惑。 “你问我,在我心里,你到底是亲是疏。” 杨昭记起来了。那晚在王府密道里,他曾握着叶碧的手,问过这样的一句话。叶碧当时未及作答,就被赶来捉人的崔妃打断,自此二人再没有提过这个话头儿。此刻叶碧的面色极为凝重,看得杨昭心里惴惴,想了想却没说话,只静静望着她。 “那天回来之后,我突然想起,你从来没问过我是什么人。”半晌,叶碧开口道,看得出她心绪极乱,却尽力压抑着自己。 “你姓叶,单名一个碧字,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是个龙女,原本住在方诸岛上。”叶碧不去看他,自顾自说道,“因除妖受伤,失去法力,所以被迫留在凡间积攒功德。” “我知道。”杨昭听是这话,反而平静下来,“你迟早是要走的。” “所以我们根本就不……” “阿碧,”杨昭打断了她,不让她再说下去,“我和你,就像江水和江底的顽石,江流而石不转,就算许了再多的海誓山盟,也终究要放开手,看你离我远去。但若我死的那一天,想到曾经拥有过你,我会觉得之前的任何事情都是有意义的。” “你不明白……”叶碧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看,即使是婵娟这样的修仙人,也终有一天要重归寂灭。你的一生和我相比太过短暂,就算倾心相许,最后还不是要徒增伤悲?如果事先就知道要失去,那为什么一开始还要付出?我原本就不是这尘世中人,但愿能后退一步,不相侵扰,这样对你我来说,都是好事。” 好事么?杨昭喉头酸涩不已,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吐露心意,却得到这样无望的回复,原本满涨的自尊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立刻滴出血来,连着几夜未合眼的疲倦顿时漫卷心头,一腔热忱顷刻化为死灰。杨昭深吸一口气,向后撤了一步,低低说道: “如果后退会让你更适意,杨昭自问,还是有这点容人之量的。” 终南初雪 第49章 番外·化龙 叶碧很早就听说,四溟之外有座仙山,名叫方诸岛。 传说方诸岛上,有一块巨大的白石,孤独的伫立在山顶最高的主峰之上,无论日升月落云霞明灭,它都一直在那里,迎着凛冽的罡风,眺望着海的尽头。只有经过四溟瀚海狂涛洗礼的修仙人,才能望见崖顶的白石,顺着它的指引,登上向往已久的方诸仙岛。 当年还是一条三百岁小龙的叶碧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也会亲眼看到这块白石的身影。 天晓得,叶碧只是想要去西海沿子寻厨神彭祖拜师学艺,没想到迷迷糊糊带错了地图,一路顺流而下漂入四溟瀚海,凭着龙族的本能穿过了暴风骤雨,“啪”的一声落在了方诸岛……岸边的滩涂上。 好吧,是“摔”上来的。 张牙舞爪的雷暴还在不远处肆虐,叶姑娘看了看身后遮天蔽日的浓云,实在是不想再回去颠簸一遍了,她认命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泥,不情不愿的承认了事实。 这样的天气,海边是不会有人来的。其时已是傍晚时分,叶碧举目望向前方,半山腰处隐隐几处飞檐探出头来,袅袅似有炊烟。她的肚子恰到好处的咕噜了一声,提醒着奋力拼搏之后的气虚体弱——走吧,先找到人家,甭管什么吃上一顿,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有那么一天,当时还不是大神的纪信问过叶碧:“你来了这么久,不想家么?” 被师父嗔做“小话匣子”的叶碧忽然沉默下来,低头想了想方道:“我的家就在方诸岛上,我不想家。” 纪信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子,朗声道:“走,我带你上山。” “上山?”叶碧眨眨眼睛,“我们不就在山上?” “你还没去看过那块石头吧?”纪信转过头,望着俊秀巍峨的山顶。 “一块石头而已,有什么好看?”叶碧虽然这样说着,也不禁顺着纪信的目光看了过去,那里天高云淡,几抹轻纱似的薄雾若有若无的笼于白石之上,让它凌厉的轮廓显得柔和不少。 “世人都说那白石会在夜里发光,替有缘的修仙人指引方向。”纪信带着叶碧,沿着石阶缓缓向上走去,“这么有名的石头,将来有一日你满师出岛,若是被人问起,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岂不叫人笑话?” “他笑他的,笑死拉倒!”叶碧爬得气喘吁吁,心里却十二分着恼——她登岛凡一百三十八年,还从未见过那白石发光,难道是自己无缘?不会的!叶姑娘摇摇头,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是她夜里睡得太好,所以错过了白石显灵! “你瞧你这一头汗!”纪信停下来等着叶碧,顺手帮她擦了擦额头,“师父和我平日怎么教你来着?心无挂碍,才能身轻如燕!” 我还身轻如龙呢!叶碧腹诽道。要不是师父叮嘱在岛上不得随意施法,她一早就化为龙身飞到山顶去了,何必拖着小短腿一点一点的爬山? “师兄,你想不想看我的法身?” 纪信一愣,随即捏了捏叶碧的鼻头,笑道:“别胡闹,你忘了师父说的……” “师父在闭关呀!”叶碧晃晃脑袋,“我现在走得慢,那是因为化形不久,人身还有些迟重。要是我化了龙,别说这几万级台阶,就是三十三重天,我也飞得上去!” “阿碧,你来方诸岛是做什么的?”纪信敛去了笑意,正色道。 我压根就没想来的好嘛?叶碧扁扁嘴,半晌才道:“修仙。” “那就是了。”纪信蹲身下来,望进她的双眼,“既然是来修仙,那么无论师父在不在身边,我们都不能违背他的教导。” “哦……”叶碧拖着长声,脚尖搓着台阶边上的野草。 纪信看着她,知道自己的话一点儿也没听入叶碧的耳内,只得温声道:“你要明白,我们做事的时候,过程越艰难,成功那一刻便越欣喜。若是过程太轻易,你反而会觉得这件成就不过尔尔,也就不会去珍惜它了。” “可是我的鳞片真的很漂亮。”叶碧嘟囔道。 “我知道,我的小师妹一定是六界之中最漂亮的小龙!”纪信温和的笑开,“等你学成下山,出岛去历练,不要忘了把你的龙鳞留一片给我。” “说定了?” “说定了。”纪信起身,拉起叶碧的小手,一步步拾阶而上。 那一天的风很大,满身细汗的叶碧一登崖顶,就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吹散了发髻。她站在巨大的白石旁边,一头激飏的长发如同风中款摆的柳枝,葱绿色的衣裙翻飞,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下,飘进眼前的万顷波涛。 “等我离岛的时候,我要从这里化龙而去!”叶碧的声音在大风中消散开来,凌乱的发丝覆上她的额头,又被风吹开,露出粉光润滑的双颊。 “好!”纪信大声答道,“到那一日,我亲来送你!” 然而没有人想到,先走的那个,竟然是纪信。 阴云模糊了海与天的界限,像是有什么人打翻了一碗浓墨,将昏暗的天幕染得漆黑一片,让人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夜晚。忽然一道雪亮的明闪划破天际,跟着是震耳欲聋的雷暴,裹挟着奔洪一般的大雨,从万里高空倾泻下来,汇入无边的惊涛骇浪之中。 这里是方诸岛最高的地方,核桃大的冰雹肆无忌惮的打在白石之上,碎成了一地银亮的冰碴。叶碧仰起头,任由暴雨将自己的长发和衣衫淋湿,眼里的热泪混杂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入衣领。她自小就奉若神明的大师兄,在这一日,真正成为了万众仰望的上神,而她的姐姐,也即将在今晚披上嫁衣,牵着父亲的手,成为纪信的新娘。 这样大喜的日子,叶碧难道不该笑么? 叶碧合上双眸,倾听着四溟瀚海的咆哮。她湿透的发际线在大雨中隐隐有光,两枝殷红的,珊瑚一样的龙角自发中生出,和主人纤细的脖颈一起,在风暴中骄傲的上扬。细细的鳞片自她的左胸蔓延开来,悄悄爬上锁骨,迅速扩散到全身。难耐的痒痛让叶碧无法自制,足尖一点白石,拔地而起,转头向下,扎进了脚下的万丈深渊。 风声在她的耳边急速掠去,擦身而过的雨箭如同利刃,划破了叶碧的衣衫,露出一身光华灿烂的龙鳞。她葱尖一般粉润的指甲暴涨,细嫩的素手瞬间遒劲如鹰爪,在虚空中奋力一蹬,巨大的身躯高高跃起,穿过雷电交加的雨云,发出响彻九霄的长吟。 叶碧在风雨里穿梭了不知多久,直到云变成雾,雾又被炙热的阳光驱散,露出了漫天的晚霞。她颔下龙须上的水珠被风吹干,银色的丝绵也似,飘散在温暖的风中。鼻端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挑动着叶碧疲累的神经,她在空中转了个身,裹住了湿热的云气,重新化为人形,细细打量着草地上那个正在翻烤野兔的小女孩。 “你要吃么?”小女孩好奇的盯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叶碧,举起一只兔腿问道。 “熟了么?”叶碧在草地上跪坐下来,咽了一口口水。 “不熟也能吃呀!”女孩一口咬住还在滴血的兔腿,腾出双手,撕下另一条大腿递给叶碧。 “闻起来还挺香的。”叶碧迟疑着接过来,刚要张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女孩看去不过七八岁年纪,为何会独自出现在荒山野岭中,还能够捕杀到这么大的一只兔子? 像是看懂了她的疑惑,那女孩咽下口中的兔肉,嬉笑道:“我是此间的蝎子精,你呢?” “我……”叶碧几乎噎着,顿了一下方道,“我是一条……蛇。” “那你修炼了很多年么?”女孩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我方才见你化龙——修炼三千年以上的蛇才能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你还有鳞呢!” “是,是呀。”叶碧含混答道,“我也不知修炼了多久,反正很久就是了。” “那你吃人么?” “吃……啥?”叶碧的兔腿差点掉在地上,但她既已承认自己是妖,便也不好改口,只得点头道,“我住的地方离人境太远,还没捉到过人。” “太可惜了!”女孩丢掉手中的兔腿,凑过来低声道,“我告诉你,人肉特别香,我那年骗了一个人来,趁他不备将其蜇死,这才有机会尝了一口。”她指指山下又道,“我听那边山头上的老鼠精说,一会儿会有两个骑马的人从这里经过,我正愁没人和我一起出手,还好你来了。咱俩将他们骗过来,一人一个,能吃好久!” “那个……我还有事,”叶碧霍然起身,“谢谢你的兔肉,我得走了。” “哎~你别急呀!”那女孩一把拉住叶碧的衣袖,面上已经阴沉下来,“我都把这事儿告诉你了,你说走就走,打算一个人独吞么?” “我真不是……”叶碧一点儿也不想和她纠缠,才要动手甩脱,就听山下马走銮铃,有两个锦衣少年已经飞马疾驰而来。 那女孩一见喜不自胜:“就是他俩,随我来!”说罢也不待叶碧答话,就地将身子团成一团,向着那两个少年的方向滚落下去。她去势甚急,堪堪滚到二人马前,几乎不曾被马儿扬起的前蹄踏伤。 二人大惊,连忙勒住缰绳下马查看,只见那女孩吓得面色苍白,连连泣道:“好哥哥,莫踢我!” 少年们何曾见过如此场景,连忙将她扶起,安慰道:“你放心,我们并非歹人,你伤在何处?需不需要医治?” “我……”女孩看了看少年,蓦然面露羞意,嗫嚅道,“我背上好痛,只你们都是男子,可怎么查看呢?” “这……”高个子的少年思量了片刻,自腰上解下一块玉佩递过来道,“我们只是打猎路过,并没带医官,不如你自入城寻大夫看了,若须药费,自可持这玉佩来刺史府上拿钱。” 女孩眼珠一转,伸手便要去握他的手腕,却被旁边矮个子的少年拦下道:“殿下,我瞧她不像重伤,给点银子也就是了,何必送她这么贵重的物事儿?”他的话音未落,只觉得山后风起,一阵旋风裹着浓黑的云雾扑面而来,迷得二人无法睁眼,须臾风过,他们面前的女孩却已经不知所踪。 “你自己不吃人就罢了,做什么要拦着我?”女孩气得柳眉倒竖,怒视着五尺开外的叶碧。 “他们好心救你,你却要吃了他们,难道就不怕触怒上天?”叶碧丝毫不为所动。 “我自打出生起,从来都是有什么就吃什么。人要是逢着大灾大难,还把我们烤来吃呢,凭什么我就不能吃他们?”那女孩梗着脖子答道,“要不是你坏事,我现在早就吃饱了!” 叶碧瞧着她稚嫩的小脸,不由得心头一软:“就算是饿极了也不能吃人,你这样,会招来天谴的。”她放缓了声音又道,“不如,我把刚才的兔肉拿来给你?” “兔肉哪儿够塞牙缝!”女孩白了叶碧一眼,撇嘴道,“不过眼下也只有吃它充饥了。”她看着叶碧将烤架上的兔子摘下,撕成碎条拿了过来,抿嘴笑道:“多谢姐姐,我倒是又想起一个好吃食呢!” “什么好……”叶碧还未说完,只觉得腕上一阵剧痛,低头看时,只见那女孩原本粉嫩的面颊此刻紫黑肿胀得中了毒也似,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恶狠狠道:“不吃人,我也可以吃蛇!” ** 叶碧“腾”的翻身坐起,锦被自肩头滑落,她才觉得身上冷极,方知刚才是一场噩梦。 她轻轻起身下榻,顺手自木施上扯起一领袍子披上,独自挑帘出来。终南山的月光极美,丝丝缕缕仿如银白色的琴弦,在微凉的夜风里交错起舞,让一切都朦胧得可爱。 都已经过去了,叶碧叹息。再美的月色,如果一个人赏,也是孤单而凄凉的。她抱紧双肩,万分怀念起那人的怀抱——这样的夜晚,是应该两个人一起,持一壶酒,谈一夜天,醉卧花丛,相视而笑的。 不知什么时候,房门悄悄被打开,有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那人也不言语,只缓缓走过来坐在叶碧身边,弯腰将她赤*裸的双脚扶起,放在自己的膝头上暖着,轻声道:“九月的天,地上凉。” 他的手很暖。叶碧的足尖往杨昭怀里探了探,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放好,方才笑道:你信上不是说,明日才到么?” “睡不着,连夜骑马赶回来的。” “为什么睡不着?” “你不在,冷。” 会冷的么?叶碧唇角微弯:“我要是化了龙身,只怕你在一边更冷。” 她等了一阵,杨昭却没有说话,良久方道:“我少年时,有一次去云梦泽行猎,曾经见过一条龙。”他像是在回忆一场悠远的梦境,声音低沉而绵长,“她出现的时间很短,只在我眼前一闪即逝……我依稀记得,她有一身很美的鳞片,比最华丽的盔甲还要闪耀,明明是雪亮的银白色,偏偏带着珠贝一样的五色光华。那样凌厉的鳞甲,居然有一条飘洒着银须的、温柔的长尾,在混沌的黑云里格外显眼,就像……” “就像这样么?”叶碧金色的瞳仁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就说过,我的鳞片,真的很漂亮。” “是的,”杨昭微笑,“就像这样。” 第50章 壹·生离 这个冬天似乎比之前的几年都要冷些,连曲江池都要冻住了,一池枯叶时不时被风吹动,抖落了其上凝结的寒霜。 叶碧坐在靠窗的几案边上,双手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的啜饮。杨昭随大军东去平叛的消息,她是从食客们的三言两语中听见的。汉王杨谅与废太子杨勇素来亲近,早就不满父皇废长立幼,借着突厥叩边的机会招兵买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领着手下的八万人马起事造反,指名要皇帝翦除越国公杨素等人,其实矛头冲着的,仍旧是杨昭的父亲,太子杨广。 老皇帝得报,气得直要御驾亲征,还是独孤皇后拦住了他,又有太子从旁解劝,遂命越国公杨素领兵十万,以世子杨昭为行军元帅,开往辽西剿灭叛军。食客们讲得口沫横飞,无非是大军开拔时皇帝如何亲至送行,晋王杨昭又如何少年英武,此去必定马到功成。忽然有位老者将酒杯一放,冷笑道:“你们都太小看汉王了!” “此话怎讲?”兴高采烈的人们被泼了一瓢冷水,显然不太服气。 “汉王杨谅,开皇初就被封为左卫大将军,领水陆大军三十万进击高句丽!”那老者不慌不忙道,“大胜之后,当今皇上又进汉王为上柱国,统领辽西三十六州,特许便宜行事,不拘律令。因此汉王在辽西经营十数年,早就把那里打造为金城汤池了。” “城池坚固又怎样?”边上的小个子儒生哂道,“越国公打了一辈子仗,连南陈都不在话下,难道平不了一个辽西?” “高句丽素来骁勇善战,只顾寻欢作乐的南陈将士怎么能比?”那老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汉王手下的军队多年征战,又要时刻预备着突厥人南下,其战力不是关中府兵所能匹敌。” “照你这么说,晋王要吃败仗了?”后厨里走来一个女孩子,正是阿桃。她在后边听得惊心,忙探头出来插言,手里还提着菜刀。 “不好说啊。”那老者又斟了一杯酒,却不忙喝,只打量着手中酒盅,沉吟道,“我还听说,越国公和晋王素来不睦,太子建议他们同去,本是要借公事弥合二人嫌隙,但晋王年少气盛,越国公又功高盖世,只怕……” 楼上喝茶的叶碧呼吸一滞。食客们的话音一声不落,全数听在了她的耳内。杨昭走的时候城中万人空巷,都争相去城外瞻仰大军威仪,叶碧却没出门,只听阿桃回来学说,道“杨大哥银鞍白马好不威风”。叶碧以为,杨昭好歹算是大隋的国本,又捏了一个要命的把柄,就算杨素再怎么不忿,也不至于连身家性命都不要,在平叛这样的大事上公然拆台。如今看来,倒要防着他借机暗算,在背后放冷箭戕害杨昭。叶碧一扶桌案起身,刚迈出一步便住了脚——莫说她此刻不知杨昭身在何处,就算知道,又要以什么身份去见他呢? 是你亲自赶他走的呀!叶碧回想起当日情形,心里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杨昭送她的盒子还在案上,当初盛开的菊花早已枯萎,将花儿取出的时候,叶碧才看见,盒底有一张花笺,隐隐尚有字迹。 原来杨昭真正想要给她看的,是这个。 叶碧屏住呼吸,抖着手将那花笺展开,却是一首并无落款的诗: 一叶碧云轻,兴城雨又晴。 罗衣娇无力,倚枕听林莺。 闲庭幽芳远,残霞照落英。 心怀连理意,长共月亏盈。 一滴眼泪落下,打湿了花笺,晕染了浓黑的墨迹。未曾细细理清的心绪又乱麻一般缠绕上来,懊悔,感动,不甘,裹挟着怜惜和疼痛,一股脑涌进心底,却又无法用言语说清。 楼下忽然安静了下来,偶然有窃窃私语,夹杂着一两声惊呼:“不会吧?那晋王岂不……” “嘘~”有人拦阻道,“小点儿声,这是我午前才从兵部听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晋王在大凌河谷中了三万叛军埋伏,身边带着的八千人几近阵亡,据逃出来的伤兵说,晋王和他的贴身卫士柴绍都生死未卜!” “别是战死了吧?”另一个声音悄悄说道。 “你们少胡说!”方才那老者亢声道,“晋王龙日天表,自有四方神祗护佑,怎么会身陷重围?”他不安的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就算是……咱们也不能说!你们不要脑袋了么?” 食客们警惕的望望门外,见并无人偷听,忙打了几个哈哈,又复推杯换盏,一叠连声叫小叶添酒,阿桃上菜,没有人注意到,二楼栏杆内侧站着的叶碧面上血色全无,双拳紧握,指甲刺入了手心而不自知。 ** 东坪堡大营,李靖在军帐内焦躁的踱步,等待着兵士回报。谁知出营寻人的探马尚未回来,却有亲兵入禀,道越国公杨素来拜,已经进了辕门。李靖心里一沉,忙取了架上头盔戴好,想了想,又摘了下来,将领巾一松,佩剑也不挂,大踏步走出军帐相迎。 “末将不才,有劳国公亲至,真是蓬荜生辉!”李靖一见杨素,当胸一礼,向帐内让道,“国公请!”又吩咐亲兵置酒,却被杨素拦住:“战事不利,哪有心思饮酒?还是免了吧!” “国公说的哪里话?”李靖笑道,“杨谅反贼不堪一击,已是穷途末路,我料他不日便会请降,国公何忧之有?”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素入帐,也不推让,自坐了上座,摆手请李靖也坐了,方道,“仗打得再好,却折了世子,你叫老夫回去如何同陛下和太子交代?” “国公谬矣!战后清点战场,只救回了柴将军,并未见到晋王的尸身,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杨素却摇摇头:“晋王失踪已逾五日,附近山林都不见他的踪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陛下和太子问起,老夫总要有个交代呀!” 交代?李靖在心里冷笑,这老匹夫若早想着交代,就不会在晋王遇伏之际借口战事吃紧,只派五千老弱残兵去救,又故意教懦弱的曹裴文领兵,在山谷外观望了半日,直到叛军退却方才入内。杨素这般措置,分明是想要借叛军的手杀掉晋王,如今又来猫哭耗子,当真以为可以一手遮天么? 他心里暗自打着主意,口中却道:“国公爷不必担心,兵者,凶也。今上和太子殿下都身经百战,岂会不懂这个道理?再说就算要追究,晋王也是死在杨谅的手里,哪里能算在国公的账上?” 杨素面上的皱纹一动不动,心中却松了一口气。他原本就是前来探探李靖的口风,据回来的散兵说,杨昭当日其实已经突围,却因柴绍还困在阵内,所以又回马折返入内去救,方才陷在重围中,至今不知所踪。晋王若是彻底死了,倒也去了杨素一块心病,只是如今他下落不明,倒教杨素惊心。军中大多是他使惯了的将佐,唯独这个轻骑都尉李靖是晋王的私人,要是透出一星半点儿去,太子那里就算不说什么,老皇帝也得要了杨素的命。 如今看来,这个李靖惯会见风使舵,得知杨昭命在不测,立刻便换了口气,一径为自己开脱,想来眼下当不至添乱,至于回京之后么……杨素用眼角瞟了李靖一眼,战后各有封赏,这人一旦有了官爵财物加身,谁还会豁出性命去为个死人出头? 他思量着,缓缓起身道:“李公这么一譬讲,老夫心头宽慰不少,这便回营去了。叛军余孽还有许多,全赖公等用命,待回京之后,老夫自然奏明圣上,论功行赏。” 堪堪把杨素送至辕门外头,看他上马去了,李靖方才直起腰身,死死盯了杨素的背影一眼,阴沉着脸返回营帐。他举头看了看天色,将牙一咬,自架上取下佩剑挂好,便要去摘头盔。岂料还未碰到头盔,就觉得耳后一阵风过,一个硬邦邦的物件顶在了他的腰上,有人在脑后低声道:“李都尉,登龙有术啊。” “叶姑娘!”李靖大吃一惊,才要转身,却被叶碧一把按住,冷冷道:“晋王殿下待你不薄,想不到你竟如此无耻!” “姑娘莫急,听李靖把话说完。” “我懒得听你废话!”叶碧在他背后打了一掌,将李靖推到了矮几上,反手用匕首抵在他喉咙处,“给我画张地图,我要去大凌河谷!” “叶姑娘!”李靖小心翼翼躲避着她的刀锋,赔笑道,“我这几日已经派了十几个探马出去打听,若殿下还在河谷周围,定能将他寻获。” “你教人去找他?” “姑娘不信么?”李靖说的极为诚恳,“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方才那般搪塞杨素,不过是要骄慢其心,让他不至阻挠我寻人。” 叶碧迟疑着,将匕首慢慢挪开:“可是杨昭已经失踪了这么久,你的人若是还未发现他的踪迹,我怕……”她未及说完,忽然听帐外脚步声霍霍,似乎有人正朝大帐急速走来。李靖和叶碧都是一愣,还是李靖先反应过来,几步走出大帐,挡在那人跟前,悄声问道:“怎么说?” 第51章 贰·困境 乍一见到柴绍的时候,叶碧几乎没有认出他来。军帐里满是血腥气,混着不知名的药草香,莫名其妙的叫人想吐。原本黝黑结实的柴绍此刻被一层又一层的白布裹着,医官正替他换药,露出额角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 柴绍的双眼肿得厉害,勉强只能睁开一丝缝隙,朦胧中瞧见叶碧的身影,手指动了动,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叶碧瞧在眼里,想到失踪的杨昭,一颗心像是堕入了无底深渊,竟想拔腿逃离这个场景。她有太多话要问柴绍,可是却不敢开口,生怕问出来的,是自己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李靖见叶碧发愣,忙抢上来,单膝跪在行军床前,轻声道:“柴将军果然吉人天相,你已昏迷多日,眼下醒转,必定很快就能康复。” 柴绍费力的摇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音色因嘶哑而显得极为陌生:“找,找到……殿下了么?” 李靖与叶碧急速对视一眼,战后清理现场时并未见到杨昭的尸首,那也就是说,杨昭或者被俘,或者突围逃走,而柴绍的问话恰巧印证了这一点。李靖思量着问道:“殿下当时跟你在一起,你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么?” 去了何处?柴绍努力的搜寻着记忆——是了,杨昭本来已经杀出重围,走到谷口,发现柴绍还在其中未出,又返身回来救他,铁槊翻飞处,敌兵衣甲平过,血如泉涌,染红了杨昭的银鞍,座下白马更是血葫芦一般,全然看不出颜色。他在前头开路,正要带着柴绍突围时,叛军的弓箭兵已经围了上来,一时间箭如飞蝗,杨昭的马被射中,痛嘶一声,将他掀翻在地…… “殿下身上也中,中了箭……敌人太多,我们走不脱,我将他,将他……”像是被医官牵动了伤处,柴绍疼得浑身一震,狠命咬着牙,鬓角全是细汗。 “将他怎么样了?”叶碧急的也半蹲下来,握住柴绍的手问道。 柴绍喘了几口粗气,方才睁开双目道:“我将殿下捆,捆在我的马背上,狠抽了一鞭子,他们……向西去了。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向西去了!李靖迅速回想着脑海中的行军地图——大凌河谷只有东西两个出口,向西出了谷外,便是黑风山。此地穷山恶水民风剽悍,仅仅十数年间,黑风山上就换了几伙土匪,杨昭随着马儿向西,虽然躲开了叛军的势力,却难免落入土匪的手中。他身负重伤,若是被人抢走了战马,丢在荒山野岭中,这时分天寒地冻的,又过了这么多日…… 叶碧却不知李靖心中所想。她虽然惦念杨昭,但听柴绍说杨昭已然脱困,倒觉得心头一宽,眼见柴绍疼得不住颤抖,忙在掌中暗暗运功渡气,好容易帮他镇住痛感,又向医官细细询问了柴绍伤势,见并无伤筋动骨处,方和李靖一起回了中军。 岂料二人尚未入帐,就听中军帐内一阵扑腾,跟着是杯盘落地的脆响,一个兵士在内惨呼一声,便有一只毛茸茸的猢狲自帐帘内一溜烟跑出来,一见叶碧,“噌”的一下扑进她怀里,叽叽咯咯说了一通。它话音未落,里头追出三个兵士来,为首的指着那猢狲骂道:“哪儿来的臭猴崽子?挠死你爷……” 那兵士话说了一半,看见李靖站在当地,吓得顶梁走了真魂,忙施礼道:“不知都尉大人在此,小的孟浪了。” 李靖瞅了瞅八爪鱼一样吊在叶碧身上的猢狲,又看看那兵士胳膊上的抓痕,若不是他满腹心事,几乎笑出声来,轻咳了两声道:“这不是普通的猴子,别说你们三个,就是再来三个,也按不住它!下去寻医官拾掇拾掇,免得叫人看见,说你们连个猴子都捉不住。” 那三人应声去了,李靖忙请叶碧进帐,笑道:“我说姑娘来的这么快,原来是有小叶跟着。” 叶碧却不答言,放下小叶,直奔大帐中摆放的沙盘而去,一眼看见了大凌河谷的标牌,顺着它的出口向西,指着“黑风山”问道:“李大人,你说殿下会不会走到了这里?” 怕的就是走到这里!李靖微微皱眉,也近前看了看沙盘道:“这山险得很,马儿不见得翻得过去,若是绕山而走……” “报!”有个探马自外高喊着,打断了李靖的话音。那人也不待叫,奔跑着冲进来,欠身刚要行礼,便被李靖止住:“快讲!” “禀都尉,我在黑风山下村子里找到了一匹战马,看鞍桥杏叶,极有可能是柴将军那匹!” 李靖目光霍的一跳,追问道:“马从何来?” “说是从山上土匪手里买的。” “买的?”叶碧忍不住插言道,“那马上的……” “土匪为何要卖马?”李靖丢了个眼色过来,叶碧识相的住了口。 “禀都尉,据村民说,土匪本来是要把马留下自用,但那匹马性子很烈,几个人都被摔伤,寨主原说要杀了它吃肉,还是师爷拦住,将马卖到了山下田庄,连巧取带豪夺,拿走了八十两银子。” 李靖又细细问了几句,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方摆手叫他去了。土匪出脱了战马,而其上的杨昭却全无踪迹,这苦苦等来的消息听去满是绝望。李靖想着,偷眼看了看叶碧,她的面上却并无阴云,只弯腰将小叶抱起,细细指点着沙盘上黑风山的峰岭沟壑,低声说着什么。 “姑娘要去黑风山?” 叶碧转头,神色如刚刚睡醒的婴儿一般平静:“怎么,去不得?” “你也听到了,山上都是土匪!” “那就更要去!”叶碧的口气不容置疑,“就算把黑风山翻过来,我也要见到杨昭!” ** 阴暗潮湿的地牢内,只开了一道极小的窗口,日影偏西,阳光自窗外平平照射进来,更显得墙角晦暗得令人生厌。杨昭双目微合,静静半靠在稻草堆上,听着身边的小武絮叨。 小武是误打误撞被抓来的。他是山下农庄上的长工,与王员外家的小姐情投意合,被员外发现撵了出来。那小姐追出庄子外,哭着送了他几件衣裳首饰,还有一条镶珠嵌宝的犀带,说是让小武变卖了,做些生意立了根本,回头再来娶她。谁知还未走出县界,就被劫道的土匪遇上,硬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要小武写信问家里拿钱。 小武走投无路,有心想给王小姐去信,又怕连累了小姐被家人责备,何况王员外巴不得自己身死,哪里会来掏银子救人?可土匪们怎么肯信,便威胁要杀了小武祭刀,还是杨昭出言,道愿将小武的赎金一并奉上,方才救下了他。 求救的信已经送出去数日,听看守的口气,如同泥牛入海。杨昭苦笑,慢说送信的喽啰未必入得了大营,便是进去了,又能到得了李靖的跟前么?说不定在半路就会被杨素的人截住,找个借口将信差杀了,只当从未见过此人。 但这是杨昭最后的希望。他睁开眼睛,凝望着头顶一道道金色光线中漂浮的灰尘。他身上的箭创已经化脓,脓血浸透了衣衫,多亏小武同看守讨来清水和白布替他包裹,只是这又能撑得了多久呢?杨昭想起远在京城的父王和母妃,这时必定早已接到了自己失踪的战报,还有叶碧……杨昭见她的最后一面,已经是几个月前,那张压在木盒底层的花笺,想来叶碧早已见到,可是杨昭却一直没等到她的消息。 她看到了,可是却不想回应,是么? 走廊尽头的脚步声打断了杨昭的沉思,两个喽啰推着一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矮胖的汉子。那喽啰不耐烦的喝道:“看一眼就快走,别耽误工夫!” 他说着,将牢门打开,在女子背上猛推了一把,那女子像是被地上的稻草绊了一下,踉跄着朝杨昭直扑过来,却在跌到他身上之前,用手臂撑住了地面。她身上熟悉的香气迎面而来,就在杨昭脱口唤出之前,女子像是躲避瘟疫一般弹开,回首朝外头那汉子哭道:“李郎,你要速去速回!若是误了日期,我怕,我怕我们夫妻再无团聚之日!” 叶碧! 杨昭的心脏狂跳,她就在他身边,仅有一臂之遥,却为何要扮作是别人的妻子?杨昭顺着叶碧的目光看去,才发现监牢外阴影里站着的李靖,看也不看杨昭,只顾朝叶碧安慰道:“娘子放心,为夫一定赎你出来!”他不言声往两个喽啰的手中各塞了一块银子,赔笑道,“二位大哥,小人家中有的是银子,请你们一定善待贱内,勿要……” “少啰嗦!”那年轻的喽啰收了银子,不耐烦的说道,“看也叫你看了,要想救你媳妇,赶紧回家拿钱,少跟这儿废话!” “是是是!”李靖毕恭毕敬答道,又朝监牢内一揖,“二位大哥,烦劳你们照看拙荆,我……” “你他娘的还要唠叨!”年轻喽啰举起刀鞘作势要打,却被年纪大些的喽啰拦下,笑道,“看你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脑满肠肥的竟不知轻重缓急——要再啰嗦,连你一同扣下!”说罢在李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还不快滚!” 他们锁好牢门,推搡着李靖出去,听着脚步声渐远,杨昭才回首来看叶碧,却见她满面泪痕,痴痴望着自己,只是不肯放声。杨昭心中悲喜交加,刚叹了一句“你这傻……”,便见叶碧呜咽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跟本文一样,也是慢热型的,好容易我自己写着写着爱上了男主,我就快要跟他说再见了,嗷……好悲桑,下次要从两人相爱写起,哼! 第52章 叁·夜遁 “阿碧……”杨昭抬手,轻抚着叶碧颤抖的肩头,柔声道,“你再哭下去,我身上的伤口就要被你的眼泪浸透了。” “你伤在何处?”叶碧猛地起身,手忙脚乱的擦着泪水,却仍止不住抽噎,一张脸被她抹得猫儿也似,看得杨昭一笑,却不防牵动了伤处,又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武在一边看得懵懂,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小娘子刚刚含泪送走了夫婿,转头就扑进了杨昭的怀里。但几天相处下来,小武早知杨昭不是寻常百姓,自己的命又是这人救下的,因此侍奉杨昭格外尽心。见叶碧伸手要去掀杨昭的衣襟,忙在旁道:“姑……姑娘,你莫,莫急,杨公,公子的伤,我已经帮他处,处理过了,眼下最,最最……” 小武结巴着还想再说,杨昭笑着止住了他道:“我替他说罢,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出去,寻些金疮药来消肿,不然拖得久了伤口溃烂,就算日后长好了,也难看得紧。” 叶碧先是被小武逗得破颜一笑,又听了杨昭的话,笑着啐了一口道:“你这人,这时分还拿自己开玩笑!李靖下山去调……筹集银钱还要一两日功夫,我只担心你撑不住。”她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功力还不够替你疗伤,要不然……” 她未及说完,就被杨昭使了个眼色止住,瞟了一眼小武,又向叶碧微微摇头道:“小武处置得很好,我身上箭伤亦不太深,暂时没有大碍,你无须担心。” 叶碧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杨昭一向谨慎,宁可自己忍着伤痛,也不想让旁人知晓叶碧身怀异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杨昭的手,如帮助柴绍那般暗暗渡气过去,希望能替他挡住痛楚。 初冬的天黑的很早,黑风山上的风渐渐凉了下来,另一边的小武早就睡下,叶碧斜靠在稻草堆上,让杨昭枕在自己膝头,徐徐帮他梳理着发辫。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开锁,带你们走。”叶碧低头,在杨昭耳边轻声说道。 杨昭没有说话,叶碧微凉的指尖轻轻按摩着他的头皮,多日来的忧虑和焦躁已经一扫而空。良久,他方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叶碧:“我倒觉得此处不错,至少你不会拒我于千里之外。” 叶碧的手停住,眼神从诧异,到困惑,再到怔忪,呆呆看了杨昭片刻,忽而带了泪:“那天你走的时候,我不是故意要……” “阿碧,你能来寻我,我就很开心了。”杨昭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左胸,“能有这么一刻,就算是今日便死,我也可以瞑目了。” “你胡说些什么!”叶碧抬手便要去掩他的口,却被杨昭按住,看了一眼熟睡的小武,示意她不要大声。一颗眼泪自叶碧的面颊上滴下,砸在她的手背上,掌心之下,是杨昭十分规律的心跳,一声声,在寂静的冬夜里,似乎就响在叶碧的耳边。她想起他们为数不多的拥抱,每一次,叶碧都能在杨昭的胸前听到这样的心跳,结实,有力,仿佛在提醒着她,谁才是她最可信赖的依靠。 大约是连日不得好好休息,杨昭不多时就沉沉睡去,只余叶碧一人,望着高墙上的小窗里透过来的星光,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她笑自己惯常迷路,最后竟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楚——其实那人一早就住进了她的心里,可笑叶碧今日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叶碧伸出一根手指,自额头起,一路向下,描摹着杨昭完美的鼻梁和唇线。大概,她陷在了一个叫做“杨昭”的泥潭里,这辈子也休想拔出脚去了。 那就,这样吧。叶碧莞尔,几乎笑出声来。忽然她的手指顿住,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是了,杨昭的唇瓣在发烫!他的全身都在发烧,冠玉一般的面颊上透着病态的潮红,沉睡中的睫毛轻颤,像是正在做一场噩梦。 叶碧的心一沉——杨昭受伤已经接近满月,在黑风山上又得不到有效的救治,饶是他身子健壮,伤口仍不免化脓成疡,引发伤寒,若再不赶快下山就医,只怕悔之晚矣。叶碧强迫着自己镇静,听了听墙外的声息,伸脚去踢踢小武,轻声道:“醒醒!” “唔?”小武迷迷糊糊睁眼,发现天还没亮,有点不知所措。 “听杨昭说,你在山下时,是个长工?” “啊?啊,我是。”小武有点着恼,这姑娘半夜三更的把自己踢醒,就为了问这个? “要是叫你背着杨昭,你走得动么?” “走?上哪儿去?”小武越听越糊涂,“牢门锁,锁着,咱们能走,走去哪里?” “下山,回家!”叶碧的双眸在暗夜里微微有光。她将杨昭轻轻放下,起身走到栅栏前面,右手向锁链上一抹,那铜锁“咔嚓”一声自行打开,落在了叶碧的手中。 “背上他,我们走!” ** 叶碧一出地牢便开始后悔,午夜的山风一阵大似一阵,呼啸着在他们的耳边吹过。杨昭被俘的时候身上的铠甲早被贼人卸去,此刻只得一件夹衫,衣襟被风撩起老高,无力的身躯伏在小武背上,看得叶碧心里发紧。 但她别无选择。李靖不知何时才能到来,再拖下去,不等获释,杨昭就会死在这里。“你记得路么?”叶碧一个手刀打昏看守,回头问赶上来的小武。 小武瑟缩着,看看黑漆漆的四周,迟疑道:“我……大概记,记得。” 大概?叶碧在心里骂了一句,但现在已经不是埋怨的时候,她带着小武躲在矮墙后头,待巡夜的喽啰们走过,方猫腰走出来,往西边的门摸去。 在小武模糊的记忆里,只要出了这道门,便是下山的小路,若能在天亮前下山,进了村子,就能寻得郎中,替杨昭退烧。 “阿碧……”杨昭像是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抬头看看前面的路,出声唤道。 叶碧刚要往前去,听见这声,喜得眼内放光,忙凑近了问道:“你觉得怎样?” “我没事。”杨昭的回答有气无力,“不要从这里走。这是他们囤积粮食腊肉的仓库,为防山里的野兽,墙修得很高,墙上也没有开门,你们带着我,翻不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叶碧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杨昭应该也是一上山就被关到了地牢,怎么会如此清楚山寨的地形? 杨昭无奈的笑笑:“看守们闲聊的时候提过。而且你看,”他抬手指指那道木门上的彩画,“上面贴着的不是门神,是仓神韩信。” “韩……”叶碧依言看去,果见那画中一员武将,王盔龙袍手按佩剑,也并不像寻常门神画中一边一个,只是在门楣上贴了这么一幅。 叶姑娘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就算是病的七死八活奄奄一息,也能记清所有的细务,安排所有的环节,并且无微不至的提醒着你,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往北走。”杨昭艰难的抬头看看天色,低声道,“北边虽然路不好走,但正因为这样,巡夜的人最少,最容易突破。李靖若来救我们,也会选择从北面上来。” “这也是看守闲聊的时候说的?”叶碧忽然有一种杨昭正在装病的错觉,但她马上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杨昭病着,而且很重,现在最紧要的是将他平安带下山去,就算有一百个问题,也要等下山之后才能去问。她拍拍小武的肩膀:“你还能坚持住么?” “能!”小武的手扶着杨昭的腿,不然准能拍着胸脯保证,“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背着公子走下去!” 北面果然像杨昭说的,巡逻的人极少,偶尔遇上一个,也是打着哈欠目不斜视,木头人一般行路,一副应付差事的样子。眼看到了最后一道院门,叶碧强压着心头一蹿一拱的喜悦,悄悄摸上前去开锁。岂料她的手刚才触到铜锁,便听身后一阵震耳欲聋的锣声,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呼喝:“地牢门开了!肉票逃了!” 来不及了,叶碧一把扯开门锁,拉着小武三步两步跨过门槛,又反手将锁链挂在门上,回身推了小武一下:“快跑!” 小武也急的一头大汗,他在黑暗中走了半夜,早已精疲力竭,但此刻追兵就在后头,无论如何不能腿软,忙将杨昭向上颠了一颠道:“公子抓紧!”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进半人高的荒草,在薄薄的晨曦中辨别着被蒿草覆盖着的小路,踉跄前行。身后院墙内不知多少喽啰聚在一起,试图撞开被叶碧反锁的小门,有人在嘈杂的撞击声和脚步声中高声喊着:“别撞了,拿梯子来!” 梯子!叶碧的心像是漏了一拍,有了梯子,他们就可以翻墙过来,有了梯子,这样的距离,只要一箭,他们便可以射中无法全速奔跑的小武,和他背上的杨昭! 第53章 肆·死别 呼喊声弱了下去,似乎是有人搬来了梯子,搭上墙头,“扑通”一声,果然有人自墙上跳了下来,紧跟着是接连不断的落地声,更多的人翻墙,自外打开了门锁。那可怕的呼喊声忽然又高涨了起来:“追!别让这几个王八蛋跑了!” 你们一窝都是王八蛋!叶姑娘听得恼极,骤然停住脚步,自袖中摸出了法铃,转头对小武喝道:“你接着跑,别管我!” “那你呢?”小武足下一顿。 “姑奶奶要杀几个王八蛋玩玩!”叶碧头也不回,左手掐了个法诀,右手将法铃望空一抛,口中轻声念了句什么,霎时间林间飞沙走石,清晨刚刚亮起的淡青色天空忽然暗得锅底也似,狂风过处,有几棵手臂粗的小树禁不住,竟“咔嚓”一下折断。 叶碧催动着手中法铃,才要将这旋风推向前方,突然被人自后按住了肩膊。“阿碧,不要杀人。”杨昭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于暴风中听去格外虚弱。 “你少管闲事!”叶碧说着,转头看见杨昭的双目被砂石扫得几乎无法睁开,手一软,风势便略有减弱。她眼见率先追上来的人已经到了一箭地之外,急的跺脚喝道:“小武,把他给我架走!” 小武应声赶上来,杨昭却分毫不动:“不要杀人!”他急的面色通红,“你杀了人,从前积攒的功德就毁于一旦了!” “我在秦州就杀过人了!”叶碧将手一抖,卸去了杨昭的桎梏,追兵到了十步之外,那人已经拔出了佩刀。 “那仆妇没死!”杨昭甩开小武,“我特意叫人去找过,你没伤到她的要害,王府的医官已经救活了她!” “我……”叶碧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便是杨昭,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却从来不肯细说。她略一迟疑,只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原来先到的喽啰已奔至眼前,一刀劈将过来,直奔叶碧的天灵盖! 身后的小武早已躲得无影无踪,杨昭却将叶碧一推,自己上前,握住了那人手腕,顺势一扭,便听那人“妈呀”叫了一声疼,失手将佩刀落在了地上。但杨昭毕竟有伤在身,前番劝阻叶碧不过是凭的一番血气顶住,如今和人动起手来,脚下便不免酸软,周身的伤口也限制了他的身法。那喽啰见杨昭动作迟缓,低头弯腰拾起地上的刀,起身又杀了过来,雪亮的刀锋带着罡风,划向杨昭的喉头。 杨昭听得风声,忙向后撤步,却被草丛间的枯枝绊住,跌坐在了地上。若在平时他尚能一跃而起,只是此刻实在无力,挣扎了一下竟没起来,眼睁睁瞧着刀刃越来越近。 “找死!”叶碧轻叱一声,弃了法铃不用,顺手抄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想也不想就打在那人后脑,只听那喽啰闷哼一声,登时瘫倒在地。叶碧丢了石块,上前探探那人鼻息,松了一口气,走过来伸手拉住杨昭,笑道:“遵王爷的令旨,我没杀他,他就是昏……”她的话未及说完,只觉杨昭神色凛然,握住叶碧的手往边上猛地一带,竟将她摔了出去! 他这下用尽了全身力气,直将叶碧甩出五尺开外,在草地上滚了好远方才停住,叶碧跌得手肘膝盖都生疼,一骨碌爬起,怒道:“杨昭你疯了!” 但杨昭已经不能反驳了。他的左胸处,插着一根金色的袖箭,箭头深深没入胸膛,只余箭尾上的白色羽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杨……昭?”叶碧双膝一软,几乎跪在了地上,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抖着手想要帮他拔出那根袖箭。 “不要……动。”杨昭的声音细若游丝,“你拔它出来,我就……撑不住了。” “不要!”叶碧跪在草地上,全然不顾粗粝的石块磨破了她的膝盖,“我不要你死!我带你走,我们回大营……不!我们回大兴城,找最好的医官,找我师兄,我要救活你,我要……” “来不及了。”杨昭摇摇头,滚烫的掌心覆在叶碧的手上,面上是凄楚的笑意,“我说过,能有昨晚那一刻,就算是今日便死,我也……可以瞑目了……” “我,我会缩地而行!”叶碧嘶吼着将他拥入怀中,言语破碎得不成句子,“我,我还能水遁,我是龙女,我……” “缩地而行么?”杨昭无力的轻笑,“你不要迷了路,要一路……一路向西。你不是问我,如何知道这里的地形么?”他似乎陷入了半昏迷中,开始无意识的呓语,“我是带兵的人,自然要熟悉周遭地形……” “杨昭!”叶碧哭得不能自已,紧紧握住杨昭开始发冷的大手,“你不要丢下我,没有你,我回不了家……” “你答应我,”杨昭的气息渐渐弱下去,双目模糊了焦点,努力的在视野中寻找着叶碧的影子,“不要,不要杀人……你要,回,回家……”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杨昭惦念的仍然是她! 叶碧怀里抱着的杨昭正在慢慢失去温度,热量沿着他的手指向上退却,从手臂,到肩膀,再到胸口。前所未见的慌乱在叶碧的胸中肆无忌惮的蔓延——杨昭要她回家,可是她的家在哪里?心心念念想要回家的叶碧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家在何方,她只能将杨昭揽的更紧,仿佛这人的怀抱,才是她毕生想要寻找的方向。 叶碧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只觉得肺部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压着,从未有过的,溺水一样的感觉将她淹没,周遭的一切疯狂的旋转起来,让她无法思考。杨昭!我找到了我的家,你又在哪里? 山寨里的喽啰已经慢慢压了上来,围成一个诡异的圈子,一步一步靠近他们。叶碧浑然不觉,只是将杨昭缓缓放在自己的膝头,伸出右手,将左半边的衣襟扯开,露出了白皙光洁的肩头。 她的耳后生出若隐若现的网格,盘桓纠结的银丝烙印上叶碧莹白的肌肤,一眼看上去,仿佛是灿若云霞的银鳞。葱白一般纤细的指尖上发出耀目的金光,指甲急速向前伸展,遒劲的龙爪一般对准了自己的胸口。那些贼兵哪里见过如此情形,面面相觑,不知叶碧要搞什么名堂。他们眼睁睁瞧着这女子的手探入衣襟,在靠近心脏的地方狠狠抓了下去,鲜血自她指间喷薄而出,溅得满身满脸都是。 这女人疯了!喽啰们瞪大了双眼,不由自主的退后,有些胆小的转头就跑。可叶碧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左手按住胸口,右手猛然向外一撕,竟从皮下剥出一块晶莹剔透的鳞片。那鳞片足有核桃大小,银光四射,仿佛是一片磨得极薄的蚌壳,又像是切削得纸片一般的水晶,其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叶碧忍着令她不住颤抖的疼痛,将那鳞片拿在手中看了看,极艰难的弯下腰身,把鳞片贴在了杨昭胸前的伤口上。说也奇怪,那鳞片一沾上他的血,忽然银光大盛,居然沿着翻开的血肉渗了进去,须臾如冰晶一般融化消失无迹,竟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 “你带着它,就和我在你身边是一样的。”叶碧的声音极轻柔,仿佛是怕惊醒了沉睡中的杨昭。她左胸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鲜血,叶碧却毫不理会,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双唇轻轻吻上杨昭,贴着他的唇瓣呢喃道:“没有人能收走你的魂魄,就算是黑白无常,也不可以。” “妖怪啊!”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唤醒了目瞪口呆的喽啰们。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女人,也不曾见过如此骇人的法术,在他们狂野的想象中,下一刻杨昭就会翻身坐起,化为可怕的僵尸,将他们一口一口吞下。 然而已经太迟了。四周的喊杀声渐起,李靖带着人马杀上山来,训练有素的士卒们如同冰冷的机器,按部就班的绞杀着这群乌合之众,血光随着宝剑的尖端激射出去,喷洒在树叶上,草地上,染红了初冬的寒霜。山寨里的贼众如同成熟的麦子也似,一株株,一片片的倒伏下去,惨叫声此起彼伏,到处鸡飞狗跳,大火随即淹没了整个山寨,点燃的房屋在火中劈啪作响,人们四散冲突着想要逃跑,可这里早就被兵士围得密不透风,男人,女人,甚至是孩子,无一幸免,整座黑风山瞬间变为可怕的人间地狱,偶有漏网翻出的人,也会被补上一刀,重新扔进火场。 叶碧沐浴在殷红的火光中,痴痴望着杨昭的面容。李靖就立在她的对面,空气中飘来一阵阵烟灰,混杂着烧焦皮肉的臭味,呛得人直要咳嗽。可叶碧就那样静静跪在地上,身后院子里凄厉的嚎叫声似乎完全没有落入她的耳中,整个人铁铸似的,一动不动。 “叶姑娘,”李靖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劝道,“殿下……去了。” 叶碧没有回答。良久,她才握住杨昭胸口的袖箭尾羽,狠命一拔,将袖箭丢在一边,喃喃道,“他会回来的。” “他……”李靖听得一阵心痛,轻触叶碧的肩头,温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请姑娘节哀。” “他会回来的!”叶碧抬眼,血红的双眸恶狠狠的盯住李靖,“我要他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她的声音喑哑得可怕,隐隐还带着金石撞击的颤音,在漫山遍野飞舞的,烟黑色的灰烬中,显得分外狰狞,“九天十地黄泉碧落,我叶碧想要他活着的人,永远都不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日10k达成……欧耶! 以及……友情提示,前方高能,非战斗人员请迅速撤离! 第54章 伍·逆鳞 杨昭是在三个月后才启程回大兴城的。 起初李靖与杨素合议,并没敢贸然将杨昭遇害的消息报知皇帝,只在军报上提到晋王重伤,已被寻回,请皇帝速派名医赶赴辽西救治。杨素的意思,是先打个底,然后再将噩耗徐徐传递上去,以防至尊受不住打击,御体违和,若是因此病倒,那岂不全是他们的罪过? 李靖不言声施礼领命,退下来到自己帐中,想了想,却提笔写了一封密信,叫过心腹从人来,命他上京将信亲自送往宫里,面呈陛下。谁知信还未送出,便有猢狲小叶蹿进帐中,扯着李靖就走。 已经整整四天毫无声息的杨昭,就这么清醒了过来。看守他“遗体”的医官大惊失色,以为自己白日里见了鬼,吓得落荒而逃,还是李靖心里略撑得住些,他在黑风山上虽然未曾亲见叶碧施法,却在她化风遁去之前,应承了一定要看好杨昭,切莫让旁人知晓他心口尚有余温,此刻见杨昭醒转,自然也毫不意外。 由是营中众将喜不自胜,就是重伤未愈的柴绍听了,也强撑着下地来看了杨昭一眼,方才安心的回去养伤。又蒙越国公杨素亲来探视,送了许多补品,殷勤拉着杨昭的手,嘱咐他宜自珍重,莫要劳心劳力。 因杨昭体弱,奉圣谕特许,就近回洛州封地静养,其间萧妃不放心儿子,又亲自赶来洛州照看,直逼着杨昭躺了两个多月,看他下得了床,走得了路,方才打道回京,向帝后复命去了。 但叶碧再没回来过。 奉诏回京的杨昭看着马车里爬上爬下的小猴子,有心将他叫过来问问,却没出声——小叶是一只猢狲,听得懂人话,却说不出来,杨昭又能问出什么呢? 何况就算能问,杨昭又要怎么问呢? 他想问叶碧去了何处,可是小叶当时根本不在山上,叶碧去了哪里,小叶怎么会知道? 他想问叶碧为什么不来洛州,可是就因为自己替叶碧挡了一箭,她就该时时刻刻守着杨昭么? 杨昭想着,自失的一笑——其实那根袖箭,很可能根本伤害不到身怀法力的叶碧,说到底,现在的叶碧,压根就不需要他的保护,而当日黑风山上,他才是拖累了叶碧的那个人。 马车窗外,一片雪花悄悄飘落下来,停在小叶毛茸茸的手背上。那猴儿将手收回来看了看,轻轻一吹,雪花复又飞起,好巧不巧,落在了杨昭的面颊上,一触即化。 记忆里,似乎有一个人,也用这样冰凉的双唇吻过杨昭。是谁呢?他想不起来。杨昭叫回小叶,让他把帘栊放下,冷风从那里吹进来,扑在杨昭的怀里,让他觉得心口微微抽痛。 小叶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杨昭瞧了瞧,却没从命,反倒将身子探出窗外,咿咿呀呀的指着远处大叫。 “泼猴,这可不是玩的时候!”柴绍自后赶上来,在马背上朝杨昭一揖道,“殿下,我看离京都也不远了,不如我叫人先将小叶送回昆蓣阁去,免得等下进了城,咱们还要绕路。” 杨昭的心口疼得越发厉害,下意识的想要说“不”——小叶是叶碧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杨昭很想亲自将它送回,却不知道见了叶碧,自己又要说些什么。他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由着柴绍叫停马车,上来将小叶抱了出去。 棉布帘子打开,马车外面的驿道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雪,远处的山峦隐在浓云霰雪之中,连原本萧瑟的枯枝败叶都美好得不像真实的存在。曲江池上,想必如今也是白茫茫一片了吧?那人是否正坐在昆蓣阁的楼上,品茶拥炉,临窗观雪? “哎哎哎你要去哪儿!”柴绍刚将小叶抱下马车,便见那猴儿撒了欢儿似的,手脚并用的朝山上飞奔而去,慌得柴绍忙望车内一躬道:“殿下先走,我捉了他就赶上你们!” 谁知那猢狲久不见山林,此刻见了陵谷丘壑,就如困龙入海一般,几个兔起鹘落就不见了踪迹。还好山上亦有积雪,柴绍只好沿着小叶留下的脚印一路追踪,转过两个小山坡,耳边刚听见水声,便见眼前一条小溪淙淙流过,那脚印却忽然消失无迹了。 柴绍懊恼的一拳击在掌中,却听见身后枯叶被人踩得咯吱作响,回首一看,居然是杨昭跟了上来。柴绍一怔,忙上前搀扶他道:“殿下,您身上才好些,还是先回……” “不妨事。”杨昭推开他的手臂,“小叶呢?” 柴绍透了一口气,指指小溪道:“追到这里就没了脚印,想是过了河。”他话音才落,便听远远传来几声长鸣,须臾对岸树林中掠过一个金棕色的影子,长臂舒展,抓住树枝一跃而过,几下蹿到离他们最近的那颗大树上。 小叶! 那猴儿似乎发现了什么,俯身朝杨昭和柴绍大叫了几声,又猛地往前一荡,跳过小溪,几个纵身就隐没在了林间。 杨昭心里一紧,也不及吩咐柴绍,便一脚踏入小溪,蹚水而过。他原以为溪水必定冷得刺骨,却不料水自靴筒灌入,竟带着宜人的温暖。只是杨昭眼下无暇细想,几步跨过溪水,直奔小叶的叫声而去。 “殿下!”柴绍气喘吁吁的跟上啦,一把拉住杨昭的手肘劝道,“您还是先回城,这里交给我,我必定将小叶囫囵带回去,交还给叶姑娘。” 杨昭却没说话,只静静望着面前的景象出神。柴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前面密林中有数级阶梯,蜿蜒向上,不知通向何方。小叶端端正正的坐在台阶前头,偏头打量着二人,似乎在等待着他们过去。 “臭小叶,你有种别跑!”柴绍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拎小叶的耳朵,却不料那猢狲往边上一躲,柴绍伸出去的手竟像撞在一道无形的铁门之上,碰的生疼。 “这什么鬼东西!”柴绍惊叫着后退,“仓啷”一声拔出佩刀,举手就劈。 “慢着!”杨昭自后赶上,满腹狐疑的摸了摸那处屏障,略一用力,五指竟穿空而入。 “殿下别……”柴绍还未及出言阻止,只见杨昭向前迈步,毫不费力便将身子穿过那道透明的界限,站在了石阶之上。柴绍大惊,收了佩刀想要跟上去,却再一次被它挡在了外面。 猴子小叶“呲”的笑开,一个鱼跃跳进了柴绍的怀抱,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叽叽咯咯说了一堆,可怜柴绍又打骂不得,只得怒目而视。 杨昭也是一个莞尔,在内温声道:“小叶既然带我们来此,必定有他的用意。此处离城甚近,你也不必等我,先带他们回府就是。” ** 雪越下越大,成团成球的聚集在一起,落在冒着热气的汤泉之中。叶碧的伤处被水泡得痒极,几次都想起身上岸,低头看了看尚未落痂的左胸,还是坐下来,一任池水没过了肩膀。 算了,即便再痒,也好过留在纪大神的地盘上听他唠叨。若不是当日叶碧见机得快,眼见纪信怒不可遏,嘤咛一声昏了过去,说不定至今还被他老人家困在城隍庙里面壁受罚。 “咎由自取!”纪信面上的恼怒犹在眼前,他极少这般疾言厉色的斥责什么人,就算是生气,也只是言辞间挖心剔骨,面上却平和得如同三月的微风。 神庙内的判官、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和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们早就各寻差事躲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了下个音障,以免纪大神的音量太高,震动了三十三重天上的至尊。唯有暴风圈中的叶碧静静站着,看也不看纪信,仿佛他狂怒的理由和自己全无关系。 “我早就提醒过你,你擅自介入凡人的命运,最后的结局就只能是你和他两败俱伤,现在如何?”纪信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直指叶碧的顶门,“你不听劝告,以为自己恢复了法力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你之所以进展如此迅速,全是因为挪借了他的气运!” 是了,曾有一次,婵娟醉得不成样子,痴痴望着天上的圆月叹道:“我永远,都不可以再爱什么人了。”那时的叶碧不懂,被妖精爱上的人,要付出这么痛彻心扉的代价,以至于婵娟会用自己的花骨来弥补杨素为她失去的一切。 “你此前违背天道搭救婵娟,是我网开一面,只要你锯角退鳞,便留你一线生机。如今你若再以妖身逆天而行,强行使亡魂重生,我只怕会惊动上天,很难再替你遮掩过去。” 叶碧像是一株孤独的立在狂风骤雨中的小树,任凭冰雹打在自己的躯干上,却始终不发一言。不知过了多久,她方轻声道:“是我错了。” “知道错了就不要一错再错!”纪信的余怒未消,愤愤然盯了她一眼,压了压胸中火气又道,“好歹那人也是为你而死,我送他下去时,会跟转轮王打声招呼,叫他们……” “他身上,有我的逆鳞。” 纪信听得浑身一震,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怔怔望了叶碧片刻,才迟疑着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杨昭身上,有我的逆鳞。”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接下来会发生神马…… 第55章 陆·初雪 死一般的寂静。 周围的气流瞬间冷得可怕。叶碧无须抬头,也能看见脚下的青砖边缘上结起了霜花,白色的蛛网一般蔓延开来,顺着柱础爬上朱红色的廊柱,急速将方才尚在风中舞动的经幡冻成僵硬的铁板。叶碧左胸的伤痕痛得难以自制,像是有几千根细小的冰针在翻开的皮肉间穿梭,将两边死死挤压到一处。 “你活够了!”纪信的咆哮声穿透了音障,响彻神庙内外,震落了飞檐上堆积的残雪,“姓杨的已经死了,你的逆鳞会随着他的尸身一起腐化为灰,将你毕生修为化作泡影!” “师兄说的是,我的确是活够了。”叶碧缓缓抬起头,眼内的泪水才一流出,就在面颊上冻成了冰晶,“我认识杨昭的时候,修为就已经损耗殆尽,既然师兄说,是他帮我恢复了法力,那现在,是该我还债的时候了。” “你是在威胁我帮你救人么?休想!”纪信一把扯落满是冰霜的经幡,五色麻纱轰然坠地,带着数百年累积的尘埃,碎成了一地芳琼。 “我不是在威胁你。”叶碧低低说道,“我是说,如果之前是我挪借了他的气运,那么从今往后,我便是他的气运。” “你疯了!”纪信脱口而出。雪窟也似的神庙之内,叶碧昂然和他对视,脸上一丝惧色皆无,坦然的眼神让纪信蓦然想起方诸岛上,那个四处飞舞着萤火虫的夏夜。 “大师兄,我们以后永远在方诸岛上,哪儿也不去,好不好?”童稚的叶碧眼内写满了期冀,娇怯怯牵着纪信的衣角,仰头问道。 白衣翩然的纪信不答话,忽而抬手向空中一抓,小心翼翼将掌中的萤火虫放入纱囊,束好系带递给叶碧,微笑道:“阿碧说好,那便是好。” 身量尚小的叶碧提着那纱囊,兴奋的在草丛中跳跃:“等我长大了,大师兄也要捉萤火虫给我!” 等你长大了,只怕就不需要师兄替你捉了。纪信没有说出来,只是背靠在大槐树上,默默看着月夜下轻舞的女孩儿,和她手中若隐若现的微光。 一转眼,已经七百年过去了。 “老夫这个次女命犯华盖,注定一生是天煞孤星。”叶腾威严的嗓音中带着说不尽的悲凉,“除非,有人肯用自己的性命为祭,破除天道加诸在她身上的诅咒。” 是诅咒么?纪信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冷冷问道。那问话似乎是叶碧的控诉,又像是他自己的喟叹,在空旷的神殿中回荡,一不留神,就刺得人耳膜生疼。无所不能的显佑王苦笑——如今看来,与其说这是来自天道的诅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场命运的试炼。 只不过,纪信失败了。 “逆天而行,是要遭受天谴的。”纪信石刻一般的轮廓冷静如常。他既然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那么就应当用最漠然的神情,静静的注视着她离去。 “杨昭的伤在左胸心口。”叶碧的声音平稳得古井一般,只有尾音轻颤,透露出些许强压不住的疼痛,“我将逆鳞沿着伤处送入肺腑,此刻大约已经深入血脉,就算是师兄你,也不可能将它取出来了。” 纪信仰起头,望着殿顶藻井中央,赤金蟠龙口中衔着的摩尼宝珠,轻轻叹了一声。随着这声叹息,那龙身上凝结的霜花悄然融化,涓涓细流汇成一股,聚集在龙口宝珠上,春雨般落下。 ** 说起来,真要感谢婵娟。若不是她当年在山顶开了这么一处汤泉,满身血污的叶碧就要被丢回昆蓣阁去,那时不知阿桃见了,又要哭成什么样子。 万幸盛怒下的纪大神还保留了一丝理智,总算听懂了叶碧的“呓语”,将她送到了婵娟的旧居,允许叶碧借着温泉疗伤,临走还不忘叮嘱一声:“记得设个结界,要是被狼虫虎豹摸进来叼了你去,我可不负责收尸。” 这才像个师兄的样子嘛。叶碧不觉笑出声来,再说了,哪儿来的狼虫虎豹,敢打本龙神的主意? 可她还是龙神么?叶碧的笑容慢慢消失,想起纪信面上掩不住的忧虑——“你的逆鳞已去,即便跳过龙门,也会受五雷加身之苦,才能重塑龙身,你确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么?” 怕什么呢?叶碧甩甩头。就算师兄说的全是真的,叶碧也无所畏惧,不就是五雷加身么?锯角退鳞她都试过,还有什么能比这刑罚更惨无人道? 只是下次纪信来,就算他再不耐烦,叶碧也一定要好好缠着他问问杨昭的近况。三个月未见,思念像野草一般在她的心里疯长,叶碧惦念着重伤的杨昭,却又不能前去看他——若杨昭知道叶碧用这样的方式替自己续命,一定会觉得她是个疯子——纪信不也是这么说的么? 要是再见不到杨昭,我就真的要疯了。叶碧慢慢下沉,池水轻轻摇着,没过了她的头顶,一头如绢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仿佛乌油油的海藻。 身后有人! 叶碧全身都在水下,敏感的察觉到池水不寻常的晃动。普通的野兽绝不可能突破她的结界,而与她法术同出一系的,便只有纪信一人。 可纪信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池水的波动越来越大,热气蒸腾的水面仿佛开了锅也似,无数气泡自水下翻涌而上,忽然一股碗口粗的水柱激射而出,出海蛟龙一般,直奔来人面门而去! 那人惊讶得瞪大了双眼,未及躲避,只见胸口处一道银光骤起,利斧一样将水柱一分为二,堪堪自那人两侧擦身而过。 “什么人?”叶碧一击不中,大惊失色,探出头来厉声喝道,却在看见来人的一刹那,愣在了当地。 杨昭,叶碧苦苦惦念了三个月的杨昭,就在她的眼前! 杨昭像是陷在了一场不能再真切的梦中,他痴痴望着温泉中的叶碧,看她缓缓站起身来,瀑布一样浓密的青丝顺着水流,覆在叶碧未着寸缕的娇躯之上,勾勒出她曼妙袅娜的身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想要转身,双足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完全无法挪动,眼睁睁瞧着叶碧自水中踏浪而出,赤着脚飞奔过来,扑入自己的怀里。 那是如此美好的一副身躯,带着汤池的温度,柔软而丰盈的贴合在杨昭的身上,濡湿的长发一层层浸透了他的衣衫,仿佛是最狂野的诱惑,一寸寸击溃杨昭的防备。他的掌下就是叶碧滑腻如玉的肌肤,埋藏已久的渴望让杨昭不由自主的将她紧紧揽住,而当叶碧丝绒一般温润的唇瓣贴在了他的颈侧,杨昭无法自制的战栗起来,她生涩的,毫无章法的亲吻带给他的,居然是前所未见的狂喜和感动。 叶碧肆无忌惮的感受着杨昭的体温,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颤抖着双手去扒他的外衣,未曾解开斗篷,就被杨昭一把按住:“你是想看我的伤,还是想看我的人?” 叶碧愣住,这才想起自己并未着衣,羞得满面通红,她的身子依旧被杨昭环抱着,想要挣脱,却又担心离开之后更无遮挡,嗫嚅了片刻才道:“都想。” 一片大大的雪花落下来,融化在杨昭的额头,唤醒了他最后一丝理智。杨昭自身上解下斗篷,轻轻披在叶碧身上,将她罩了个结结实实,勉强笑道:“天冷,你当心……不要冒了风寒。” **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穿好衣衫的叶姑娘端坐在书案的那头,颈上的盘扣一丝不错,统统扣到了最上边,人却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怯生生的问道。 “小叶带我们来的。”杨昭看得莫名想笑,走近前半蹲下来,仰面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现在晓得害羞了?” “我那是……我不记得……”叶碧的俏脸涨的通红,半晌憋出来一句,“我以为是我师兄回来了嘛。”话音未落,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所措的瞧着杨昭,不晓得要怎么把话圆回来。 “你们师兄妹相处的方式还真是……坦诚。”杨昭的脸色果然阴晴不定。 “我没有……你别误会!”叶碧急的几乎迸出泪来,看杨昭起身走开,忙赶上去,想要扳住他的肩头,却不敢伸手,哽咽道,“我在山下设了结界,原以为除了师兄无人能解,不想你却能不请自入,所以我才……” “你的结界原来是专为他而设。”杨昭并未转身,话音却淡得让人品不出滋味。 “我要怎么解释你才明白!”叶碧顿足,细白的贝齿咬着下唇,不防抬头看见杨昭双肩抖动,蹑手蹑脚探头过去查看,才见他抿着双唇,极力压抑着不笑出来。 “你真是……”叶碧恼得旋身就走,却被杨昭自后一把揽住腰肢,她顾念杨昭身上有伤,又不敢挣扎,只得由着他将自己圈入怀中,在耳边柔声道:“为什么不来寻我?” 杨昭的气息就在腮边,痒得叶碧不敢回头,双手环抱住他健硕的手臂,垂眸思量着,一字一句的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害你受了重伤,要是我当初同你留在原地等待李靖,你也不会遭此大难。我……我以为,你会恨我的。”她未及说完,已觉如芒刺在背,这是叶碧漫长的一生中说过的最艰难的谎话,却也是最认真的一次。 “我怎么会恨你?”杨昭将她拥得更紧,“我说过的,我不后悔。” “可是我后悔了。”叶碧徐徐转过头,望进杨昭的双眸,“你不是说过,只要曾经拥有,那么即便最后不能相守,一切也是有意义的么?我一早就该告诉你,你说的都对,是我错了。” “那你要怎么补偿我呢?”杨昭微笑,看着叶碧柔嫩的樱唇靠近,轻轻覆在他的唇上,甜美,润泽,一如他无数次梦到的一样。这个冬日的傍晚是这样温暖,夕阳自树尖上斜斜的照射下来,映在昏暗的房内,给微合的床帐镶上一道金红色的滚边,漫长的冬天似乎早已过去,满室里仿佛都盛开着炽热的花朵,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阳光暖洋洋的,慵懒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敬恋爱的酸腐味……老夫乘车先走了,你们随意(哎这谁扔的西红柿,放软一点再砸好嘛! 第56章 柒·宣华 快天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 雪后的终南山,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毡毯,站在山顶望去,所有因冬天而晦暗的草木都被皑皑积雪覆盖,枯木逢春一样,开满了白色的、绒球一般的小花。灰色的苍天在尽头处与银色的大地连成一片,天地间的一切像是被装进了一只水晶盒子,玲珑清透,圣洁无暇。 叶碧还在熟睡。这木屋内极暖,炉火劈啪作响,暗红的火光投射在她的睡颜上,让叶碧看去如同孩子一般安详。 杨昭低头,望着叶碧散落在枕上的青丝。昨夜的景象,大约是他一生里做过的,最真切的一场幻梦。叶碧的长发在杨昭指间蜿蜒缠绕,焕发出荧荧辉光,她的眉眼,她的肌肤,全都像是撒上了一层银粉,一眼望去,仿佛一尊月华凝成的雕像,无须琢磨,巧夺天工。 当初你怎么会以为她仅仅是“清秀”而已? 叶碧朦胧间,只觉得杨昭在轻笑。她是累极了的人,挣扎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眸,低声问道:“你没睡么?” “我舍不得睡。”杨昭的唇边仍有笑意,拇指抚过她光洁的额头,“我怕一旦睡过去,你就又不见了。” “你以为我是女鬼么?”叶碧横了他一眼,轻轻靠了过来,“告诉过你的,我是龙女,你不信我?” “我信。”杨昭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她曼妙的腰肢,柔软的的双腿,和柳枝一样温润缠绵的手臂。 “我像是昨天才真正认得你。”杨昭轻声道,一掌截住叶碧捶过来的小手,按在胸口笑道,“又好像已经和你分开了一辈子那么久,连看着你睡着,都是一种奢侈。” “大隋的晋王,未来的天子,广有四海富可敌国,你跟我谈奢侈?” “大隋只需要我姓杨,至于我到底是谁,根本不重要。”杨昭叹息,“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杨昭。” “你不光是杨昭。” “嗯?” “你还是我男人。”叶碧的声音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像是尚未睡醒,惹得杨昭一发笑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敛去了笑意,郑重道:“阿碧,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崔家……” “我不想听。”叶碧的小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像是在寻找一个更舒适的位置,“什么崔家卢家,我都不在乎。”她的尾音极其微弱,最后两个字几乎听不清楚。 “崔家已经搬离了大兴城,全族往江东去了,我和崔瑗的婚事从此一笔勾销。” “真的?”叶碧猛然抬头,惊讶的望着他,一双杏目瞪得溜圆,“你是怎么做到……”她蓦然收声,迟疑片刻方道,“是因为秦*王的事?” “是因为你。””杨昭将手臂收紧了些,“我出兵之前就想告诉你,只可惜一直没寻到机会。” 一道淡青的晨曦透过窗棂,给昏暗的房内抹上一丝亮色。叶碧依偎在杨昭坚实的臂弯里,掌心贴着的,是他胸口早已愈合的伤痕。 她永远不会告诉杨昭,自己的左胸也曾有过同样可怕的一道伤痕。那样狰狞的痕迹,在扑入杨昭怀中的一瞬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初的忐忑过后,叶碧的心里居然无比坦然——他活着,在她的身边,这还不够么?天谴,五雷,和杨昭的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 “你竟然还在山下。”杨昭摇摇头,无奈的笑道。 “回殿下,我是刚从京城赶回来,内廷……”柴绍迎上前去,一眼看见了杨昭身后的叶碧,一时语塞,竟忘了要说什么,半晌方回过神来,讶然道,“那上面原来是姑娘的别院?” 叶碧不答这话,只含笑道:“柴将军大难不死,可见必有后福。” “后福不后福的不敢想,能跟着我们王爷就好。”柴绍搔搔后脑勺,刚要笑,却想起了身上的差事,忙正色道:“内廷有诏,命殿下速回太极宫。” “皇祖父要见我么?” 柴绍顿了一下,像是在思量如何开口,须臾方道:“太子妃不让说,但我想,还是先同您交代一声——皇后娘娘的情形……似乎不大好。” “你说……什么?”杨昭的身子一震,一把抓住柴绍的手,问道:“皇祖母怎样?” “娘娘自打听说您遇险,身子就一直虚弱,多年痰喘又加上惊悸,连着一个多月没有睡好。”柴绍的手被杨昭捏得生疼,却又不敢抽出来,只得忍痛道,“后来知道殿下得救,又欣喜非常,前日赐宴有功将士家眷,多饮了两杯,结果夜里就痰厥了几次……”但杨昭已经听不下去,丢了柴绍的手,飞身上马,往京城一路绝尘而去。 “我送姑娘回昆蓣阁?” “你还是跟他去吧。”叶碧望着杨昭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要变天了。” 是夜风起,大雪纷飞。 京城内外一片缟素,梨花一样的雪片在漆黑的夜空中盘旋,四野无分城郊,举目不辩方向。北风呼号着掠过数百件宫殿的飞檐,将屋下的铁马吹得叮当乱响,一团团的霰雪被风从墙角卷起,抛向空中,又无情的击散,所有的沟壑缝隙都被大雪填平,连井口都不留余地。 杨昭跪在立政殿独孤皇后的榻前,一动不动,听医正们禀奏着冗长的脉案,脉象病因行针用药,医官们如何尽力医治,又如何无有医缘,混沌迷茫成一团乱麻,在耳中嗡嗡作响。老皇帝眼中一滴泪水皆无,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扶手,手上骨节微微泛白,好像听得很仔细,又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 跪在一边的萧妃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太子杨广也觉得了,偷瞄了皇帝一下,见是话缝儿,忙膝行几步泣道:“父皇,儿臣听着,他们还是尽了力的。您春秋已高,心里悲伤郁结难排,老这么憋着,儿臣看着,也……”他哽咽着,以袖拭泪道,“母后一生仁德,又有父皇相敬相爱,此刻在天有灵,也不忍您如此伤悲。” 老皇帝像是才醒过神来,长吁一声,泪如雨下,良久方道:“叫他们下去吧。丧仪的事,你同杨素商量着,莫要过奢,也不必太……太节俭了些。” 杨广答应着退出来,铁青着脸吩咐宫人內监道:“将身上喜色去了,换成丧服,宫里内外的灯都换成素色。知会礼部的人,叫他们拟定庙号、丧仪,由我呈进御览,还有,”他压低了声音,将人聚拢到自己面前,方才说道,“告诉越国公,除了十万火急的军情,其余的一概不必烦扰父皇,只写成节略,报与我知即可。” 这些宫人都是杨广平素使惯了的,忙躬身领命而去。杨广刚要回去,却在廊下看见几位素服丽人匆匆赶来,迎头瞧见杨广,忙齐齐蹲身施礼。 “我当是谁?”杨广的目光灼灼,盯着为首那女子,忽而一笑道,“原来是宁远公主。” 那女子生得极美,因皇后殡天而不曾装饰,更显得天然清丽——这便是乐昌公主的胞姐,南陈后主之妹,陈亡之后选入太极宫与皇帝为妃的宣华夫人。只是此刻杨广见了她,并不称她封号,只道一声“宁远公主”,面上似笑非笑,说不清是什么神色,看得宣华一怔,忙又低下了头,心中万般忐忑。 她这里正没开交处,只听寝宫内一片惊呼,有个小內监飞奔出来,也不顾地上残雪,跪地禀道:“不好了,陛下他,他……” 杨广大惊,心知父皇不好,扭身就往里走。他走得急,被那內监袍襟绊了一下,气得飞起一脚踢在他肩头,直将那內监踢得滚出老远。 杨昭却不知殿外这许多事,他正陪着皇祖父说话,猛然间只见老皇帝一阵呛咳,双唇青紫,捂着胸口拼命喘气,看去马上就要晕倒。杨昭大惊,忙起身召医官入内请脉下针,堪堪待得老皇帝缓过颜色来,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刚要说话,便听身后扑过一个人来,双膝跪地,伏在皇帝膝头痛哭失声。 “宣华,朕不过是一时血不归经,眼下还撑得住。”皇帝有气无力的说道,“你且起来,入内去拜谒皇后遗容,也帮着萧氏照管一二。” “父皇不必忧心。”太子杨广在旁插言道,“这里有我、萧氏和昭儿就够了,还是请夫人陪着您回宫,我们也好专心料理母后的后事。” 宣华夫人的心头一松。独孤皇后在生时就不喜她和荣华夫人蔡氏,于宣华本心,也不情愿深更半夜守在皇后灵前,太子的进言正中她下怀,忙感激的偷眼看了看他,谁知那人一本正经,竟好似全没看见。 见皇帝无话,杨广忙和宣华一左一右搀了他起身。老皇帝步履蹒跚,搀扶起来很是费力,好容易扶上软轿,交接之间,宣华只觉得腕上被人捻了一把,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时,杨广正也看过来,诡谲的向她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夜过后”四个字说的容易,上半截写得楼主吐血了好嘛…… 第57章 捌·娇容 老皇帝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他与独孤皇后结缡四十余载,虽然其间也为琐事争过吵过,但伉俪之情颠簸不破,无论境遇如何,都始终以她为天地间最信最懂自己的第一人。皇后乍然撒手西去,皇帝本人又老迈年高,回到寝宫当晚便不支昏厥,自此缠绵病榻,竟再未出过宫门半步。 后宫无主,最受宠爱的宣华夫人陈氏和容华夫人蔡氏便日夜守在皇帝榻前,衣不解带亲尝汤药,外朝之事,便全数托付给了太子杨广同越国公杨素。那杨广初时还畏惧父皇病体康复,凡事小心谨慎,处处请教谕旨。及至后来,瞧着老皇帝病体江河日下,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用人任事皆以自专,禁宫内外,除了皇帝御驾所在,无处不行,无处不至。 杨昭是不理会这些的。他本无心政事,却也要听从父命入宫办差,每日还惦记着皇祖父病体,但有闲暇便入内探视,余外至东宫给母妃请安,只是皇祖父染恙在身,连带杨昭也忧心忡忡,却因二位夫人在内侍奉,不好于内宫多做停留,后来还是萧妃提议,教他就留宿东宫,如此若内廷有事,传召起来也十分便宜。 只是这样一来,杨昭和叶碧便常有十数日不得见面。他不来时,叶碧虽然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思念得紧,常被阿桃奚落,说姐姐自打终南山回来,每日也不理事,就知道抱着怜卿发呆,从早徜徉到晚,饭也不好生吃,就快瘦的比曲江池上的枯叶还憔悴了。 这晚叶碧照例倚在窗边。夜已三更,阿桃和小叶累了一天,早都回房安歇去了,唯有怜卿醒得双目炯炯,摇着雪白的尾巴在房内来回踱步,一会跳上床榻,将铜钩上的帷幕扯得乱晃,一会又钻到桌案下头,几乎不曾拱翻了上头的点心碟子。 “怜卿!”叶碧被它搅得心烦意乱,起身将房门打开,招手道,“你在屋里也不得安生,不如跟我出来。咱们到后厨瞧瞧,若是还有白日剩下的鱼肉,我拿些来你吃。” 那白猫也奇,像是能听懂叶碧的话一般,“喵”了一声,踮着四足在后跟随,看得叶碧“扑哧”一笑:“平日里唤你过来暖脚,你就一脸的置若罔闻,此刻说有鱼肉,你倒乖巧得很。”她说着便下楼,岂料刚到大堂门边,便听外头马蹄声声,像是什么人骑马朝昆蓣阁走来。 叶碧心里一动,也不顾自己身上衣着单薄,忙下了门栓开门去看,果然有一人一骑顶风冒雪而来,石青色斗篷上落满了雪花,连眉毛似乎也结了霜。 “杨昭!”叶碧一把推开门扇,踏着积雪迎了上去,待到攀住他的缰绳,却又冷得说不出话来,哆嗦着嘴唇,只吐出一句,“这么大雪,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也知道雪大!”杨昭滚鞍下马,也不及栓住,赶着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叶碧罩住,嗔道,“你只在里头等我便是,怎么就穿着单衣走出来?”他一头将叶碧的手放在掌心暖着,一头诧异道:“你如何晓得是我?” “这时分坊门早就闭了,能进来的就只有殿下你和犯夜的毛贼。”叶碧唇边尽是促狭的笑意,“进得来,还能骑着马,那除了你便再没有旁人了。” “说的也对。”杨昭拉起叶碧的手徐徐上楼,回身将门合上,悄声在她耳边道,“我也是个贼,偷香窃玉的贼。” 叶碧一脸的不屑:“你要偷得到才算……”然而这个“算数”的“数”字,她却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杨昭截住了。那人柔滑的舌尖撬开她的贝齿,狠狠吸吮着叶碧红润的双唇,一手悄悄摸进斗篷,贴着她的薄衫,描摹着叶碧玲珑的曲线,另一手却垫在她的背后,不让叶碧抵上微凉的板壁。 叶碧的脑子一片混沌,身子却仿佛早就习惯了他这般需索无度的热情,不由自主的回应着杨昭。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抬起头,将下巴抵在叶碧的发顶,轻轻吁了一口气。 “很累么?”叶碧揽住他的宽肩,掌下的肌肉僵硬得让人心疼。 “嗯。”杨昭似乎疲倦得连多一个字都懒得说,只是将她圈得更紧。叶碧没再说什么,牵了杨昭上榻,又蹲身替他除了衣衫鞋袜,按着杨昭躺下,轻声道:“你好生睡一觉,别想太多。” “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杨昭叹息。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心中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寻不到合适的一句,半晌方道:“柴绍送来的油酥蜜和灵沙臛,你觉得如何?” “灵沙臛尚可。油酥蜜脆是脆的,只是太腻了。” “那两样东西我未曾亲尝,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杨昭的声音在暗夜里听去格外清晰,“阿桃说你瘦了,那便多吃些油腻的补补也好。” 蜷在他身边的叶碧笑着戳了他额头一下:“你这人就是个劳碌命,自己累得筋酥骨软,还惦记着我吃什么。”她手臂半撑起身子,望着杨昭的神色,唇边的笑意慢慢化去:“你心里有事?” 杨昭怔怔盯着帐子顶上的花纹,许久才道:“我出宫之前,娇容偷偷来见我,求我救她一命。” “娇容?”叶碧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这是萧妃的贴身婢女,“她犯了什么过错?” 杨昭没有言语,自袖中摸出一枚寸许长的金饰。那金饰很小,方不过五分,当中有孔,以丝绒结穗,其上刻着两行小字:“庶疫刚瘅,莫我敢当”。 “刚卯?”叶碧满心疑惑,“这是你的么?” “此为汉武帝所佩,是皇祖父亲手赐给父王的。” “既是你父王随身所佩之物,怎会在你手上?” “这是娇容拿给我的。”杨昭不胜压抑的透了口气,“她奉我母妃之命,前去皇祖父寝宫问安,不想在后殿撞见宣华夫人被人轻薄。那人见她走来,忙弃了宣华离去,宣华也掩面逃走不提,却被娇容在地上拾到了这个。” 叶碧一脸懵懂,用了好久才想清楚其间的关窍,张了张口,却只说了句:“你母妃知道此事么?” 杨昭摇头:“娇容不敢同她讲。即便就是讲了,我母妃又能如何?” “那娇容现在何处?” “我寻了个借口,同母妃借了娇容几日,眼下她正在我王府暂住。”杨昭垂下眼帘,“她说的事情,我尚不能全信。但皇祖父仍在病中,要是听见些风声,我怕……”他的面色极为凝重,显然心中有很深的隐忧。 叶碧只在宫中见过太子一面,当时并未细看,却不知他竟能与如此卑污下作的事情扯上关系。只此人是杨昭生父,宫里又值此主危国疑时候,无须细想,便知杨昭心中忧烦之极,想想也真替他心痛,思量片刻方道:“要不,你明日遣人将娇容带来,我送她去终南山的别院,那里人迹罕至,我再设个结界,再无人敢侵扰的。等日后得了空,你再慢慢理清头绪。” “如此也好。”杨昭握住她的手,面上忧愁稍解,却仍掩不住心烦——他素知父亲秉性,但就算是在叶碧面前,也不好说得太直白,“我只担心宣华去皇祖父面前申告,那就……” “不至于吧?”叶碧拍拍他的手背,“你也说了,这只是娇容一面之词,也做不得准。就算是真的,你父王见娇容失踪,也必然有所收敛,他毕竟是太子,体面尊贵还是要的。” 这些“体面尊贵”遮盖了多少丑恶,但愿你一世都无从知道!杨昭又叹了一声,辗转许久方才沉沉睡去。他只睡了两个更次,便匆匆起身,先回永兴坊的王府料理娇容的事。叶碧以为他必定又要去个七八日方回,不料当晚杨昭就来至昆蓣阁,也不寒暄,劈头就问:“你能见到亡魂,对不对?” 叶碧似乎正在和阿桃拌嘴,见杨昭气性不好,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再和阿桃计较,忙扯了他上楼,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杨昭面色铁青,良久方道:“娇容死了。” “死了!”叶碧惊得面色雪白,“你不是说,她已经被你接出来,安置在王府么?” 原来今早杨昭一回王府,便有下人来报,道娇容昨夜不慎落入花园深井,因夜深人静无人知晓,清晨被捞上来的时候,早就已经气绝身亡。堂妹永丰红着眼圈泣道:“昭哥哥,我原叫她和我同睡的,谁知快天亮时她出去小解,就再没回来。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还是他们去打水的时候,才,才……”她再也说不下去,一头扑在杨昭怀里痛哭,“你交给我的人,我没看好,都是我的不是……” 杨昭愤愤然说完,接过叶碧递过来的茶杯,顿了一顿,忽然将那杯重重墩在案上,怒道:“帮我个忙,找到娇容的魂魄,问清楚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手!” “然后呢?”叶碧静静望着他的面容,缓缓说道,“查出了元凶是谁,你又要怎么办?” 第58章 玖·流星 杨昭的手停在半空,紧紧握住那只茶杯,手臂上青筋凸起,显然内心极不平静。他不是没想过当面去质问父王,到底是不是他下手暗杀了娇容,但就像叶碧说的,即便问出来了,他又能如何? 娇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婢女,有人费尽心力追踪她,甚至敢于在自己的王府内将她杀害,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娇容说的,都是真的。皇祖父病体垂危,父王压抑已久的野心已经按捺不住,不但要染指宫眷,还要伙同杨素架空朝局,在皇祖父驾崩之前,就将权柄统统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张戴了二十年的“仁厚君子”面皮,终究是要被揭下来的。杨昭的手颓然落下,茶杯自他掌中滚到了地上,“啪”的一声跌碎。 叶碧心里雪亮,却劝无可劝,只得上前收拾残片,岂料还未伸手,便听门外阿桃唤道:“姐姐,外面有只猫叫,像是怜卿,我出去瞧瞧。”叶碧开门追出去,只望见了阿桃打着油纸伞的背影,杨昭自后问道:“怜卿怎么了?” “是我一时疏忽,昨晚只顾着开门去迎你,不想怜卿跟着跑了出去。”叶碧说着,心里七上八下——怜卿是杨昭从宫里捉了来,送给叶碧收养的猫儿,颈上还挂着杨昭亲手刻的银牌。平日里怜卿偶尔也会出门闲逛,不过一时半刻就回来了,岂料昨晚出去,就再没回来。 “你和阿桃才刚就为了这个拌嘴?” “也不能说是拌嘴,总是我没看好怜卿,她责的也不算错。” “我叫人……” “你烦心的事儿够多了。”叶碧摇头,“怜卿不会走远的,左不过就是临近这几处,我们贴个揭帖,再细细找寻,总会找到的。” 杨昭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极不情愿的起身,拿起斗篷,走了两步方回身道:“最近时气不好。要不,你将昆蓣阁关了,带着他们两个去终南山住一阵子。” 他的眼内满是忧虑,话还未及说完,叶碧就已经听懂了。宫里的老皇帝眼看油尽灯枯,说不定哪一日就会龙驭上宾,瞧着太子杨广的动作,一登基便会改弦更张,将从前隐忍温厚的假象抛诸于脑后。眼下杨昭虽不至遭殃,但他暗助娇容的事情必定已经被杨广得知,若有杨素在旁添油加醋,也难说日后会不会因此得咎。杨昭这话,便是叫叶碧离京自保,莫要卷进纷乱复杂的朝中事务,以免到时杨昭无暇顾及她的安危。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酒肆掌柜罢了,谁吃饱了没事做,来找我的麻烦?”叶碧勉强笑道,“再者说,以我现在的身手,断不会拖累你的。” 杨昭走近前来,抬手替她抿了一抿鬓发:“我不是怕你拖累,我是怕我拖累了你。”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万分,“当时在黑风山上,要不是我病着走不动路,也许你就……” “杨昭!”叶碧一把拨开他的大手,“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我说这些么?你要是嫌我碍事,那我今晚就回终南山!”她转过身作势要走,却没挪动脚步,等了片刻,竟不见杨昭上来阻拦,偷偷用眼角去瞄,那人居然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碧气得红了眼圈,刚要说什么,便听杨昭叹息道:“我在大凌河谷被围,就算是佩剑砍出了缺口,铁槊被人折断,心里都没有过一丝恐惧——我知道你远在千里之外,叛军绝不可能杀到京都,所以我就算战死也毫无遗憾。” “杨昭,我……” “以前我总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身份,金钱,权柄,我都可以弃之不顾而绝不懊悔。我自问别无所求,旁人也就拿不住我的短处,无从威胁于我。可是后来,我认识了你。” “我是你的短处么?”叶碧的声音带了哽咽。 “我也不知道。”杨昭望着她,“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 眼下已经是腊月里,往年这时分,大兴城内必定人来人往,乘轿的,坐车的,步行的摩肩接踵,女儿女婿归宁的,亲朋好友到访的,年货还未采办齐全,赶往东西两市补货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但仁寿四年的这个冬天的夜晚,街上几乎不见人影。大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各坊的甬道上地面就没干过,雪下了化,化了冻,最后竟结成坚硬湿滑的冰壳,连巡街的兵士脚上和马蹄子上都要包上稻草,方才能够勉强行路,不至滑倒。 叶碧应承了一旦寻回怜卿,便带着他们一同离京,如此杨昭当晚便赶回了太极宫。听太医署的意思,皇祖父的大限就在这几日,杨昭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他一头盼着父王杀死娇容之后便偃旗息鼓,一头却又担心父王会因此先发制人——无论之后朝局如何变幻,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稳住父王,务求不要激起大变,血溅宫闱。 大约是踏上了坚冰,马儿蹄下一滑,惊醒了沉思中的杨昭。他抬头望去,只见天际划过一道光亮,像是一颗流星,带着微弱的呼啸声,乍然掠过空旷的夜空,落在了遥远的原野之中。跟着是无数颗或大或小的流星,雪片一般散落开来,像是野兽的巨爪,毫不留情的将暗蓝色的天幕撕裂,画下狰狞的爪痕。 “给,给殿下,请,请安!” 杨昭怔住,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到了禁宫门口,经他荐入宫门监的小武一见恩主,忙不迭过来招呼。见杨昭望天,忙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我听,听说,天星骤降,是要死,死人的。” 死人? 杨昭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低声叱道:“休要胡说,你不要命了么?” “我只,只跟殿下讲,怕,怕什么?”小武仍是结结巴巴,“我们乡里老人都,都说,天上星,地上人,天星下坠一颗,地上死人一个。宫,宫里的事儿,我多少知,知道一点……方才,内廷穆公公出去传,传旨,请了柳述、元岩二位大人入,入宫,看着像要出,出事。” 穆元化?杨昭有些诧异,穆元化是皇祖父身边最信任的內监,而柳述是兵部尚书,黄门侍郎元岩更是伺候皇帝笔墨的近侍,这当口传此二人入宫,必定有极紧要的军国重务商议。他思量着问道:“那我父王呢,陛下可曾召他入内?” “那我就没,没听说了。”小武答道。 杨昭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会让沉疴在身的皇祖父撇下监国的太子和越国公不理,直接召见大臣? 他不敢再想下去。为今之计,只有速速进宫谒见皇帝,看他的意思行事。若是皇祖父连自己都不肯见,那…… 但此刻情势由不得杨昭细想,他一路打马向寝宫飞奔,到了门前还未下马,就听见柳述的声气在内高喝:“去请晋王的人回来了么?”话音未落,一个小內侍自里头连滚带爬的抢出来,一见杨昭喜不自胜,忙笑道:“我的好王爷,你要再迟些,柳大人就要剥我们的皮了!”说着就挑帘子请杨昭入内。 寝宫内地龙烧得极暖,杨昭乍一进去,浑身寒意瞬间散去,只是他走得急,靴底的冰雪遇暖即化,一路留下不少污痕,本想换了靴子再去见皇祖父,怎奈柳述一见杨昭,立时上前拉住他的手,满面焦急的说道:“快随我来!” 老皇帝杨坚合衣卧在御榻上养神,身上只得一件月白单衣,头上勒一条明黄色的绸带。满殿内俱是熏炉内袅袅升起的淡蓝色香烟,一丝儿药气不闻,因皇帝睡着,只点了两枝烛来照亮。他像是比昨日更瘦了些,满脸核桃皮似的皱纹一丝不动,静静地像是睡着了一般。 “至尊!”柳述轻声叫道,见皇帝似乎没听见,又近前,提高了些声调禀道,“晋王到了。” 皇帝昏瞀的眼睛睁开,在暗沉的殿内搜寻了些时,方才见到跪着的杨昭,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昭儿,起来吧。” 杨昭叩首起身,见皇祖父伸手,忙握住他,偏身坐在了榻上:“皇……” “昭儿,”老皇帝打断了杨昭,尽管每吐一个字都很吃力,他却仍然艰难的说着,“朕的时间不多了,你要细细听好……今日,今日……”他忽然咳喘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面孔涨的通红,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杨昭忙着要传太医,却被他摆手阻止,指着柳述道:“你,你说。” 柳述一躬身应诺,转身朝杨昭一揖,郑重道:“殿下,至尊传我们来,是要更改遗诏,废黜太子,将大位传给晋王!” 第59章 拾·天变 “皇祖父!”杨昭浑身一震,却被老皇帝握住了手,颤颤巍巍说道:“昭儿,朕半生戎马,吃尽了苦头才有今日,不想将大隋的江山毁在儿子的手里。” 他这话一说出来,杨昭顿觉芒刺在背——必定是父王非礼宣华夫人的事情败露,惹得皇祖父大怒,才会有此一说。他斟酌着词句,刚要开口,却见老皇帝目视柳述道:“将那东西给晋王看看。” 柳述称是,自袖中摸出一封书简,双手递与杨昭。杨昭接过来看时,只见封皮上墨笔写着“东宫密勿”,正是越国公杨素一笔再熟悉不过的行草,待将其内书信展开时,杨昭竟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是……” “这是杨素写给你那父王的回信,答的是如何处置朕的身后事,又该如何料理宗族兄弟与朝中不和你父王亲近的大臣。”老皇帝漠然看着寝殿藻井上精美的纹饰,语气温和,听上去却极为辛酸,“要不是送信的人鬼鬼祟祟被宫卫所擒,你以为,单凭內帷的一点丑事,朕就会轻言废立,动摇国本么?” 杨昭心中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五味杂陈的痛苦和怜惜,他轻轻起身,在皇帝榻前缓缓跪伏下去:“陛下厚爱,昭无以为报。然国本一动而天下震恐,还请陛下着有司详查,切莫以一纸文字而轻易加罪臣父。” “他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对么?” “皇祖父!” “听朕说!”老皇帝似乎觉得有些气短,喘了几次方道:“这不能怪你。你若坦然受之,亦属不孝。只是这信上说的诸事,你真的全无察觉么?”他的嘴唇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独孤误我!” 杨昭无法回答。二十年来,父王自奉节俭,不好内宠,尽心竭力谦恭下士,交好内外群臣,又授意母妃曲心逢迎独孤皇后,不就是为着扳倒前太子杨勇,荣登大宝么?他瞧着皇祖父苍老的容颜,再也无法说出任何替父王辩解的言语,满腔惊惧、怅惘和哀伤,烈火一般焚烧着杨昭的心——杨昭从未对这万里江山有过任何企望,却一再被命运推到难以抉择的十字路口,一边是对他寄予厚望的祖父,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父母,而前方漫漫迷雾掩盖的,是一条他最不想走下去的道路。 “父亲的事,臣并不敢辩。”杨昭思量着,恭恭敬敬一叩首道,“若皇祖父当真认为立他为储是大谬之举,何不召大伯父入宫,复为太子?” “你当真不愿为之?” 杨昭没有说话,只是又重重的磕了个头。 老皇帝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良久方道:“穆元化,你去,将勇儿密召入宫,不要走露了风声。” 杨昭静静跪着,待穆元化去后才道:“昭自知父亲罪无可逭,也不敢求陛下网开一面。”他喉头哽了一下,强忍着泪水说道,“惟愿以一身替父赎罪,求陛下莫要……”他尚未说完,便有小內侍跑进来禀道:“圣人,右庶子张衡求见!” 众人皆是一愣,右庶子是太子属官,这时分求见圣人,难道是杨广听到了什么消息,派张衡前来阻挠?柳述、元岩正面面相觑,杨昭挺身道:“我去见他!” “慢着!”皇帝摆手阻止了他,“张衡是朕安插在东宫的人,不碍事的。”他温和的看着杨昭,仿佛不胜感慨,“昭儿且去吧,迟些时候再来看朕。” “陛下!”一直沉默不语的黄门侍郎元岩出声,却没说下去。老皇帝会意,微笑道:“放心,昭儿岂会卖他的皇祖父?”他满怀慈爱的望着杨昭道,“去吧,一会儿你大伯父进来,若看到你在场,多少有些不便。” “遵旨。”杨昭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恭肃施了一礼方才退出。他极力压抑着心里的不安,回头望向病榻上的皇祖父,从不相信星象的杨昭,忽然有种天命难违的无力感——他这一去,说不定就再也无法见到这位慈祥的皇祖父了。无论父王是被废为庶人,亦或是退出东宫复为藩王,都将在朝堂上掀起万丈狂涛,从前依附前太子杨勇的朝臣将重新崛起,而父王这边的谋臣武将也会纷纷改换门庭,甚至还要对他们父子落井下石。但在杨昭心里,这重若千钧的皇帝宝座本来就是父亲巧取豪夺而来,那么现在还给大伯,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只顾低头行路,不留神肩头被人撞了一下,抬头看时,却是几队戎装的千牛卫士擦身而过,跟着的还有数名杨昭从未见过的宫人內监。 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杨昭看向身后,惊觉他们正在逐一替换皇祖父寝宫的守卫和侍从!他正要上前询问,却被为首的将佐拦住,极客气的施礼道:“殿下,我等奉命随右庶子张大人接管仁寿宫,还请殿下先回东宫。陛下若有传诏,我等自当去东宫请您。” “奉谁的命?”杨昭空着的手一紧,这才发觉自己并未带着佩剑,他有心斥责那将佐,却见穆元化自外匆匆走来,见杨昭尚在,忙近前道:“殿下,太子让老奴请您过去。” “太子?”杨昭狐疑的打量着穆元化,“哪个太子?” “就是殿下的父王啊!您不是伤心得糊涂了吧?”穆公公笑得万分谄媚,瞧瞧左近无人在听,忙凑过来在杨昭的耳边轻声说道,“多亏殿下稳住了至尊,老奴这才得了工夫去东宫告知太子,这不,太子爷已经派人将这里的侍卫和下人都换了……还有姓柳的和姓元的那两个东西,一并拿了下狱,听候处置!” “你说什么!”杨昭大骇,原来张衡早就投靠了父王,而皇祖父一心依赖的穆元化,竟也是父王埋伏在仁寿宫的眼线!他的胸口如同被一柄铁锤重重砸下,刀子一样锋利的北风贴着面颊扫过,竟如刺在了他的脊背上一般,浑身麻木得不知痛痒。“你说我父王在东宫?”杨昭猛地揪住穆元化的领口,将他几乎提离了地面。 “哎……殿下,殿……”穆元化被他掐得上不来气,咳了数声方道,“太子爷就,就在东宫等您……”他还要说时,杨昭骤然放手,踏着满地碎琼乱玉似的积雪大步离去,只留下穆元化瘫倒在泥水里,捂着胸口发呆。 ** “父王!”杨昭几步走上前去,就在杨广以为他要一拳打过来的时候,杨昭突然收住脚步,喑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问道,“父王打算如何处置……仁寿宫之事。” 杨广还从未见过儿子这般神色。他的这个长子一向温和有礼,无论别人如何冒犯,也总能按捺住脾气,未曾以言语伤人。似今日这般瞋目切齿,杨广不用问,便已知他心中怒极,不由得也是一惊,暗暗打着主意,温声道:“今日乍逢大变,为父也实在始料未及,因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唉!君臣父子,竟闹到如斯地步,我真……”不知哪句话触了他的情肠,杨广竟落下泪来。 杨昭默然。父亲的话和他方才所想不谋而合,杨昭自问绝不贪恋权势,但若就此叫父王放手,将孜孜以求了二十几年的太子之位拱手让人,却也实在不是父王的本性。他正沉吟,暖阁里的萧妃一闪身出来,看他父子相对无言,忙走过来劝道:“昭儿,我知道你同你皇祖父一向亲厚,但你想想,若你父王不先下手,只怕我们一家从此就……莫怪你父王心狠,要怪,只能怪你父子投生于帝王之家,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这几句话着实打动了杨昭,他想想废太子杨勇的处境,也不由得齿冷,半晌方道:“为人子女,岂有挑剔父亲的道理?我只求父王顾念父子之情——皇祖父年迈,去日无多,不要……不要让他临终还……”杨昭说着,想起老皇帝靠在枕上,有气无力的样子,一颗心犹如刀搅,却只殷殷看着父亲。 “放心。”杨广拭泪道,“你尚且如此纯孝,为父岂不知顾念亲情?我只是派人看守仁寿宫而已,一应吃穿用度都如常供应,若上天垂怜,你皇祖父大病痊愈,当能体会我之苦心。” 杨昭看了父亲一眼,犹疑道:“不如,我去仁寿宫侍奉皇祖父,就有什么事,也可通禀父王。” “你不要再去了!”杨广立时拦道,“你皇祖父如今病着,连启用杨勇那个疯汉的念头都想出来了,若你再去,难保不生事端!” “大伯疯了?”杨昭的心沉落下去,他一直以为杨勇只是被囚禁,却不想他早已疯癫,显然是父王和母妃刻意封锁消息。杨昭才要说话,只见萧妃一扯丈夫的袍袖,婉言道:“昭儿,你父王的意思是,至尊现今必定恼怒,要是见了你,难免将一腔怒火发在你身上,不如等他消了气,你再徐徐劝解。” “正是。”杨广接口道,“这几日你就留在东宫。我料外朝已经知晓柳述、元岩被捕的消息,不免人心惶惶,也正要有人出面安抚。我有几封信,你替我誊抄出来,带出去交给越国公和褒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存稿完毕,去码新文啦!下一本走轻松恶搞风,目标就是啪啪啪(划掉),应该是快快快。我觉得我的行文太慢了,所以要尝试一些新东西。想要跟我一起实验的可以来看《时空纠错指南》~ 龙沕九渊 第60章 壹·元妙 壹·元妙 仁寿四年冬,老皇帝在太极宫驾崩。嗣皇帝杨广有旨,百官暂停婚嫁戏文百日,军民一月,两市禁止屠宰牲畜四十九日,内廷一切用色以蓝白为主,宫人皆披麻衣为先皇守孝。 叶碧是无暇理会这些事的。她和大兴城内所有的百姓一样,都盼着这个恼人的冬天早些过去,至于坐上皇位的是谁,执掌权柄的人又是谁,他们根本不在乎。人们只看着皇城内外贴出一张张布告,宣布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封太子妃萧氏为皇后,晋王杨昭为太子。 杨昭忙得几乎分不出身来看叶碧,而随着朝局渐渐平稳下来,城内蛰伏已久的商铺酒肆又热闹了起来,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似乎重新找到了过年的感觉,除了是国丧期间不敢用喜色,曲江池周边的胡姬们却早已恢复了久违的夜夜笙歌。 怜卿像是消失在了大兴城中一般,始终并未回家,叶碧带着阿桃和小叶回终南山的念头也就慢慢搁置了下来,她留在城内,尚且偶尔可以听到杨昭的消息,若是回了终南山,那便意味着要和杨昭断了音信,眼下即便见不到面,能够偶尔收到他着人送来的手书,就算只有寥寥数语,也足以让叶碧心安。 然而这样的歌舞升平并未持续多久,一道又一道的圣旨自内廷传出,先是礼部尚书宇文弼因筹划先皇葬礼不周而获罪,再是右武侯大将军贺若弼以诽谤朝政下狱,朝臣们起初还议论纷纷,到了后来,太常卿高颎因上书劝谏新皇奢靡而被推出太极宫斩首,人们才意识到,新皇杨广清算前朝旧臣的决心,已经不可逆转。 “姐姐,我听客人们说,高颎是因为将女儿嫁给废太子杨勇,才会被诬陷有罪的。”阿桃端过来一盘鹅掌,坐下舔舔手指又道,“宇文弼先前是汉王杨谅的司马,和他一起打过高句丽,所以也要算在遗党之内——客人们都说,当今皇上这是在为剔除皇室宗亲打前站呢。” 她瞧叶碧不理会,自顾自挑了几块肉又道:“可是贺若弼就不一样了,他之前平南陈的时候,和当今皇上一起下过江南,按说姓贺的是自己人,怎么也一并下手了呢?” “多吃菜,少说话,店里的事儿忙完了,就出去找找怜卿。”叶碧淡淡道,丢下筷子起身上楼去了。 阿桃“呲”的一笑,满不在乎的朝小叶说道:“最近杨大哥忙的要死,没空来看她,她就拿我们撒气,怜卿又不是我弄丢的,哼!” 叶碧早听见阿桃在楼下咕哝,却完全提不起兴致和她争辩。杨昭的信上说,父皇的性子近来越发乖戾,连萧后常常也劝他不住,据说唯有玄都观新来的几个道士颇得青睐,偶尔进言,父皇还能听进去些许。先皇的梓宫还停在仁寿宫,开春道路化冻才会移往早已建好的泰陵,杨昭一头要安排祭奠法事,一头还要安抚人心惶惶的朝臣,又奉了皇命,接手熟悉东宫所领一应政事,以备皇帝咨询,恨不得肩生六臂日以继夜,有时连用膳都顾不上。 有得可忙便是好事,叶碧在心里暗暗宽慰自己。杨昭身上有忙不完的差使,便意味着皇帝还在倚仗这个太子,他们父子关系并未因老皇帝殡天而受到影响。而新皇登基,要翦除几个碍了他手脚的功臣勋戚,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并不算出格的事情。 只是每每夜半时分,皓月当空,将暗夜里的一切都笼上一层银纱的时候,叶碧总是不由自主的起身,打开窗子,迎着扑面而来的寒气,默默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有那么一刻,她的耳边像是又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急忙朝下望去,昆蓣阁的门前却空空如也,并无有杨昭的身影出现。 叶碧曾委婉的问过杨昭,是否能以女官的身份随他入宫,可杨昭却断然拒绝了——“终有一日,我会叫人用彩轿从承天门抬你进来。”杨昭的语气不容置疑。 叶碧温柔的望着他,没有再说什么。承天门的甬路,只有明媒正娶的皇后和太子妃才能在大婚之日乘彩轿经过,而自己若现在随他入宫侍奉,那最终也不过成为东宫的嫔御之一。杨昭的意思,她懂,只是这样蚀骨的思念,缠绕在叶碧的心头,连一呼一吸都觉得疼痛难耐,到底何日才是尽头呢? 这样美的月色,要是能和他一起欣赏,该有多好?叶碧轻轻叹了一口气。 ** 昆蓣阁里的叶姑娘或许还不知道,杨昭眼下连半分赏月的心思都没有。 他此刻的心绪,就像早春冰凌下潜藏的湍急水流一般,尽自胸中波翻浪涌,却要强行按捺着,免得被人窥破。杨昭方才从立政殿里出来,父皇召他去,是命他拟旨颁行天下,诛杀贬斥废太子杨勇的几个儿子,长宁王杨俨、安城王杨筠、襄城王杨恪和高阳王杨该处死,未成年的建安王杨韶、颍川王杨煚、以及未及封王的杨孝宝、杨孝范,一并驱逐到岭南烟瘴之地。听皇帝的意思,还要在路上设置伏兵,将这几个人也秘密处决。 “父皇!”杨昭急得几乎失仪,“废太子已经圈禁数载,这几个兄弟自那之后也都谨小慎微,不出王府一步。如今大伯人早就疯了,根本无需防范他们……” “你懂什么?”皇帝一口截断他道,“我这是在为你扫清障碍!杨勇人虽疯了,朝中却难免有人追思他昔日‘恩义’,要挟持他的子孙替他翻案,若不早做准备,一旦成事,你我悔之晚矣。”他看着焦急的儿子,放缓了口气又道,“昭儿,你要懂得为君之道,不能一味宽仁。” “父皇高瞻远瞩,儿臣自然感激。”杨昭连日来敖的眼圈发黑,人也瘦了许多,看去十分憔悴,“但皇祖父说过,为君之道是恩威并用刚柔共济,您刚一登基就连杀几位功臣,朝中已经议论纷纷,如今又要……” “不要跟朕提先皇!”皇帝极不耐烦的打断了杨昭,“你不要忘了,你除了是朕的儿子,还是朕的臣子,你若不是太子,就凭方才的几句话,朕就可以将你交由有司处置!” 我根本也不想做这个太子!杨昭腮边的肌肉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慢慢将手中蘸满朱砂的毛笔放下,恭肃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臣是同杨俨他们一起长大的,现在要臣亲手拟诏将兄弟们处死,臣委实写不下去……还请陛下召中书侍郎前来,为陛下执笔。”说罢也不等父皇答话,一躬身退了出去。 他还未走出殿门,便听里头“哐啷”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人一脚踹倒了香炉,有几个內侍惊呼:“快快,快取水来!走了水可不是玩儿的!”杨昭头也不回,一径行到门外,仰头看看晦暗的天色,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撕不烂扯不断的棉絮,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见过太子殿下。”穆元化的公鸭嗓在身边响起,他窥着杨昭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殿下,皇后娘娘遣老奴来,看看殿下得不得闲。” “得闲如何?不得闲又如何?”杨昭懒得和他兜搭,心知母亲必是又要将他唤过去,商议立妃的事情,“你去,就说我手上有几个要紧的奏章要批,今夜恐怕又要通宵,迟些时再去请安。”杨昭说罢抬脚就走,却听回廊上有脚步声,几个缁衣黄冠的道士大模大样走来,见杨昭在此,忙敛了神色施礼问安。 “元老神仙!”穆元化满面堆笑迎上去寒暄道,“您老可来了,今日陛下气性不好,我们都盼着您来同陛下说说话儿,好松快松快呢。” 除了勋戚贵胄,杨昭从不曾见穆元化对什么人这般亲切,不由得留神打量了那为首的道士几眼。那道人六十岁上下,长得并不出奇,只他这年纪,看上去步履轻捷,一把雪白的长髯飘洒胸前,倒也显得道骨仙风。他手里拿着一把鹅毛扇轻轻摇着,见穆元化谄媚,不卑不亢的一笑,也还礼道:“老内相有心。听闻陛下宣我们来讲经,老道不敢耽搁,只是不知陛下这会子在做什么?” “陛下刚刚忙完了政事,正等着道爷们呢!”穆元化朝杨昭一揖,道声“太子爷请”,忙转身陪着元妙他们进殿。杨昭瞧着他们的背影,思量着,招手叫过一个侍奉茶水的內监来,低声问道:“方才那几个道士,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爷的话,”那小內监答道,“为首的这位道号听说叫做‘元妙’,其余的,小的不知道。” 元妙?秦*王府和王叔一起炼丹,而后逃之夭夭的元妙! 第61章 贰·猴皮 秦*王百日已过,永丰除了孝袍,换了一身青衣,鬓边还簪着一朵白花,身上是宝蓝色天马皮的斗篷,乍看上去,好似一朵鲜灵灵的鸢尾。她一头搭着丫鬟的手臂下车,一头指挥从人将大包小包抬进昆蓣阁,等叶碧从楼上下来,楼下大堂里已经摆满了永丰带来的箱子。 “你这是要搬家么?”叶碧笑盈盈的望着她。 “叶姐姐,昭哥哥说他不得闲,叫我来瞧瞧你。”永丰挥退了从人,自拉了叶碧上楼,一脸的“我就是随便来看看”,却又好像憋着一肚子的话要说。 “别装了。”叶碧伸手捏捏她的鼻头,“你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说罢。” “叶姐姐,你记不记得咱们在我父王丹房里找到的那片碎纸?” “碎纸?” “上面写名字的那张。” “我知道了。”叶碧已经想起,“那上头有个人名,叫‘元妙’。” “就是他!”永丰气哼哼道,“当时我们以为他远遁山林了,结果,哼!这死牛鼻子又混进了大内,现在风生水起,谁见了都要称一声‘神仙’!” “他进了内廷?炼丹么?”叶碧的脑中仿佛有亮光一划而过,却说不清是什么。当初杨昭曾疑心元妙道人伙同崔妃下毒谋害秦*王,只不过这老道逃得快,无从追查,不想这人竟自己送上门来,还在大兴城杨昭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出入禁苑。 “天下道号相同的人很多,确定是他么?”叶碧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那日听小武说起,我就找了个由头入宫去拜谒娘娘,不想真叫我走了个对脸——就是他没错!”永丰说得咬牙切齿。 “杨昭晓得么?” 提到杨昭,永丰忽然有点泄气:“昭哥哥说,这事他有分寸,不要我操心。” “那不就结了?”叶碧一哂道,“他都这样说,你就别添乱了。” “那怎么行!”永丰撇嘴,“他亲手害死我父王,难道就叫我眼睁睁看着这恶人富贵终老?” “你难道不信杨昭?” 永丰本来气鼓鼓的,听了这句,“扑哧”笑开:“我知道我知道,你最信他了!”她笑着止住叶碧的反驳,又道,“我只是想,要能趁着那死牛鼻子入宫去,到玄都观去摸摸他的老底就好了——毕竟昭哥哥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行事不及我们便宜。” “我不是不想去,”叶碧迟疑道,“杨昭近来事忙,我怕我们不慎露了马脚,倒给他掣肘。” “你不去,我自己去!”永丰扭身就走,叶碧还未及起身拦阻,就听她咕咚咚下了楼梯,大声道,“你们都先回去,我要在这里住一晚,明早你们来接!”车马都去净,却不见永丰上楼,叶碧问阿桃时,却说永丰自己出门去了。 ** 叶碧在玄都观里找到永丰的时候,她正和守门的道童争执,那道童脸涨的通红,双手张开挡着道路:“师父说了,后殿不能放生人进去!” “小道爷,你开个价,要多少银子,姑娘我都出得起!”永丰作势去掏荷包。 “多少银子也不行!”那道童甚是固执,“放了你入去,师父回来,我是要挨板子的!” “你!”永丰气得咬牙,闪眼看见叶碧追来,眼珠一转,温言对那道童说道:“小道爷,我这位姐姐与你师父是旧交,她若来了,你师父必定欢天喜地的请她进去。”她一边说,一边绕到了道童身后。 “她?”那道童上下打量了叶碧一番,“看着眼生,还是等我师父……”他还未说完,就觉得脑后风起,被永丰一个手刀打在后颈,登时昏死过去。 “你发什么愣,还不来帮我把他拖到旁边?”永丰朝叶碧招手。 可怜叶姑娘只来得及翻了个白眼,就成了小公主的共犯。处理了这道童,永丰一把拉住叶碧,踮脚摸进后殿,逼着叶碧开了锁,上下左右的翻找。 “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想找什么?”叶碧看着她忙碌,还要伸颈向窗外望风,生怕一不留神被人家堵在这里,那时更不好交代。 “找到什么算什么!”永丰够不着架子上的物件,自边上拖来一张椅子,提了裙摆就往上爬,岂料一个没站稳,从架上拽下一个布包,登时散落在地上,露出一角皮毛。 “这是狗皮么?”永丰被烟尘呛得直咳了数声方罢,掩着鼻子蹲身下来,将布包打开,果见里头不止一张金棕色的皮毛,还包着许多药材,引得叶碧也凑过来看,都是些血藤、苏木、川芎等物。 “倒不像是狗皮。”叶碧看着那皮毛面部的皱褶,心中一动,忙伸手去翻,忽而惊叫:“这是猴皮!” 她的脊背上寒毛直乍,忽听院中脚步声,惊得霍然起身,拽住永丰的手就走。孰料走了两步,永丰又抽回身,将那布包卷起夹在腋下,两人翻窗而出,自小路绕到前殿,方才混入了进香的女客中间。 “你如何认得这是猴子皮?”回到昆蓣阁,惊魂未定的永丰大惑不解,“要说是猴子,如何尾巴这么短?” 叶碧没有答话,只拍了拍永丰的手背,温声道:“我以前见过几张,所以认得,也不算出奇。”她看永丰失望,也只勉强笑笑,似乎是不经意的说道:“你入宫见了杨昭,叫他出来见我。” “那总要有个理由吧?”永丰已经忘了猴皮的事儿,满面皆是促狭的笑意。 叶碧的老脸皮子一红,嗫嚅道:“我要见他,还需要理由么?” ** 叶碧足足等到起更,杨昭仍然未至,想了想实在是心急火燎,遂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怀中揣着一张猴皮,趁夜摸进了东宫。她法力恢复过半,不但飞檐走壁毫无阻滞,若遇宫卫,也只捏个法诀,便可暂隐身形,只是刚入了明德门便愣住了——叶碧在太极宫的万春殿住过数日,心里好歹是有些印象的,可这东宫她只来过一回,又不知杨昭住在哪间宫室,贸贸然挨个摸去,怕不要摸到天亮才能找见杨昭。 正踌躇间,忽然两个宫女挑灯经过,口中轻声交谈:“你说,这回太子爷不会真的把陛下惹恼了吧?” “这可说不准。我听见穆公公去传宗正,说是要请他老人家亲来处罚呢。” “这么厉害!”那宫女倒抽一口冷气,“那该不会像……之前那样,要废了……” “你不想活了!”这边的宫女忙伸手去掩对方的嘴,“这事儿哪里轮得到我们议论?”她左右看了看无人,方才低声道,“我听见跟皇后的內侍说,今儿午前陛下发了圣旨,赐死庶人杨勇的几个儿子。太子爷得报,午膳都没用,联合几个重臣去甘露殿劝谏,结果被陛下当众驳回,父子俩大吵一架,太子爷连礼都没施,拂袖就出来了。” “这么厉害?” “可不是?陛下气得跳脚,还是穆公公偷偷请了萧妃娘娘和元道长他们,陛下才略略息怒,但也说要给太子点教训,不然他还没登基,就要忘了自己是谁了。” 暗影处的叶碧听得心里发紧——杨昭不是蛮横无理的人,但他此刻身份极其尴尬,既不能私自出手去救人,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将他们处死,但杨昭当着廷臣的面和父皇纷争,依着皇帝的性子,不啻是最可怕的取祸之道。 原本不安的心绪加上这可怕的念头,使叶碧更加急躁,也顾不得脚下声响,几个起落踏上眼前最高的庑殿顶屋脊,举目四顾,只见数百件宫阙或明或暗,有些早已漆黑一片,有些却仍旧灯火通明,突然脚下有人高呼一声:“屋顶上是谁?” 这一声惊得叶碧缩了缩脖子,方才想起自己捏着隐身诀,许是方才走的急,踢落了几处瓦片,才引得卫兵查看,忙蹲身下来,听下头巡夜的宫门监交头接耳,为首一人道:“看不见人影,也许是猫?” “喵~”叶碧不失时机的补了一句,暗自庆幸之前和怜卿学了一招。只是这个想头一出来,她心底针扎似的疼痛——这冷的天儿,怜卿去了多日不归,不知能在哪里避风,又或是……她甩甩头,眼下有比怜卿更紧要的事,一定要找到杨昭商议,可是那人,又在哪儿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独来独往惯了的叶碧每每遇事,总会想到要问自己“杨昭若在又当如何?”他的沉静温和就像是一颗定心丸,即使身在暴风中心,也能给叶碧一个安心的理由。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下头走来一个內侍,那几个卫兵便上去盘问:“干什么的?” “刘统领,连我都不认得了么?”那內侍笑道,“我是王二狗,太子爷晚膳没好生用,这会子叫些点心来,我给送过去。” 第62章 叁·夜宵 杨昭手里拿着一本奏章在看,心思却完全不在其上。午间的争吵犹自历历在目,狂躁不已的父皇让杨昭不得不怀疑,那几个道士进献的丹药是不是多少影响了皇帝处置政务的能力,让他无法保持冷静的思考。从甘露殿退下来,母后也曾追过来劝解,要杨昭顺着父皇的意思,不要再挑战他的权威——可圣旨里指名要处死的,是同杨昭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们,更何况随着这样的旨意发出,马上就会有更多的朝臣见风使舵,要求处死汉王遗留的子嗣,这其中不知又要连累多少无辜的大臣,牵连多少本来毫无关系的性命。 皇祖父胼手胝足打下的江山,禁得住几次这样的震荡? 杨昭叹了一口气,看着內侍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奉上一盘子蔗汁玉露团,低声道:“殿下,您趁热用,凉了就不好吃了。” “放凉些,找个盒子装起,明天叫人送到永丰公主府上去。” “给永丰?”那內侍愣住。 “你是第一天当差?”杨昭扫了他一眼,不耐烦的将手中奏章放下,“送了多少次了,永丰知道怎么处置。再说,永丰二字也是你能叫的?”他上下扫视着那新来的內侍,这人低着头,连面都不敢露,双手垂下,静静听着自己责备。 平常的內侍听了自己这话音,早就跪下请罪,今天这位不知是懵懂还是胆大。杨昭本来还疑心他是父皇派来监视自己的,见他如此笨拙,倒被逗得一笑:“回去跟你们管事的说,还少一味冻酥花糕,今晚赶着做了来,趁天气冷,紧着送出去。” “冻酥花糕?听起来就好吃。”那內侍舔舔嘴唇,终于暴露了自己本来的声线,“等你送出去就不是那个味道了,不如我现在就吃,正是时候。” 叶碧! 杨昭只觉得时光仿佛都已因她而静止,怔怔看着叶碧除下內监的高帽,一头青丝流泻而出,瀑布一般披在纤弱的肩上,那女子明亮的双眼在满殿烛火映照下灿若群星,盯着他看了片刻,盈盈笑道:“傻子,不认得我了?” 叶碧的话音未落,只觉得面前一阵风起,足下忽然一轻,竟被杨昭拦腰抱起,转身放在了书案之上,身子一扭,便挤进了她的双腿之间。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到了跟前,却不吻她,只抵着她的额头,呢喃道:“我原说今日太晚了,明日再去找你,不想你就先来了。” 叶碧被杨昭挤得避无可避,只得红着脸,揽住杨昭的脖颈,想要说什么,却寻不出合适的一句,憋了半晌,终究还是在他面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咕哝道:“我想你了,不行么?” 杨昭脑中“轰”的一声炸开,这是他听过的最美好的情话,像是久旱的、粗糙的土地,忽而被一场不期而至的细雨滋润,满心压抑烦闷顿时一扫而空,让他只想吻住她的双唇,直至她不能呼吸。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急切,叶碧的一双素手推拒着杨昭健硕的胸膛,轻声道:“我听他们说,你今天饭都没好生吃,现成的点心,你还不赶紧……”她还未说完,杨昭的菱唇已经覆了过来,细细咬着着她的耳垂道:“正是呢,现成的点心,要好好吃,慢慢吃……” “你这人……”也许是殿内地龙烧得太热,叶碧觉得自己全身都红得发烫,那人的唇吻顺着耳后一径向下,所到之处的肌肤似乎都化成一滩水般,无力挣扎。杨昭灵巧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将她衣襟解开,又将书案上笔墨纸砚一把扫落,一只大手揽着叶碧不盈一握的腰身向下,轻轻压了上来。 ** “我今儿来找你,是有正事的。”叶姑娘含嗔带怒的瞪着心满意足的太子殿下,那人正递过一块糕来,凑到她的唇边,笑道:“宫里才出的新鲜花样,你尝尝?” 叶碧有心将他手里的糕点打落,看着那桃红色的酥糕又实在可爱,终于还是就着杨昭的手一口吞下。她温润的舌尖扫过他的指头,引得杨昭一阵口干舌燥,却没说什么,只是摸出帕子擦了擦,正色道:“我正也有事问你。” 叶碧顿了顿,不言声将那张猴皮递过去,神色已经极其凝重。杨昭接过看了片刻,挑眉道:“这是何物?” “你且说,瞧着像什么?” 杨昭又盯了那皮毛一眼:“跟小叶身上的毛发仿佛。” “你们朱门绣户里的人大约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极残忍的技法,是把拐来的七八岁的孩子打得遍体鳞伤,塞入剥好的猕猴皮中缝合,再喂以大血藤、苏木、川芎等加速愈合的药物,不出三月,孩子便和猴皮融为一体,再也脱不出来。”叶碧的话音很淡,只有微微颤抖的双手透露出她不平静的内心。 杨昭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过来,握住了她。他像是也被这描述震惊了,停了须臾方道:“这般靡费心机……所为何来?” “如此养大的孩子,每日只喂他生肉鲜血,教他腾挪跳跃捕杀野物,久而久之便成杀人利器,神出鬼没,因身形灵活瘦小,看去又是兽类,所以并不引人瞩目。”杨昭的手心很暖,叶碧自然而然的将手反握住他,十指相扣,似乎如此方能止住内心的轻颤。 “且不说此法能否成功,那孩子已经懂事,岂有不逃的?” “此法极险,能活下来的孩子百无其一,而且在施术之前,都是先割了舌头去的,所以他们能听懂人话,却说不出来……”叶碧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杨昭感受到她的瑟缩,目光“嚯”的一跳,脱口而出:“那小叶……” 叶碧点点头:“小叶就是我在江南游历的时候救下的,当时只想着带他远离那地方,不想在大兴城里见到了同样的施术者。”她将白日里同永丰在玄都观内的见闻略讲了讲,又道,“这个道士,据永丰说,同秦*王府那个赐金还山的,是同一位。” “元妙。”杨昭颔首,“我正要同你说起此人。近日我在宫中见过他数次,出入大内如若无人之境,且父皇对他言听计从,我担心……”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方道,“我担心如此下去,他便会透过父皇的手掌握朝政,干涉官员黜降,尾大不掉而无法裁抑。”杨昭心中其实还有更大的隐忧,他模模糊糊觉得,和皇帝性情的转变时机相互印证起来,元妙的出现未免太过巧合,而父皇对这人的信任又太过诡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元妙道人的存在都是对隋室的巨大威胁。只是这样的怀疑,即使是面对叶碧,杨昭也无法坦然说出。他今日之所以犹豫着未去求助叶碧,正是为此——她是杨昭在波谲云诡的宫闱之外唯一的净土,大隋未来的天子从未像今日这般痛恨自己的身份,他深知自己已经无法放手让叶碧离开,可他又万分期望能够将她隔绝于无尽的防备和猜疑之外。 “要是李靖在京就好了。”叶碧叹息道,李某人眼睛一睁一闭就有主意,若是他在,定能想出个周全的办法来,悄没声息的查清这事。 “你方才说,小叶这样的,百无一生是么?”杨昭忽然问道。 ** “师父,您回来的正是时候!”小道童迎上去赔笑道,“金日傍晚有两个女香客要往后殿来,我去拦住她们,结果……”那道童说了一半,话音在口中骤然断掉,直愣愣的盯着元妙背后,“师,师父,那是什么?” 元妙回首,只见道观女墙上一抹金棕色的暗影,像是也在观察他们师徒,见元妙望过来,忙迅速腾起,在墙头上蹦了几下便不见了。元妙大惊,也不顾自己年迈,将长长的道袍下摆掖在腰中,道一声“追”,自己便跟了上去。 那老道人跑得气喘吁吁,这身影却好像故意等他似的,时不时停下向后张望,见他逼了上来,方才一展臂蹿入松林。元妙眼见跟他不住,忙对身后匆匆赶来的道童吩咐道:“去,不拘什么鸡鸭,杀一只来。” “杀鸡?”道童一愣,这时分晚饭已经放过,平白无故的杀鸡作甚? “叫你杀你就杀,血不要放干净,拎过来教它淌血!” 道童一肚子不解,又不敢问,只得跑回厨下,自鸡舍里扑腾了一阵,寻出一只正在趴窝的母鸡,又提一把剔骨尖刀,赶着来到松林。元妙一见,劈手夺过尖刀,望那鸡腹部便是一攮。岂料这鸡未怎样,小道童倒惊叫起来:“师父,您割了我的手!” 那道童一松手,母鸡扑棱棱飞走,自己疼得直抽气,不成想元妙见他满手是血,居然拉过道童的手臂来又是一刀,几乎不曾割断了他的筋脉,登时就血流如注。道童一头是疼,一头是惊,死死盯了伤口一眼,双眼反插上去,竟当场晕迷在地。 元妙紧握着尖刀,往靴底上擦了擦血迹,聚精会神的望着松林深处,高声喝道:“猴儿猴儿,你最喜欢的血食在此,还不现身么?” 第63章 肆·血债 元妙这一声中气十足,丝毫不像皓首老人,他等了许久,却没有人应答。这是冬日的午夜时分,黝黑的松林被北风吹得嗦嗦有声,地上躺着的道童身上,殷红的血流乍一流出,在寒冷的空气里竟还带着丝丝热气,仿佛刚刚出锅的美味。 过了许久,散落一地的松枝忽然被踩得咯吱有声,像是野兽自林中走出,小心翼翼的,走几步便停住,似乎很不放心。凝神静听的元妙瞥了一眼道童,出脚狠狠踏住他的手臂,生生又挤了些血出来,须臾便听那咯吱声又响起,听得元妙微微一笑。 清澈的月光拨开云雾,像是压抑已久的呼吸,终于长长的透了一口气。那身影慢慢自黑漆漆的松林中冒出头来,却意外的并不弯腰控背,纤细玲珑如同人形。林梢的圆月冷冷扫视下来,那人暗黑细长的影子顺着林间小道蜿蜒展开,一直延伸到元妙的脚下,仿佛一根坚韧的绳索,悄悄爬上他的脚踝,将元妙牢牢捆住。 “你……是什么人?”元妙的声音苍老得不像是自己所出。 “我么?”那女子笑开,一口雪白的贝齿在黑暗中分外耀眼,“我是来讨债的。” 元妙揉了揉眼,只觉得自己似乎看错了什么,那女子的容颜终于完全显露在月光之下,瘦削的双肩隐隐有银色的火焰跳踉,仿佛下一刻,她就会踏着肋下的天火流云腾空而起,直冲九霄。 她的手中并无兵器,只得一只铜铃,随着脚步徐徐晃着,时不时发出“叮”的一声,那铃声不大,却直往人耳膜上钻,如同一根夺命的钢钉,一寸一寸钉入元妙的脑海。天已暮冬,她身上斗篷的白狐镶边在风中微微颤动着,自幽暗的月光下看去,这一身的梨花白色,倒像极了地府里追命的无常。 “讨债?”元妙握了握手中尖刀,已经镇定下来,“你讨什么债?” “猴儿们的债呀!”女子晧腕轻扬,一道银光在空中乍现,元妙的后颈痒痒的,伸手去摸,却骤然摸出一把金棕色的猴毛,他怔怔盯了那毛发,忽然像是被烫了一下,忙将猴毛甩开,又把手在袍襟上死命的蹭了几下,怒道:“妖女!你在我道观现身,就不怕贫道的五雷法么?” 像是响应元妙的话,半空里忽而“喀喇喇”一阵巨响,整个帝都都被憾得一颤,黯青色的夜空炸开一个口子,狂风呼啸而来,卷起地上飘散的猴毛,疯了一般旋转着撞向墙角,猛然间火起,竟将那些毛发燃烧殆尽。 那女子明媚的眼睛被那火苗点亮,满满皆是愠怒:“雷部如今倒闲,什么人都请得动了。”说罢纤手掐了一个法诀望空一指,本来晴朗的夜空瞬间浓云密布,两个红炭团似的火球一前一后,自云中跳跃腾挪而来,直奔元妙的面门。那道人情急之下默念了一句什么,将手中尖刀奋力抛出,刺中其中一个火球,那火球登时爆开,四散的炭火流星一样飞溅出去,附着在周遭碗口粗的松树上,顿时烧了起来。 元妙瞪着那火发呆,不防后头仍有一个火球,须臾已到跟前,暴怒着扑入他的胸怀,“轰”的一声在元妙周身燃起熊熊火焰,转瞬即成火人一般。 女子的脸庞被火光照亮,微微眯着眼睛,毫不怜惜的打量着烈火中尖叫的元妙。不防有只猴子自斜刺里冲出刚想要近前,就被火焰的高温燎得退后了一步,只好躲入女子的身后,龇牙咧嘴的朝着元妙吠叫。 “阿碧,不要杀人。”杨昭追着小叶跑出来,见此情景也是一惊,忙按住叶碧的手劝道,“我们留他还有用处,更何况……” “晓得啦,又是你那一套。”叶碧不情不愿的撤了法诀,一甩手道,“我本也没打算杀他,不过教这臭牛鼻子知道我厉害,不敢造次罢了。”随着她的话音,元妙身上的火势渐次消减,不一时便熄灭得连个火星也不见,只留下老道士被火燎得焦黑的前襟,一部雪白的长髯已经全数化为灰烬,连眉毛头发也去了大半。 老道人错愕了一霎功夫,已经意识到自己并无严重伤损,双手一撑地面,以完全不符合自己年龄的速度弹了起来,迅速向密林深处发足狂奔。叶碧还在发愣,杨昭已经带着小叶追了上去,气得叶姑娘一跺脚,足下顿生两缕瑞云,朝着他们的背影赶了过去。 元妙方才被烟火呛得不轻,那林子又甚密,将月光遮挡得一丝不漏,他深一脚浅一脚跑了不远,早就已经气喘吁吁,忽然脑后一阵凉风袭来,有人在他肩上狠狠推了一把,元妙脚下一个踉跄,来不及用手肘撑住便扑在了满地的枯枝败叶之上,没了胡须的圆脸被松针扎得到处都是血点,腮边还有一处竟然被树皮划破,点点滴滴流出血来。 原来流血会这么疼! 老道人连滚带爬的坐起,却被一张猴皮兜头罩住,那人手腕翻转,将披头散发的元妙裹在猴皮中,只能透过缝隙朦胧见到他的青缎靴子。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你说呢?” 另一双娇小的鹿皮靴子踱过来,堪堪立在元妙眼前,语气凉得叫人品不出滋味:“我听你的,可以不杀他。”元妙心中暗喜,却听那女子接着说道,“但此人行迹太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身上也划出几百条口子,塞入这猴皮试试。” 老道人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部,冲的耳边嗡嗡直响,那猴皮只能纳入总角孩童的身量,要将他这般长大的身躯放进去,唯有剁手剁脚方能完成,这办法不是杀人,胜似杀人,亏这女子竟以那样轻松的语气徐徐道出! “二位……侠士,老道知错了,知错了!”晕头转向的元妙变坐为跪,慌忙叩首道,“老道也是替人作嫁,才会残,残害生灵,二位侠士饶过我这遭,老道必定……” “你说什么?”杨昭急道,他早知元妙游走于皇室宗亲之间,其中必有内情,但此刻听他亲口到处,又觉得万分忐忑,生怕元妙背后是自己的父皇,杨昭的心脏狂跳,好容易压制住,只近前一步冷笑道:“我们奉命来处置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倒不介意留你一命,但我这同伴却抱怨带个活人费事,你看……” “我……老道历年积攒的体己都在丹房下埋着,都给你们!”元妙越发惊恐,他已经认定杨昭是受人指使,忙求告道,“我知道,秦州那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够周严,请千万带我去见越国公,求他看在我多年用命的份上,留我下来为国公效命!” 起意杀秦王的居然也有杨素!叶碧看了震惊中的杨昭一眼,蹲身下来笑道:“国公只说你办砸了黑风山一事,却未提秦州,你倒把我弄糊涂了。”她把“黑风山”三字咬得极重,听得旁边的杨昭心脏一阵抽痛,蓦然回忆起胸膛中那支冰冷的袖箭。 “黑风山?”元妙呆住,摇头道,“黑风山是什么事?” “少跟我装蒜!”叶碧勃然作色,厉声道,“为这事,国公爷气得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你竟然还跟我扮憨儿!” “姑娘!”元妙急得声音里便带了哭腔,“你已经废了我的法力,此刻老道就是那案板上的鱼,做什么还要骗你?” 叶碧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再说,只见杨昭一把攥了她的手退后,朝小叶笑道:“他是你的了。”说罢拉着叶碧出了林子,身后是元妙凄厉的哀嚎声,隐约还有衣衫皮肉撕裂的声响,叫人不忍卒听。 “为什么不将他绑了去见你父王?”叶碧诧异道,“就此除了杨素不好么?” “我知道你想给婵娟报仇。”杨昭叹道,“只是你想过没有,杨素只是个区区尚书令,为什么要和崔妃联手,去谋害我王叔?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旦败露,是要诛九族的!” “除非……他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杨昭点头:“杨素是个赌徒。为了功名,他不惜屈身同婵娟虚与委蛇,如今他位极人臣,要想更进一步,自然只能压更大的赌注,冒更大的风险……”他没有再说下去,叶碧却听出了杨昭的话意:杨素一手将当时还是藩王的杨广推上储君位置,自然也把自己一家绑上了杨广的战车,若没有杨广的意思,杨素怎么敢对老皇帝的亲生儿子下手?叶碧望着愁眉不展的杨昭,那人眉心的川字纹在月光的阴影下分外深刻,想到新皇登基之后的一系列谕旨,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无情最是帝王家。”杨昭自齿缝里迸出这一句,像是自嘲,又像是带着满腔的愤怒,只是无处发泄。 第64章 伍·金簪 大业元年春,老皇帝杨坚的灵柩终于被迁往三畤原上的泰陵,新皇在爆竹声声中改元登基,外藩刺史纷纷入京朝贺,一时间大兴城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李靖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眯着眼打量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随着杨昭平叛有功,本来叙功保举,已经有信儿说要晋升奋武将军,加太子少卿,分发中郡太守,为一方之牧。结果越国公杨素一个条陈上去,就变成了中书舍人,指名调到中书省起草诏旨,虽然品级一样,却是个可有可无的文官闲差,弄得李靖一腔热血登时就凉了大半。他到底人微言轻,这又是实打实的晋升,只得忍着气,收拾行囊回京都履职,想着反正在外书信传递不便,不如就腿搓绳,回京之后见见杨昭再做道理。 “殿下,”李靖品了一口茶,徐徐道,“您猜卑职昨晚见到了谁?” 杨昭温和的笑开:“总不会是越国公本人吧?” “殿下竟是个神仙!”李靖抚掌笑道,“我料着杨素定要报复卑职不肯和他通力合作,私自带兵扫荡黑风山,谁知昨晚未及来东宫谒见殿下,竟在家中迎来了越国公大驾。” “他有什么指令,遣一书童叫你去府上吩咐便是,何须亲至?” “正是呢。”李靖点头,“下官也甚惶恐,忙问国公何事。”他还记得,杨素的瞳仁在烛火下闪着微光,品了一口茶方道:“府里等着见我的人太多,不如在你私邸说话畅快——两件事,一是阁下的中书舍人,我已奏明圣上免去。二么……”他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 免职?李靖手心顿时见了汗。他早知这老儿心肠歹毒睚眦必报,不想连一个靠边的文官都不许自己担任,竟要赶尽杀绝!李靖尽自心中恼极,面上却不带出,只淡淡道:“国公亲至寒舍,只怕不全为了告诉我这些吧?” “你说的不错。”杨素暗自讶异,一挑眉道,“第二件事,近日来京师内外皆有谣言,道‘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杨柳飞绵何处去,李花结果自然成。’陛下闻言大怒,命我在百官中挑选能员干吏,查访这谣言根苗,若有人应了这谶语,当防患于未然。” 李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杨昭,那人却不言语,只替他续了一杯茶,半晌方道:“这谶语我也听见了。是什么人传出来的,尚不可知,但陛下已经有旨,黜降李浑、李敏二人,又密令大索李姓官员备审。这一来,又不知多少人要倒霉了。” “我是微末小员,自然碍不着什么。”李靖面色颇为凝重,“但越国公命我前去晋阳,在唐国公驾前为一司马——您知道,中州司马是正五品,中书舍人才只六品,这是连升两级呀!” 杨昭眉棱骨一动:“我听人说,杨素自平叛回来,尝与人言,道李靖是不世出之大才,他年终当坐上三公之位,因此杨素有意将你拢入麾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大才不大才,卑职不敢说。”话虽如此,李靖却扬起下颌,显然对这个考语亦很自得,“但杨素此举,一方面借着晋升笼络我,另一方面又将我调往外郡,防着我给殿下出力,又可借我的力量,牵制唐国公李渊,讨陛下的欢心,这是一石数鸟之计,殿下不可不防。” “五品官,便已经不是微末小员了。”杨昭目光炯炯,盯着李靖看了片刻道,“一州司马,虽然也要听从唐国公的差遣,却可随时调用全州兵马,这还真是重用了。” 李靖扫了杨昭一眼,忽然放声大笑! 杨昭面上掠过一丝不悦。但他毕竟秉性谦和,只一手扣了茶碗,不动声色道:“李大人因何发笑?” “殿下!”李靖霍然起身道,“我笑您太小瞧李某人了。我若肯安分守己巴结权贵,苦苦挨资格,到老至少也有个三品太中大夫做做。既如此,我又何必跟您出兵放马,身陷不测之地?您要知道,我身怀屠龙宝刀,不是舔痔之术,出仕为的是兼济天下,并非阿谀奉承攀龙附凤之辈,不然何至于三十五岁还只是个长安县功曹?实话告诉您,我已经跟越国公讲了,这个司马我不去就任,还愿意平调回京,在东宫做个七品詹事。” 杨昭心中一沉,方才闪过的藐视已经化为乌有。他自封了太子,每日见到的都是胁肩谄笑,耳中听得都是逢迎官话,没有一个人敢和自己侃侃而谈,说来说去都是为的“升官”二字。唯独李靖此人,明摆着杨素以高官厚禄拉拢,却仍对自己忠心不二。他压抑着胸中翻涌的感慨,叹息一声道:“晋阳你还是要去。” “殿下……” “药师,你听我说,我素知你有王佐之才,但眼下都中动荡,唯有晋阳唐国公处尚算平静。你与其留在这里沉浮人事,白白牺牲了去,不如到李渊身边听用。他们父子都是器识恢宏之人,最好礼贤下士,必能惟议是听,收功于必成。” 李靖望着杨昭,感动得五内俱沸,怔了许久,自怀中摸出一枚镂花金簪,双手奉上。杨昭愣住,正要推辞时,只听李靖道:“这是红拂昨夜偷出来,交给我的。” 红拂?杨昭越发错愕,须臾想起这是杨素的侍妾,一早就同李靖交好,不想竟能从杨素手中盗出婵娟的花骨。他正思量着,只见李靖单膝跪倒,郑重道:“我听殿下相劝,这便和红拂同去晋阳投奔李氏父子,只这金簪是婵娟姑娘遗物,还请殿下转交叶姑娘收存,莫让杨素老贼再借此得利。” ** 春去夏至,帝都中便传言越国公病重。皇帝甚为忧虑,特简太医署数名医正轮流问诊,务必要使国公尽速康复。可惜这都是勉尽人事,杨素的病越来越重,不出旬日竟上了遗折,陛下大惊,诏下欲亲至国公府探病,还是太子杨昭劝诫,曰如此难免使国公悚惶,不利于病体。于是皇帝诏下,命太子代天问安,怎奈杨昭到时,越国公已然命悬一线,太子含泪握着他的手慰问一番,这位国之重臣才闭上了眼睛。 这都是邸报里详细明载,坊间又添油加醋穿了数遍的事情,闲人们只知道天子为此辍朝三日,又承陛下旨意,封杨素诸子为侯,朝野皆叹杨素死后哀荣不断,不愧大丈夫一世英豪。 此刻杨昭略得闲暇,换了便装,同叶碧在曲江池上泛舟,顺便亲手将婵娟的金簪拿了给她。叶姑娘捧着簪子在手内细看了看,没说什么,只叹了一声道:“可笑婵娟一往情深,竟落得如此下场,那害了她一世的人,却能善始善终。” 杨昭一哂道:“善始倒是不假,善终么……”他倒了杯酒,一仰头饮尽,又道,“你大约不知道,父皇几次亲询医正,问的都是‘杨素几时能死’。” “当真?”叶碧瞪大了双眼,“不正是杨素一手将你父皇扶上帝位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杨昭的语气极平和,仿佛在描绘一幅再美好不过的画卷,“权倾朝野功高盖世而无可赏赐,若是还不自行就死,只怕抄家灭门的旨意就快到了。”他虽未亲在皇帝面前诋毁杨素,却也着实暗示过与杨素不合的大臣上奏弹劾,不提别事,只揪住杨素奢华糜废不遵上意,又纵容其弟滥收财物一条,瞧准了皇帝鸟尽弓藏的意思,只一个劲的递话柄,如今斯人已逝,不免也觉快意。杨昭这里漠然说完,身边的叶碧却没讲话,只静静望着船舱外面碧绿的荷叶出神。 “我吓到你了?”杨昭握着她的手,掌心里像是握着一块微凉的美玉,怎么都捂不出暖意。 “没。”叶碧低头,“我就是在想,你日后,会不会也……” 杨昭无声的透了一口气,过了好久,才从袖中摸出一枝羽箭,递了过来。叶碧伸手接过,那箭身冰冷彻骨,尾端整齐的白色羽毛和弧形锋利的箭尖,无不昭示着它骇人的杀气。她的手忽然一抖,认出了这支箭的来历——它竟和黑风山上射入杨昭胸膛的那支箭一般无二! 叶碧惊恐的望着杨昭:“这是……” “这箭的主人叫做殷胄。”杨昭无所谓的一笑,“今春已经被派往高句丽战场,死在辽东城下。” “那杨素为何把它拿来给你?” 杨昭收回手,拢在了袖中:“大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奉旨去看杨素,原只是应付差事,不想他屏退了下人,与我倾谈了足足一个时辰。” 记忆中,杨素的面容苍白晦暗,昏瞀的双眼一丝光彩皆无,呆滞的望着杨昭身后的花窗:“这么好的天气,可惜老夫再也出不得这间屋子了。” “国公是有福之人,必能吉人天相……”杨昭说得口不应心,只想迅速安慰几句便走,却不想杨素干枯的手指攀住了他的衣袖,拉得杨昭微微俯身,他方用只有二人能够听到的微弱音量,低低说了一句:“若论福缘,我哪里比得上先皇?” 第65章 陆·遗言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妄言先皇?”杨昭的声音不高,语意却甚是尖刻,他死死盯着病骨支离的杨素,眼内是毫不掩饰的怒火。 “自红拂携金簪出奔,我就知道自己日暮途穷了,如今仰药自尽,不过是顺从天意,保全儿孙罢了。”老国公喘了一阵,自枕下拿出一条明黄色的缎带,递给了杨昭,“殿下记性好得很,应当还记得这件东西吧?” 杨昭当然记得,这是他在仁寿宫谒见皇祖父时,皇祖父头上绑着的那一条。只是先皇陵寝已经合拢,连所遗妃嫔们都已经迁出宫外居住,杨素这时分拿出缎带,又要告诉自己什么? “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再说了。”杨素的脸色灰中带白,毫无血色,“殿下还记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先皇是什么时候? 杨昭不答这话。他最后一次见皇祖父,便是右庶子张衡奉他的父皇之命接管仁寿宫的那晚,之后父皇便再未让他进过寝宫,直到皇祖父殡天,所有情形都是由內监穆元化通禀的。杨昭暗暗打着主意,带着探询的目光望着杨素,那目光里含着极大的威压,老国公却面不改色,坦然回望,须臾笑道:“殿下毕竟年轻,且又宅心仁厚,这些话我说了你也不见得相信——当日先皇命我以白绫勒杀北周静帝的时候,大约没想到自己也会被这么一条带子要了性命。” 杨昭勃然变色,起身在地下兜了一圈方道:“你因心术不正而自取其祸,到了如今,还要害人么?” “罪臣焉敢!”杨素不怒反笑,“我是灯枯油尽的人,就算未曾服下这缓发的鸩酒,也没几日好活了,但老臣追随先帝一世,临老上错了船,未免心有愧疚。这些事,我若带入棺材,到了地下也难见先皇。”他喉中一甜,似乎涌了一口血上来,强自咽了,勉强道:“殿下若不信,可以问问宣华夫人陈氏,先帝殒命当日,当今曾派人给她送去一只锦盒,宣华以为是灭口的毒*药,岂料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盒子同心结……”他再也压抑不住翻涌的心绪,喉间咕哝了半晌,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溅了满床都是,自此昏迷过去,再未转醒。 杨昭回忆着当日情景,至今心中还难以平静。那条明黄色的缎带就在他的袖中,原本是要拿出来和叶碧参详一二,谁知见了这姑娘,倒觉无法开口了。宣华夫人已经从道观被接回宫中,此事连萧后都无如奈何,可见父皇与她之间确有私情。但杨素是被父皇逼迫而死的,无论是不是父皇下令杀害皇祖父,杨素这番话都有挑拨杨昭父子亲情的嫌疑,又岂能轻易听信,妄作论断? “难得出来散心,你又顾着发呆。”叶碧一手一块糕点,口中塞得满满,含混着嗔道。 杨昭爱怜的替她撩撩鬓发,微笑道:“怜卿有消息了么?” 说到怜卿,叶碧明亮的双眸登时灰暗下来,摇头道:“它以前最多不过出走一两日就回来了,这么久了,我怕……”她没有再说下去。 “你想过,回终南山去看看么?” “你又要赶我走!”叶碧横了杨昭一眼,“眼瞅着时局略安定了些,做什么又要我离开你?” 杨昭温和的望着她,明白自己很难轻易骗过这姑娘,想了想说道:“你晓得的,我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频繁出宫和你相会,难免被人报知父皇。” “所以把我扔的远远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你说的哪里话!”杨昭笑开,“近日父皇有意南巡,我若安分守己些,他必定会委我留守京都,等他去了江都,我再把你接回大兴城,到时你就算天天都想见我,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哪个想要天天见你?”叶碧嘟囔了一句,通身的气焰已经去了一半,过了片刻仍是忍不住问道:“他几时启程?” ** 因皇帝南巡诏下,太极宫人人欢腾,多有宫人为了要跟大驾出巡,贿赂宫监以求随行的。內侍之首穆元化近来一头催着内府备办皇帝同后妃巡行的用物,一头监督筛选从驾人员,赚的盆满钵满,每日喜气洋洋,见了谁都满面春风。 杨昭却感受不到这样的气氛。他的父皇越发难以相处,原先尚有杨素和元妙道人能够劝着些,自打这二人死后,朝中正臣的本章上一本驳一本自不必说,就是杨昭的条陈,也经常鸡蛋里挑骨头一般申斥。有一回为了征发民夫修建大运河的事情,一言不合,皇帝竟将老臣韩擒虎赶出甘露殿外,生生罚了二十脊杖。幸而韩擒虎武将出身,身子硬朗,才未殒命,但开国功臣如此受辱,倒还是大隋立国以来的第一回。韩大人自知是因当年保举废太子杨勇的事情被翻了出来,又气又怕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告病致休。 “这样下来怎么得了?”杨昭得报,气咻咻一摔手中奏章,推案而起,皱眉吩咐道:“备马。” “您要出去么?”柴绍见他气性不好,一躬身问道。 杨昭一顿,他原是满腹怨怼,要抛下这一桌子的文卷出宫去寻叶碧,却在起身的一刹那,想起叶碧早就带着阿桃和小叶回了终南别院,他的脚步滞了一滞,咬牙道:“算了,你跟我去趟甘露殿。” 此刻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刻,院中树上的蝉一声声叫得人心烦,甘露殿里侍奉的內监们正一盆一盆的往屋内搬运冰块,皇帝本人却不在正殿,杨昭便叫过人来问道:“父皇呢?” “回太子爷的话,”那內监答道,“这里头太热,圣人去了后头承香殿拈香,临去有话,说谁也不见。” “连我都不见?”杨昭的嗓音暗哑的可怕,那內监吓得一抖,忙躬身道,“太子爷自然不算。不过您也得体恤我们做下人的难处,见了陛下,千万别说是我……”杨昭颔首,不言声塞了一块碎银子过去,那內监拜谢时,只见他已去了。 因皇帝叮嘱不见大臣,亦不要人跟随,所以杨昭交代柴绍留下,独自沿着甬路行来,并未见承香殿外有人守望。及至走近了些,方听见里头有人低声说话,杨昭未及细听,也只道是父皇在列祖列宗面前祝祷。他蓦然想起那年在承香殿中,皇祖父殷殷望着自己,教诲的那些言语,还说要杨昭年年来看自己,如今言犹在耳,斯人却已经躺在了泰陵冰冷的墓室里,杨昭不由得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抬手拭去。 忽然一声娇喘打断了他的思路,有个女子柔媚的颤声在内说道:“陛下,您别……这里头供着先祖们,咱们……咱们换个地方再……” 杨昭脑中“嗡”的一下,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接下来那男子的声音分明就是自己的父皇:“怕什么?上头都是死人,尸骨都葬进陵寝里头了,还能作耗不成?”说着便有悉悉索索的衣衫响动,皇帝喘息着笑道,“自打把你从道观里接回来,朕还没沾过你的身子呢,好容易寻个僻静的所在……” 殿外的杨昭仿遭雷殛,直想几步上前踹开那门扇,指着承香殿里供着的七庙问问父皇,到底还要不要杨家的脸面、皇室的尊严——皇祖父大行尚未经年,他如何忍心在列祖列宗的画像之前,淫*污皇祖父的嫔御宣华夫人! 然而杨昭不能。他若是这时分闯了进去,依着父皇乖戾的性子,必定闹得满城风雨,到时不但不能掩住这丑事,反而还会张扬得宫里宫外人尽皆知。杨昭强忍着腹中恶心,僵硬的挪动着脚步往外退,却听里头父皇又道:“怎么,你敢不从?” 宣华像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哀告道:“陛下,不是妾身执拗,委实是不敢在先皇面前造次。” “放肆!”皇帝大怒,“哐啷”一声掀翻了供桌上的什么物件,“你以为朕不舍得杀你么?朕连兄弟都可以处死,又岂会在乎你一个小小宫嫔?你别忘了,那老朽升天的时候你也在场,现在才来跟朕装可怜?晚了!” “陛下!”宣华越发泣不成声,“妾身这些日子以来在道观洗心革面,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先皇。臣妾本是亡国贱奴,蒙先帝恩宠,简拔在侧,未尝疾言厉色待之,我却眼睁睁看着他被张衡……自那之后,妾身每夜一合眼,就能见到先帝的影子在眼前晃荡!陛下,先帝本来就是旦夕即死的人,我们不该下手将他……” “你这贱婢!”皇帝未等宣华说完,便随手扇了她一个耳光,腾腾几步过来,一脚将门踢开,正要前行,却看见了门外泪流满面的儿子。 第66章 柒·弑君 “你!你是……几时到的?”皇帝浑身一颤,勉强按住了心里的震惊,开口问道。 一颗大大的泪珠自杨昭眼中滚落,他闭上双目,初夏的日头是那样耀眼,即使隔着眼帘,杨昭依旧能感受到它令人心碎的炎火。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睛,面上已经全无泪痕:“陛下放心。有些话,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妻子,做臣子的,心中有数。”杨昭说得极认真,目光越过皇帝,直直望向承香殿里的列祖列宗,那些因年深日久而晦暗沉郁的画像,此刻正默默盯视着皇帝的背影。 皇帝半晌无言,看着杨昭木然转身,忽然大吼一声道:“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杨昭顿住,并未回首,只静静听着父皇在耳后咆哮:“当日你皇祖父提议传位于你,你却将皇位拱手让给杨勇那个废人,这可是有的?”他的额角青筋暴起,眼角几乎裂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泄满心的激愤,“你的父亲有哪里比不过杨勇?南陈是我平的,高智慧是我杀的,灵武突厥进犯,也是我带兵出生入死,方才御敌于国门之外!杨勇不过是生得靠前,要比军功,比治乱,比朝野声望,哪一条及得上我?凭什么他荣登大宝,我就要一辈子替人作嫁?” 杨广吼得声嘶力竭,新修剪的虬髯根根扎煞着,活像一条喷火的巨龙:“你身为人子,却不出手帮衬父亲,反而处处掣肘——若不是朕,你哪里会有今日?” “您说的是。”杨昭缓缓转过身来,极仔细而谦恭的、伏在满地的尘埃当中,郑重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没有父皇,这世上就不会有儿臣,没有皇祖父,这世上也就不会有父皇。这一条,儿臣会永远记住。”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毫无表情的面孔看在皇帝眼中,不啻是莫大的讽刺。如果说皇帝先前还有过那么一点愧疚和胆怯,那么现在的至尊,早已经被怨毒和恼怒填满了心胸。他不再说话,只死死望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连宣华夫人闻声追来都未曾看见。 “昭儿,”皇帝阴测测的笑着,“你既然还叫朕一声父皇,那就应该懂得,你的一身一体一发一肤,俱是朕赐给你的。自今而后,你若安生辅佐朕,便还是我大隋的储君。若是执意与朕作对,那便是自取死路,即便朕顾念骨肉亲情,也不得不为天下社稷从长计议。” 杨昭没有回答,就在皇帝以为他要跪到天荒地老的时候,那人忽然暴喝一声:“谢陛下!” 这一声震得承香殿的屋瓦直颤,院中大槐树上扑棱棱惊起数只雀鸟,嘎嘎叫着朝远方飞走。杨昭却似一切从未发生那般,从容起身,不待皇帝发话便扬长而去,只余下盛怒的至尊,一把扯住尚在发怔的宣华夫人,拽着长发将那女人拖进了承香殿。 ** 叶碧懒懒倚在妆台前,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纯银妆盒。这银盒只得两寸许,上面刻满了华丽的卷草飞禽纹饰,最出奇的是,这样小的身量,竟能做成河蚌一般形制,丰润饱满的盒盖上,一颗指顶大的珍珠熠熠生光,权做消息按钮,只需轻轻一碰,那蚌壳便应声而开,露出其内殷红的胭脂。 一丝微笑漫上叶碧的唇边。自她回了终南山,杨昭虽因路途遥远不能前来,却时常打发人送来各式糕点,还有这样的妆盒首饰,每次绝不重样,俱是无比精巧、不能再得的臻品,惹得阿桃打趣道:“杨大哥莫不是把大内的左藏库都给你搬了来吧?” 只是东西再好,也比不上人在身边啊。叶碧在心中叹了一声,徐徐倒伏在案上,枕住了微凉的左臂。寂静的终南山就快要把百无聊赖的叶姑娘困疯了,她有心像上次那般偷入禁宫去寻杨昭,却也担心真的搅乱了他的安排,反倒弄巧成拙。 “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叶碧一惊,忙扭头看时,只见杨昭不知何时立在书案旁边,自其上拾起一张花笺,含笑念着那上面的字句。 “你几时……”叶碧一眼看见那花笺,忙扑过去抢夺,谁知杨昭早就料到,一闪身躲开,继续念道:“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 “快还给我!”叶姑娘气得咬牙,又不愿在他面前施展法力硬抢,红着脸嗔道,“你这人,来了就混翻!” 杨昭忍着笑意,放下那花笺道:“好,我不翻了。”他刚将花笺递过来,见叶碧伸手去接,忽然又收了回去,满面促狭道,“我现今就在你面前,有多少愁肠遗恨,你可以尽情说了。” 叶碧一发羞得连耳根都红透,跺脚道:“我不过是读书的时候看到这几句,觉得有趣便抄下来了,哪个跟你说我愁啊恨的?都是没影儿的事!”话虽如此,她忍不住凑近前去打量杨昭,那人眼下微见黯青,显见得是熬夜拧心血所致,不由得叹道:“你若得闲,还该好好歇歇,要是忙不过来,不必急着来看我。” 杨昭在宫中这些日子,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都是尔虞我诈机械阴谋,人们恨不得踩着别人的性命上位,手起刀落毫不犹疑,几曾有谁真正关心过他?如今一听叶碧这话,登时心头一暖眼眶酸热,舒展长臂将她拥入怀中,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慰藉他那颗冷硬得几乎没有温度的心。 叶碧在他肩窝处找了个极舒服的位置,将下巴抵了上去,双臂顺着杨昭宽厚的肩背一路向下,搭在他劲瘦的腰际,须臾嘟囔道:“你好像瘦了。” “入夏,穿的少。” “胡说!我离京的时候就已经是春末夏初了。”叶碧轻轻推开杨昭,细细又摸了一遍,点头道,“真的是瘦了!”她明澈的瞳仁望进杨昭的双眼,一手抚上他微青的胡茬,“差事不好办么?” “怎么会?”杨昭不由分说将她按回怀里,轻笑道,“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有人敢不遵命?你不要胡思乱想。”他本以为自己见了叶碧,会将宫中情势和盘托出,却不想真的到了此地,拥着她柔软温暖的身躯,反而却不想说了。 杨昭不是没想过复仇。东宫与甘露殿之间不过数墙之隔,就算不动刀兵,他自问仅凭膂力也可轻易制服近在咫尺的皇帝。但若杨昭得手,立刻就会在京都掀起腥风血雨,不要说这些朝臣,就是被杀的亲王家眷,没有一个不盼着天下大乱,届时生灵涂炭,他又要怎么面对一心求治的皇祖父? 杨昭微微摇头。他不能释怀的,不过是父皇冷血无情,为夺大位出手杀害皇祖父,可若杨昭自行报复,学了自己的父皇,那他和他所怨恨的一切,究竟又有什么分别? 那日自承香殿回来,杨昭就已经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裂隙再难弥补——可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想不出要如何逃脱的困局,又怎好说出来,将叶碧一起拖入深不可测的沉渊? “我才来的时候,没有瞧见阿桃。”杨昭低头,见叶碧正要说话,忙先转了话题。 “阿桃说,她忘了在昆蓣阁留下食水。万一要是怜卿回来,找不见我们,又没了吃食,只怕从此就不能再见了。”提起怜卿,叶碧仍旧是一脸的怅惘,“所以阿桃特特赶回去,还要拜托隔壁的胡姬,叫她们照看些个,若见了怜卿,好歹将它留下。” “小叶呢?” “好容易回了山,自然出去爬树下河,不到天黑才不肯返来。”叶碧说着,挑眉问道,“你几时变出如此婆婆妈妈的脾气?幸亏我这里就这么几口人,要是也像宫里似的,动辄人口上万,你怕不要问到明年才肯罢休?” 杨昭不自然的笑笑,他一径追问,本就是要借着这些问题移开叶碧对自己的关注罢了,眼瞧着日影西仄,忙拉着叶碧起身,笑道:“我跑了一整日,有些饿了,既是阿桃不在,那只好偏劳姑娘亲手做些羹汤与我果腹了。” 叶碧一撇嘴:“我倒是想做,可惜不知合不合殿下您的胃口。” “不妨事。”杨昭大喇喇往门上一靠,笑道,“下次我带永丰来,你就知道我喜好吃什么了。” “永丰?” “是呀!”杨昭摊手,“诗云‘未谙夫食性,先遣小姑尝。’,古人诚不我欺。” 叶碧笑得噎着气,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好半天才直起腰来:“就你读过书!明明是‘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再说了,这诗讲的是新嫁娘,我算哪门子……”她的话还未说完,只听门外有人大力叩门,喊道:“太,太子爷,在么?” 叶碧和杨昭迅速对视一眼,急忙走过去开门,只见满头大汗的小武气喘吁吁立在外面,一见叶碧,怔了一下方朝杨昭拱手道:“殿,殿下,柴将军手,手书!” 第67章 捌·桃夭 杨昭立在甘露殿门外,静静等着穆元化入内通禀。此刻暮色浓重,太极宫里灯火粲然,明明人影憧憧,却无半点声息。 柴绍的信上只有几个字:“露重侵衣,恐伤贵体,宜速归。”这是他和柴绍约好的暗号。杨昭本以为,钦天监择定了南巡的吉日,父皇亦在午前毫无异议的认可了三日后出发,原定由杨昭留守的旨意也未收回,当不至再生大变,不想就在他离宫的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却出了这么一件看上去不值一提的小事。 掖庭宫监押有罪宫人的私狱中,来了一个女犯。内廷无人认得这个女子,只知道是穆元化公公亲自送来,交于掖庭令严加看守的。掖庭令也曾打听过这人的案由,穆元化却把脸一沉,冷冷道:“问那么多作甚?在这个地界,少说多做才能活下去!”掖庭令吓得脖子一缩,没敢再撘言。 按说内廷多了个女犯,理应向宫门监报说一声,也好交代值夜的卫兵们多加留心,可这个犯人来历不明,穆元化没提,掖庭令也就很自觉的“忘记”了这档子事儿。倒是守门的伍长心细,一眼看见內监们抬进来的食盒子里添了好几样肉菜,粗面馍馍之外,竟还有几样细巧宫点,不由得留了心,报给了当值的宫门郎小武。 这小武嘴上不灵光,心地倒瓷实,当即起了疑,只道內监们弄鬼,暗地里带了外人入宫。他也不惊慌,只扮作普通巡查,一间间牢房溜达过去,竟然在最里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手脚被捆,嘴里塞着破布的女孩子! 他心下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出了掖庭宫,直奔东宫来寻太子。杨昭却不在,只有柴绍留守,一听此事也警觉起来,忙叫了一个跟穆元化的小內侍来问,不想盘诘了一气,那內侍竟说这女子姓叶,是从曲江坊掳来的,并不知是犯了何罪。 姓叶,又是曲江坊的人,柴绍顿时生出一身冷汗,当下派了几个心腹潜入掖庭宫守着,又写了张字条,叫小武星夜前往终南山请杨昭回宫。 杨昭的脊背挺得很直,心绪却如被暴风刮过一般凌乱。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杨昭这个太子之位是先皇一早指定的,皇帝固然不敢贸然谈及废立,却必须要在离开京城之前捏住杨昭的短处,侍卫们在昆蓣阁寻不到叶碧,自然就捉住了回去寻找怜卿的阿桃。他当然可以带着叶碧回宫,不费吹灰之力将阿桃带走,亦可亲往掖庭宫,只需一个眼神就把人提出,但杨昭不能保证,父皇会不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再想出什么招数,无所不用其极的逼迫自己低头。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穆元化才返身回来,躬身向杨昭一礼,轻声道:“娘娘请殿下进去。” “母后?”杨昭一愣,他本以为父皇独自在内,不想母亲萧后也一同在场。然而此刻容不得杨昭多想,只得略一点头,随着穆元化的脚步入去。杨昭不晓得母后是否知道仁寿宫发生的一切,但宣华夫人与父皇之间的那点子龌龊事,萧后却肯定早有耳闻,宫中甚至曾有传言,曰萧后亲自去至道观,将宣华接回太极宫,又将她安排在离甘露殿最近的宫室居住。 甘露殿里银烛高烧,萧后却没有如杨昭所想的那般端坐,而是焦急的立在门边,一见儿子到来,忙迎上去,挽住他的手笑道:“这么晚了,你不在东宫,可把娘急死了。” 杨昭打量着母亲,父皇登基不过年余,萧后一向乌黑的鬓发就已经带了霜,尽自用黑豆膏染过,依旧能看见缕缕银丝,他鼻翼有点发酸,拍了拍母亲的手背道:“是儿子不孝,让娘担忧了。” 皇帝不在殿中,萧后拉着杨昭坐了,待从人上过茶,方将他们都遣退,窥着杨昭的神色道:“我这时分叫你来,是有件事,你父皇不好开口,叫我来同你说说。” 杨昭的目光霍的一跳,“有件事”想必说的就是阿桃。听小武的口气,父皇并不知道手下捉来的不是叶碧,而母后却深知就里,说不定同父皇委婉进言,想要在他们父子之间说合一下。思及此处,原本满腔恼怒的杨昭心中一软,温声道:“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只要父皇肯放人,余事都好商量。” “放人?”萧后一怔,似乎没有听懂,然而她只迟疑了片刻,便回归了主题:“你想必已经知道了,近来突厥的处罗可汗继立,屡屡犯境,而边将守卫不力,因此要派个人去出使突厥,顺便见见你姑母义成公主,看能不能求她想个法子,不动刀兵就将此事了结。” 这都是邸报上明载的事情,杨昭只在心中暗暗诧异,母亲身居内宫,怎么管起了外朝政务,但仍旧颔首道:“我白日里召见了鸿胪寺卿和礼部的人,商议的就是这事,只是尚未有定论,因此不曾奏明父皇。” “你父皇的意思是,让你出使。” “什么?”杨昭错愕的望着母亲,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忐忑和惶恐,眼角不知何时噙了泪,满面不舍的望着杨昭。 杨昭想要说什么,却像被一团烂棉絮堵住了胸口,霎时间无法言语。突厥不是平常的藩国,而是时刻对中原怀有狼子野心的强敌,自大隋立国起,先帝就一直以子女玉帛将息着这群蛮人,希望能够腾出手来,先收拾了东边的高句丽,再积蓄力量一举击溃突厥。两家历来也有使节来往,但多是浮皮潦草的应景之举,双方心里清楚得很,突厥可汗和隋朝皇帝都巴不得将对方食肉寝皮,就算是和亲朝贡,也断不会结成兄弟之邦。 这样一个凶险之地,皇帝派杨昭去“出使”,难道就不怕处罗可汗随便寻一个由头,将他扣留不发,甚至砍下人头送回京城? 杨昭想着,忽而一笑——怕什么呢?死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子,大隋正好有借口公然发兵,以报此前数年突厥寻衅之仇。 “真是好计谋。”杨昭笑道。他无法谴责母亲对父皇的纵容,也深知萧后的无奈——在这寂寞冰冷的深宫里,父皇就是母后唯一的天与地,除了顺从他的意思,母后又有什么凭借可以自保呢? “昭儿……” “母后勿忧,儿臣领命便是。”杨昭的声音分外平静,仿佛是在答应母亲一件极小极平常的事情。萧后不想他如此坦然的接受了差使,倒觉心中有愧,还想要说什么,却听杨昭从容道:“儿子只有一个请求。” 萧后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揽住杨昭的脖颈,像他幼时那般,将儿子抱在怀内。然而她没有动,只是颤声道:“你说。只要办得到,为娘都应承你。” “放了昆蓣阁那姑娘。”杨昭不看她,只盯着跳跃的烛火,一字一句说道,“告诉父皇,从今往后,别再骚扰她们。” ** 终南山麓的夏夜很短,深碧如黛的林木笼罩在淡蓝色的晨雾之下,偶尔有早起的鸟儿自枝上飞起,只闻得振翅声慢慢远去,却看不见它的身影。 阿桃五更天就回来了。柴绍只将她送到门边便走了,说是内廷还有差遣,不能久留。叶碧在阁楼上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回忆起昨晚杨昭的面容。 他心里有事。 自老皇帝去世,杨昭的眉头就没怎么展开过,偶有笑颜,也很快就沉郁下来,仿佛总带着不能抹去的愁绪。昨日他来时,却意外的有说有笑,当时看在叶碧眼内,自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可现在想起,却觉得一切都是杨昭刻意为之。 叶碧不知道他在隐瞒什么。她只知道,杨昭的境遇似乎不太妙,他和皇帝之间的相处越来越像是一场博弈,而非简简单单的父子君臣。 男人们的事,叶碧不懂。但她知道,在杨昭的这位父皇身上,看不到一丝应有的舐犊之情,权力和欲望的狂澜已经占据了他的心胸,且正疯了似的席卷着皇帝所能触及的每一个角落。 阿桃累了一天,连惊带吓,好容易被搓弄出来,回到别院就倒头大睡。她直睡到第二天傍晚,方才起身下楼,想要找点吃食填填肚子。 谁知还未进厨房,就闻见一股清甜的香气,蔗糖的芬芳和着糯米的馥郁,混在一起自蒸笼上飘出,喜得阿桃眉开眼笑:“姐姐你蒸了玉露团?” “还有粳米粥。”叶碧说着,亲手将放凉了的粥碗端出来递给阿桃,又自炉上捡了几只糯米团子,浇了蔗汁拿到桌上。 “姐姐几时这么勤快起来?我都不习惯了!”阿桃抿嘴一笑,从善如流的坐下来,先舀一勺粥尝了,赞道,“果然是好!” “慢着些,小心烫。”叶碧含笑道,“吃完了,我有话要问你。” 第68章 玖·聘礼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阿桃放下粥碗,噘着嘴道,“那个公鸭嗓的人说,‘东宫病重,还是早点疗治才好,要是拖得久了,只怕就来不及了。’旁边有个小胡子官儿说,‘做我们这事的,不怕没有罪名可用,只怕圣人不起疑心。’——姐姐,他们这都说的是什么呀?谁病了么?怎么又扯到‘疑心’,‘罪名’什么的?” 叶碧没有答话。她的心仿佛沉入了无底深渊,一径向下坠落。阿桃不明白,她却知道,皇帝身边有些人正商量着对杨昭下手,拿住阿桃只是他们的第一步,本来是要沿着阿桃和叶碧这根线顺藤摸瓜,却被杨昭不知使了什么手腕,挡回去了。 暂时,挡回去了。 “你被救出来之后,见过杨昭么?”叶碧思量着,又给阿桃添了碗粥。 “没。我在里头吓得要死,是小武带我回来的,别的人没见到。”小姑娘怏怏道,忽然双眼一亮,“对了,我听小武说,东宫正预备聘礼,像是要提亲呢!”她的语气愈发欢快,眼中尽是雀跃的喜色,“姐姐你猜,杨大哥是不是就快来跟你下聘了?” 她正说着,灶台下的柴火“啪”的爆开,吓了阿桃身上一震,她在叶碧面上寻不见羞怯和惊讶,只听她淡淡道:“小武只在宫门监上行走,他的话做不得数的。”说罢起身去了。 “姐姐真奇怪。”阿桃咕哝一句,将剩下的粥大口喝完。她累了一整日,身子乏得很,觉得还是回去再睡会子是正理。 ** “这是礼单,请殿下过目。”穆元化双手奉上一份描金红笺,恭恭敬敬垂手侍立,等着杨昭发话。 杨昭只迅速扫了那单子一眼,便将它撂在案上:“聘礼都有旧制,你依着母后和韦家的意思,裁夺着办就是。给突厥可汗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回殿下,礼部的人还没报上来。” “叫他们连夜拟好,明早卯时之前我要看到!”杨昭微愠道,“要是不晓得规矩,叫牛弘去请教鸿胪寺的李寺卿!” 穆元化诺诺连声应着,想起之前自己在掖庭宫同张衡说的那些话。虽说绑架阿桃是皇帝的旨意,但出手执行的人是他穆元化,如果皇帝真的决心翦除太子还罢了,若是转天回过味来,两父子尽弃前嫌修好,那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跑腿垫背的。穆元化瞧着杨昭铁青的脸色,不禁打了个冷战,上头这两位甭管是谁,随便动一动手指都可以教自己灰飞烟灭! 好在杨昭没有再发脾气,只是挥了挥手叫他退下,穆元化手心满是冷汗,也不敢擦拭,只躬身施礼而去。因太子不日即将出使,东宫内外人人都有差事要忙,杨昭看着內监们来往穿梭,有的替他备办衣物,有的按着书单寻典籍装箱,还有的不时入内请他示下,忽而一笑道:“少带两件也不是大事,总归……”杨昭有心要说“总归我也不见得能回来”,想了想却没出口,一阵烦躁涌上心头,只觉得满殿里人影晃动得叫他头晕,幸而为首的內监瞧见他面色,悄没声息的带着人都散了。 杨昭望着略显凌乱的寝宫,蓦然有种想逃走的冲动,他甚至还未及同叶碧道别,就已经踏上了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 要是她能在身边该多好? 杨昭叹了口气,有点后悔当日为何不向叶碧要一件她贴身的物事儿来,即便死在处罗可汗手里,也算有个念想。突然一阵风起,吹动了他案头的礼单,杨昭正要去抢,便见一只素白的纤手伸过来,拾起了那张描金的红纸。 “原来大隋的太子娶亲,会有这么多的聘礼。”这声音不温不火,平静得毫无波澜。 “阿碧,我……”杨昭一时语塞,不晓得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她。 “我听人说,滑国公韦寿之女韦真,今年只得一十六岁,生得雪肤花容,明眸皓齿。”叶碧轻声道,“看来,我该给殿下道喜了。” 杨昭望着她点漆似的瞳仁,眉目间尽是说不出的痛楚。他很想上前去,揽她在怀里,把一切缘由从头到尾细细数说,可到头来却始终挪不动脚步,只能怔怔看着她走近,将那礼单递了过来。 叶碧见他不接,只微微笑了笑,将礼单放在案头,细细整理了一下卷曲的边角:“其实你不必瞒我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是么?”杨昭艰难的开口,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叶碧点头,避开他的目光:“你是太子,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责任。我只恨自己帮不到你,我……”她喉头哽咽了一下,半晌方道,“其实只要你想,我可以……我能做到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我甚至……什么都可以不要……”泪水不知何时自叶碧脸上滑落,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安详的说完这些话,却不想一见杨昭,所有的言语都变得破碎支离,如同千军万马拥挤在桥头,却没有一人一骑能够通过。 叶碧是骄傲的龙族,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凡人变得如此的卑微。当她在门外听见杨昭要和韦氏结亲的消息,最先感觉到的竟然不是愤怒和悲伤,而是惶恐,害怕杨昭自此离她而去的惶恐。叶碧从来不晓得,那样疼痛的、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她的相思,已经足够让她甘愿舍弃尊严,忘记名份,化作最微贱的尘土,滋养她爱着的那个人。 “是我对你不起。”杨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说道,“我原也以为能和你共此一生,不想今日却要食言了。”他的语意冷硬得不像是从自己喉间发出,“我是人,你是妖。所有的传奇故事里,不都有这么一天么?” 太极宫的夏夜,一切都燥热难耐。叶碧的脸上是泪,额前是汗,混在一处,贴着鬓角落下,打湿了雪白的衣襟。杨昭心如刀绞,双拳在书案下紧握,却只能死死掐着自己的指节,不肯露出一丝怜惜。 只有伤得她越重,她才会走的越远,从此听不见你的音信,也不会再为你落泪,对么? 叶碧的泪水模糊了杨昭的影像,可任凭她怎么眨眼,一颗又一颗的泪珠却仍旧挣扎着涌出,无论如何不肯停歇。“你没有什么亏欠我的。”叶碧哭得连手指都微微发颤,“若没有你,我的法力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想……想将我身上的逆鳞送给你,作为补偿,可惜……”她吸吸鼻子,顿了片刻才道,“可惜逆鳞是龙族至宝,只有新婚之夜方能和对方交换,你却……” “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交换的。”杨昭转过身,在叶碧看不见的地方,一滴泪悄无声息的落在青砖上,“若说还有什么牵连,也只能期之来世。” “来世么?”叶碧苦笑,“我们龙族,是没有来世的,这是长生的代价。”她也许一世都再无机会告诉杨昭,自己的逆鳞早就已经安放在了他的胸口,永远也不能取出。百年之后,那人会带着她此生最珍贵的宝物,和她永生不变的情意一起,归于寂灭。 ** 杨昭来到突厥王庭已经半月有余。处罗可汗惊异于隋朝太子的意气闲暇,不明白为何他身处险地,竟然还能悠然自得的探问北地风土人情。来投奔可汗的人都说,南方的汉人个个懦弱无能,稍一斥责,就会立即恐惧涕泣,可这个英气俊朗的青年却全无惧色,大碗饮酒,雕弓骑射,引得部落里的几位长老都刮目相看。甚至还有人传言,这根本不是隋朝皇帝的儿子,而是一个假冒前来的小官,所以才能如此淡定从容。 此刻圆月中天,清冷的银光照耀着无尽的大漠,给白日里热得发烫的沙海笼上一层微寒的薄纱。年轻的突厥小伙弹起七十二弦的喀尔奈,铮錝的乐声自胡杨木琴身上流泻而出,雄浑如蓝天下的鹰隼,在广袤的戈壁滩上翻飞翱翔。 “这个巴郎子我喜欢。”处罗可汗最心爱的小女儿伊罕毫不掩饰她眼中的倾慕,端了一碗马奶酒便要上前,岂料还未起身,就被义成公主自后拉住,悄声笑道:“中原的姑娘面皮薄,你这样莽撞,小心吓坏了娇客。” 伊罕嫣然一笑,草原女子特有的酡红染在她腮上,显得分外可爱:“说不定就是因为她们都太矜持了,这位王子才至今未婚呀!” 义成公主朗声大笑道:“你也要和我一样,嫁到异国去和亲么?” “那有什么不可以?”伊罕满不在乎,“只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到处都能竖起温暖的毡幕!”她说着回头去看,却发现杨昭原来坐的那处席位如今空空如也。 “人呢?到哪儿去了?” 第69章 拾·龙门 “你不是要逃走吧?”伊罕追出毡幕,朝月夜中那个孤单的身影走去。 “逃?”那人轻笑,“我能逃到哪儿去呢?” “你不怕我父汗杀你么?” “我若怕,就不会来了。” “你这人真有趣。”伊罕苹果一样稚嫩可爱的圆脸上满是钦羡,“我见过许多部落里的好汉,他们比你高,比你壮,徒手可以套住奔跑的野马,也从不惧怕成群的野狼。可他们都没有你这份勇气,顶不过我父汗的一个眼神。而你仅仅是站在这里,说这么平常的话,就让人觉得你是个真正的勇士。” 杨昭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你有过想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么?” 伊罕偏着头想了想,轻轻摇头:“我父汗说,我才是草原上人人都该守护的珍宝。那你呢?”她明亮的大眼在月光下忽闪着,“你有么?” “有的。”杨昭极目远眺,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漠尽头,他想要守护的人就在那里,只可惜杨昭也不知自己能否再见她一面。 好失望!伊罕抱着双膝坐下来,午夜潮湿的草甸浸透了她的长袍,对爱情充满想往的小公主忽然有点好奇:“守护一个人,就会让人有勇气么?” 微醺的杨昭低头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银碗,很想再喝一口醇厚的马奶酒,那样炽热的温度自咽喉慢慢滑下,让人想起叶碧在他怀中度过的为数不多的夜晚——是的,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藏在你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为了她,你无所畏惧,许多从前无法做到的事,如今看来都不费吹灰之力。 这大概,就是勇气。 这个隋朝王子长得真好看,连醉了都那么漂亮。伊罕坐在杨昭的榻边,捧着双腮望着他的睡颜。他的双眉像草原上的雄鹰展翅,他的睫毛像风中倒伏的碧草,他的面颊上没有草原汉子的潮红,却带着让人怜爱的苍白,高挺的鼻梁像巍峨伫立的贺兰山,坚毅的轮廓如同万年不变的岩石,而他的嘴唇……伊罕羞怯的轻笑,就像贺兰山下的沙湖,宁静,纯真,让人深陷。 伊罕轻轻叹了一声,这样美好的男人,可惜心里有着另一个女子,不然真想求父汗把他留下呢! 沉睡中的杨昭胸膛缓缓起伏,似乎并未因身在异乡而辗转反侧。伊罕忍不住伸出手去,覆在他结实的胸肌上,那里就像她想象的一样,结实,温暖,不同于大漠人的遒劲,却带着让人安心的踏实感觉。忽然伊罕的微笑凝住,她看见杨昭浓密的眉毛轻轻拧起,好像在梦里见到了什么让人忧心的画面。 朦胧中,杨昭看见叶碧坐在他的床边。 她背对着杨昭,像是赌气一般,无论杨昭怎么唤她都不肯出声。杨昭急了,想坐起身来扳住她的肩头,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手臂和身躯却纹丝不动。 是了,杨昭瞬间明白,他在做梦。 他纠结的双眉舒散开来,唇角甚至轻轻勾起——为了遇见她,杨昭已经花光了所有运气,早已经不奢望还能活着回到京城。如果还能在梦里见到她,那就让他继续梦下去好了,若能就此不再醒来,也许终有一日,叶碧会转过身来,像从前那样,静静依偎在他的怀里。 伊罕莫名其妙的瞪着杨昭,中原人真奇怪,连做梦都这样不安分,一会忧愁,一会又微笑。年轻的草原娇女不明白,如此尊贵精致的巴郎子心中,会有什么解不开的烦恼,又有什么烦恼,是一曲情歌和一碗烈酒不能融化的呢? ** “师兄,我要去龙门。”叶碧的话像是问询,又像是陈述,仿佛并不期待纪信的回答。 “你可想清楚了?”纪信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一齐传来,回荡在城隍庙空旷的大殿里,音浪重重叠叠,震得叶碧的耳膜嗡嗡作响。 叶碧重重点了点头:“我要重塑龙身,回方诸岛去。” “那他呢?” 漫长的沉默降临,叶碧知道纪信一定会问,却始终不知如何回复。不知过了多久,纪信自金碧辉煌的神像中化出身来,焕发着霞光瑞气的袍袖一扬,化出一个惨白的人形。 “我想了再想,还是应当先告诉你这件事。”显佑王的目光里有悲悯,有慨叹,亦有无法言喻的伤怀。然而叶碧却无暇顾及,因为她早已认出那个人形的灵魂,是小武。 怎么会?小武前几日还好好的出现在终南别院,风尘仆仆生龙活虎,为什么转眼就变成了一缕亡魂,遍体鳞伤的委顿在叶碧的跟前?叶碧接连问了数个问题,可是小武却已经无法说话,他的舌头被割去,眼睛被刺瞎,浑身上下都是鞭打和烙铁留下的痕迹,如果不是已成魂魄,只怕当场就要流下紫黑的污血。 “我原以为,即使是再狠毒的父亲,也至少会对大难不死的儿子生出一丝怜惜。”纪信淡淡开口,冷漠的语气却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嫌恶,“不想杨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然妄图拷打杨昭的侍卫,逼他供述太子谋反的行迹,好在杨昭回京之前,罗织借口将他赐死。” “什么……计?”来自小武的震撼太过强烈,叶碧的思维已经跟不上纪信的话音,“你是说,出使突厥,原本就是个阴谋?可杨昭不是早就答应了他的母后,一回来就要到滑国公韦寿的府上提亲?我那晚去的时候,东宫还在备办聘礼,我亲眼见了礼单……” “这么浅显的藉口,也只有你会相信。”纪信冷笑,“他料定此行有去无回,不过是以此稳住萧氏和杨广,让他们不至再寻你的麻烦。” 滚油煎心是什么滋味,叶碧今日才算彻底领会了。原来她还在为跌倒而哭泣的时候,杨昭已经用宽厚的双肩替她挡住了来自命运的所有痛击。他明白自己不会再有未来,所以为了她的未来,他默默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从始至终,那人的守候都在她身边,犹如尾生抱柱,不死不休。 叶碧纷乱的思绪中划过一道亮光,这时分再不容她有半点的软弱,即便身子颤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叶碧仍旧高高仰起头——她是骄傲的龙族,可以困于情,却不能乱了心,不过是五雷加身,不过是天道之罚,漫长的一千年间,叶碧也许走的很迷茫,但她终于在今天,看见了自己命途的归宿。 “师兄,我要去龙门。”她斩钉截铁的说道。 ** 血,到处都是鲜血。 碧绿的荷叶被血染红,殷红滚烫的液体飞溅上宽大的叶面,停顿,冷却,在凝结之前,被新的血滴覆盖,越来越多的鲜血聚集在荷叶之上,汇成血红的小溪,一股一股,滴落在浩瀚的曲江池里。 漫天阴云被一道道紫色的闪电劈开,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绯色的暴雨倾盆而至,雷鸣电掣之间,一条巨大的的神龙穿梭其间,满身晶莹剔透的银鳞,在无穷无尽的血雨中染上樱粉色的辉光。没有人知道,那银龙不住的翻滚扭动,是想要摆脱如影随形的疼痛,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压制住因痛苦而痉挛的指爪。 “龙神!” 被大雨妖异的颜色吓得魂不附体的人们抬起头,望见了半空中偶尔露出的一鳞半角,不由得悚然动容,齐刷刷跪倒在泥泞的街道上,祈求着上苍的原宥。忽然自雨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黄衣卫士狂风一般自皇城的承天门内疾驰而出,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的大喊:“神龙降世,天祐吾皇!火德光天,祚隆大隋!” 迅捷的天火凌空劈下,无情的击打在不知岁数的老树干上,暗红色的明火在滂沱的大雨中执拗的燃烧,曲江池里的血色更盛,仿佛什么人斩断了巨人的头颅,一腔热血奔涌着注入了池水,将混沌的天地映成地狱般狰狞的颜色。 “娘,”一个浑身淋得透湿的褐衣汉子在母亲的身边跪下,高声道,“方才神龙就盘在曲池边都亭驿的屋脊之上,我亲眼所见!” “都亭驿?”匆匆躲避着雨水的路人停下脚步,“太子爷出使突厥回来,不就正宿在都亭驿么?” 白发苍苍的老妪激动得不能自已,颤巍巍道:“我听人讲,咱们大隋属火德,这红雨中现了神龙护佑太子,不正说明咱大隋千秋万代么?” 越来越多的人涌出家门,不顾滂沱的大雨,跪倒在泥泞之中膜拜神龙。从承天门到明德门,街上到处是俯地祈求的人们,大片倒伏的麦田也似,欢呼声、祷告声、赞美声,喜悦得发了狂的大隋子民们用歇斯底里的呼喊表达着对神龙的敬意和对皇帝和太子的祝愿,万众欢腾,响彻云霄。 “杨昭,对不起,我跳过了龙门,却回不去方诸岛了……”龙女想着,眼前渐渐黑了上来。她再也抵御不住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一头栽落云端,跌进了波翻浪涌的曲江池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你们听我说,结局真的是HE,就算瞎掰我也给它掰成HE(被踢飞)…… 一叶碧云 第70章 壹·碧云 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叶碧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杨昭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梦境,梦中的叶碧永远不会转身,只是静静坐在床边,螓首低垂,若有所思,仿佛从不曾听见他的呼唤。天知道杨昭有多想再见她一面——叶碧用凭空造出的神迹保住了他的储位,然而自那日曲江池上的血雨过后,她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好像从没有出现在杨昭的生命中一样。 杨昭毫无意外的在午夜时分清醒过来,目光灼灼,望着榻边小几上摇曳的烛火发怔。他离开中原已经七年,在这七年里,隋灭唐兴,唐国公李渊自晋阳起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扫清六合,一统八荒,摧枯拉朽一般取代了杨昭的父皇,铲灭突厥部落,改大兴为长安,成了这万里广袤土地的新主——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父皇自诩的大业盛世,就在这样的喧嚣中落幕,成为史书中被遗忘的一页。 而遗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失眠的杨昭披衣起身,推开隐隐泛白的窗棂——三月天了,中原的玉兰花想必已经盛放,而塞北的乌浒河畔还在飘雪。呼号的西风吹走了所有可能代表春天的气息,客栈的院子里,波斯客商的骆驼团团围聚在一起,长长的睫毛上满是雪白的霜花。 每到这样的天气,杨昭的左胸总会隐隐作痛。七年前的这个时节,杨昭所部在洛川和李靖的军队遭遇,两军激战旬日,杨昭终于被李靖逼上了一处悬崖,在那里,李靖勒住坐骑,屏退了左右,欠身道:“自大兴一别,数载不见,不想会在这样的境况下相遇。” 杨昭微笑:“看来当初送你去晋阳,的确是对的。” “昔年我追随殿下时,多蒙厚待,靖终身难忘。”李靖的面容不复方才的冷硬,眼中满满都是眷恋和感慨,“今日之围,实乃万般无奈,望殿下莫怪。”他看了看身后远远跟随的军士,催马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道:“此间俱是我的心腹,说话没那么多顾忌。我已同柴绍约好,他派了几个人在山下接应,殿下可从小路下山……” “药师,”杨昭不待李靖说完便截断了他,“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不可因私情而废公事。柴嗣昌如今是唐国公的女婿,也不要因为我,连累你二人得罪。” “殿下!” “不必说了。”杨昭望了望身后的悬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今朝得见李公英风,昭心中不胜叹羡,愿君功定华夷,效卫霍故事,图千古志业。”他说罢,不等李靖答话,便朝着万丈深渊一跃而下。李靖慌得滚鞍下马,抢上前去看时,已经望不见杨昭的身影,只有吹遍万壑的山风,在悬崖之下呼啸而过。 崖壁上的树木悬藤急速向上飞逝,坦然坠落的杨昭只觉得左胸剧痛,一道耀眼的银光自他的身体中迸发出来,似乎有一只手在杨昭背上轻轻的托了一把,恍惚中,所有的景象都被那道银光吞噬,连同杨昭的意识一起,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天终于亮了。客栈里渐渐喧闹起来,这样的天气是没有人愿意远行的,来往的路途早就被大雪覆盖,连最熟悉道路的骆驼也寻不出能够下脚的地方,客商们只能拥着厚重的皮裘,围坐在炭火炉边取暖,顺便交换着来自漫漫丝路上的只言片语。 “我说老板,你这客栈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个客商看见杨昭下楼,用极漂亮的汉话问道。他穿着龟兹人特有的宽博德长袍,一脸络腮胡子,只面容白皙细嫩,不像是常年在大漠中行走那般粗糙。 “匾额上写着你们龟兹的焉耆文,客官一看就明白了。”杨昭笑着自柜上取出一坛子烈酒,交给小二分与众人,“天冷,这酒算我送给诸位暖身的!”杨昭朗声道。 一片欢腾中,那龟兹人仍不罢休,一口将碗中酒喝光,抹着嘴唇追问道:“字我是看懂了,可人家的客栈都叫什么‘福来’、‘悦来’,老板为什么要起名叫‘碧云居’?” “一叶碧云轻,是我中原的一句诗。”杨昭走过来,提着酒坛又为这人续了一杯。这样的对话将他带回多年前的故都,曾有一个午后,杨昭亲手将这诗句写在花笺上,珍重送与了一个女孩子,满心忐忑的希冀着她的赞赏。 “不想这么偏远的地方,倒有一位通汉诗的老板!”龟兹人眼中闪着欣喜的光,指指手中的碗道,“这酒也好,和我当年在大兴城喝的一样!不过我的夫人和她的妹子还在楼上梳妆,不知能不能送两碗给她们尝尝。” “自然使得。”杨昭慨然道,倾了两碗,正要叫小二送上去,不想却被龟兹人拦住,笑道,“小二粗手粗脚,还是老板亲自去的好。” 杨昭的眉棱骨一动,脾气古怪的客商他见得多了,这般挑三拣四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没说什么,自端了条盘上楼,寻到那龟兹人的房间,轻轻叩了叩门。 没有人应答。 杨昭正要转身,只听隔壁的房门“吱哑”一声打开,里头出来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子,一身窄袖锦袍,也是龟兹人打扮,嫣然一笑道:“店家有事?” 杨昭看着那女子,只觉得莫名熟悉,却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想了想点头道:“尊夫替夫人和令妹要了两碗酒。” 女子朝楼下探了探头,却不接条盘,只向盘中拿起一碗道:“我正在绾发,请店家将剩下那碗端进来给我妹子可好?” 杨昭一愣。他亲自送酒上楼已经是极限,怎么好轻入别人内眷的房门?只是那女子一手端酒,一手握着尚未梳起的长发,也着实腾不出手,当下不言声跟着她进了屋子。 妆台前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头瀑布也似的青丝遮住了大半张脸,模糊的铜镜完全映不出她的容貌。杨昭只略略扫了她一眼,便放下条盘要走,岂料被她的姐姐出声唤住:“这酒真的不错,店家还有别的中原吃食么?” 杨昭被她挡住去路,心中微愠,面上却不带出,只淡淡道:“贵客想要什么吃食?” “比如……樱桃毕罗?” “什么?”杨昭呼吸一滞,樱桃毕罗是当日隋室御厨特制的糕点,除了大内尚食局和少数藩王的府中能制,民间多不知其为何物,这西域小国的商人又是打哪儿知道这件东西的?他警惕的打量着面前这女子,脚尖悄悄往门口移了些许。 “店家勿忧。”那女子“扑哧”一声笑开,指了指妆台前的妹子道,“我问这东西,也不为自己要吃,是我这妹妹,那年自秦州尝了一次,返来便念道着,说是要能再吃一回,死了也值得。” 秦州!杨昭的心蓦然漏跳了一拍,他在秦州只同一个人尝过这樱桃毕罗,那便是叶碧! 杨昭望向妆台边的女孩子,她静静端坐的背影和杨昭梦里的叶碧重叠到一起,教他无法移开目光,杨昭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又跌进了一场永远不会有尽头的大梦,尽自耳边有个声音催促着他上前查看,双足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完全挪不动脚步。 叶绯叹息着,上前扶住叶碧的肩头,帮她转了身子过来,“小妹养的白猫跑到城隍庙里,寻到了拙夫,我们这才从曲江池里把她打捞上来。” “那她……”杨昭犹自沉浸在震惊中,叶碧的目光有点迟钝,像是尚未睡醒似的,只怔怔盯着眼前的一小块地板发呆。她的身子被长袍包得密不透风,一道浅浅的疤痕自鬓边爬上额头,覆住了昔日婵娟留下的金色花钿。 “婵娟的法印救了小妹。”叶绯爱怜的抚摸着叶碧的长发,“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小妹几乎流尽了全身的血,所有鳞片都碎得不成模样。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们的过去,只记得秦州的那碟子樱桃毕罗。要不是她什么时候也不忘了好吃的,我都认不出那个浑身是血的家伙竟然是我妹子。” 杨昭的心像是泡在滚水里一般,紧紧缩成一团,踉跄了两步扑上前去,握住了叶碧苍白的双手。她的眼神慢慢落在杨昭的面上,惊讶的望着他,似乎在为杨昭满面的泪痕而诧异。 “你哭起来,真好看。”叶碧轻声说道,小手慢慢抚上杨昭的胡茬,“我师兄说,男人,是不可以哭的。” 杨昭慢慢蹲下身子,跪坐在叶碧跟前的地板上,将面颊埋在她的膝头。他紧紧的抱住叶碧的双腿,双肩剧烈的颤抖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是她带着我们找到了你。”叶绯的身影缓缓消失,只留下她的声音回荡在虚空里,“你的身上有小妹留下的逆鳞,所以即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她也仍然记得,你才是她要寻找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终章啦,会同步放出下一篇《时空纠错指南》的前三章。 别睡了,起来疯! 第71章 贰·吾乡 很久以前有个人说过,如果你很爱一个人,那就放她走 。如果那人回来找你,她就永远都会和你一起。要是她没有回来,那么就不用再等了,因为她的归宿根本就不是你。 七年了,终于在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坐在床前的叶碧转过了身,一脸懵懂的望着杨昭。 “你认得我么?”她问得小心翼翼。 “你叫阿碧。”杨昭说着,往叶碧手里塞了一个铜手炉,犹豫了一下方道,“你是我娘子。” “哦。”叶碧点头,“那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昭,我是你夫君。” “哦。”叶碧很认真的又点点头,“杨昭,我记住了。” “你就这么信了?”杨昭睁大眼睛,望着将手炉抱在怀里,自顾自钻进被窝的叶碧,有点不知所措。 “我像是昨天才真正认得你。”叶碧轻声道,有点不太能确定,迟疑着又说,“可我又觉得,我和你好像已经分开了一辈子那么久……所以我想,你应该没骗我。” 杨昭笑着低头,在叶碧额上吻了吻——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虽然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还记得杨昭在终南山别院同她说过的那句话,也许叶碧一世也不会想起前尘往事,可她就是固执的认为,有他,就有家。 他又何尝不是呢?杨昭的心头漫上一股暖流,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小小客栈里,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寄身于此的客人,而是真正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黄沙白草,碧云居处,应是吾乡。 ** 碧云居的伙计都晓得,老板最近娶了亲。 可是在伙计们的记忆中,老板似乎没有摆酒,也没有庆贺,只是在某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拉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告诉所有人,这位是你们的老板娘。 “老板娘”腼腆的笑着,朝大家点了点头,随即摇摇老板的手,轻声道:“我饿了。” 后厨的胖厨子乌尔姆还在发愣,跑堂的萨丁踢了他一脚,乌尔姆立刻像被针扎了屁股一般跳将起来,大声道:“我去做饭!” “不用。”杨昭按住他的肩膀,“她要吃的东西,你不会做。” 岂有此理!乌尔姆的一双大眼瞪得溜圆,葱岭以南就没有任何一个厨子能比得上他的手艺,东至玉门,西到碎叶,谁没听说过碧云居乌大厨的名号! “阿碧要吃樱桃毕罗。”杨昭温和的笑着,看向身边的女子,眼内满满都是温柔的水意,似乎一辈子也看不够她的面容。 “什么……毕罗?”乌尔姆瞠目结舌,在葱岭人的食谱中,毕罗就是馅饼,馅饼是要放牛羊肉的,没有肉的馅饼,那还能叫毕罗? 没人理会愣怔的乌尔姆。杨昭牵起叶碧的手,在她耳边悄声道:“新鲜的樱桃还要一个多月才下来,我去康国的胡商那里寻些樱桃干来可好?只是颜色不见得那么红,味道应该还是有的……” 两人依偎着上了楼,楼下的乌尔姆隐约还能听见叶碧回答:“你说好,那便是好。” “请问,这里是不是碧云居?” 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自门口响起,萨丁拍了拍发呆的乌尔姆,抄起桌上的抹布迎了上去:“客官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 “那要看你们老板是不是姓杨。”女孩子将包袱从肩上放下,萨丁刚要去接,只见那石青色包袱中一拱一动,有只白猫“喵”的叫了一声,从包袱里探出它毛茸茸的脑袋,一双蓝汪汪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萨丁。 毫无准备的萨丁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应声而落,正要去拣,忽然有个猢狲样的小个子自女孩背后蹿出来,抢了抹布,蹦蹦跳跳的跑上楼梯,一边跑,还一边叽叽咯咯的说着什么。 “哎~那是我们老板的房间,你不能……”萨丁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拦阻,却听杨昭房内传出一声喜出望外的惊叫:“小叶!”跟着是一阵脚步响,老板娘自房内奔出,踉跄着跑下楼梯,抱住门口的女孩子又哭又笑:“阿桃,我总算又见到你了!” 一直到三天后还没搞清状况的大厨乌尔姆觉得,自己就快疯了。 这个叫做“阿桃”的女孩子一来,就霸占了整个厨房。她说灶台擦得不够干净,羊肉应该吊起而不是堆在案上,笼屉的年头太老要买新的,铁锅除了要刷里头,外面也要一并洗净。最可气的是,阿桃连柴炭都要过问,因为红柳的炭烧起来太呛,要换成枣木的,才不会把鱼蒸出别的味道! 可这是他娘的葱岭,乌尔姆要去哪里给这位姑奶奶寻枣木的柴炭! 乌尔姆憋了一肚子气,想要找杨昭诉苦,可是杨昭忙着陪新婚妻子采办衣物用度,每日都耗在集市上,即便是晚间回来,也是直接上楼关门,小两口你侬我侬得叫人完全不忍心去叨扰。 愤怒的乌大厨摸摸鼻子,灰溜溜的回到楼下,想去找小二萨丁吐吐苦水,果然刚一提起“阿桃”两个字,那小子便一拍大腿怒道:“可不是?中原女孩子就是麻烦!” 原来连萨丁也嫌阿桃多事。乌尔姆心里舒服了许多,刚要再说,却听萨丁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可她是真的漂亮啊!” 这日子没法过了! 乌尔姆仰天长叹,老板娶了个中原女子不说,现如今连萨丁也倒戈了,他以后在碧云居的日子可怎么活? “乌尔姆!”阿桃在厨房里唤道。萨丁一挺身就要起来,却被乌尔姆一把按在了凳子上:“她叫的是我,你跑那么快干嘛?” 脚步匆匆的乌大厨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其实萨丁说得对,中原的女孩子,真的都很漂亮。 ** 第二个七年后的春天,碧云居又添了新丁。 乌尔姆战战兢兢的从稳婆手中接过小小的婴孩,有点难以置信的望着她乌溜溜的眼睛,粉红色的鼻翼和小巧精致的下巴,高大的戎卢汉子忽然有点想哭——原来自己的骨血抱在怀里是这种感觉,软绵绵的棉花团一般,柔弱得似乎一碰就碎。 “乌大叔,让我也看看妹妹可好?”已经长到乌尔姆腰间的杨云踮着脚,想要看清楚婴儿的面容。 “要看,回去看你妹子。”乌大厨不耐烦的转身,宽厚的脊背挡住了杨云的视线,“你那妹妹也才满月,跟我闺女差不离。”他还没抱够,哪里舍得将女儿交给嘴上无毛的杨云? “嘁,不给看就不看呗。”杨云噘着嘴走开,并不觉得如何失望——反正乌大叔一会下去招呼客人,桃姨姨总会让自己看的。再说,乌家妹妹就是再好看,也不会比自己的妹子漂亮的。 五岁的杨云想起自己雪团似的妹妹,心中莫名的充满了喜悦,他嚷了好几年,爹终于舍得让娘给他生个妹妹玩了。等妹妹长大,杨云要带着她学骑马,一起去集市上买沙糕,还要教她玩九连环!他美滋滋的想着,冷不防自楼上传来一声暴喝:“杨云!早上交代你抄的《千字文》,到现在才只抄到‘资父事君’一句,我看你是不想出去玩了!” 糟了!偷懒被爹发现,是要打手心的!杨云一缩脖子,眼见逃不过父亲的目光,忙硬着头皮迎上去陪笑道:“爹,我都背完了,抄书还不是一炷香的工夫?” 杨昭怒容不减:“你抄都还没抄完,哪里就会背了?” “爹不信,我背给你听!”杨云略一思忖,抄着稚嫩的嗓音郎朗诵读,“……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外受傅训,入奉母仪……”他瞟了一眼神色渐缓的父亲,眨眨眼睛笑道,“爹您看,这几句,说的不就是咱们家么?” “还敢说嘴!”杨昭挑眉,语意却不似方才那般威严。 “真的!”杨云一仰头,“等妹妹大些,我也要教她背‘孔怀姐妹,同气连枝,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杨昭没憋住,也是一个莞尔,随即将脸板起:“臭小子,分明是‘孔怀兄弟’,你又私自改词。”他还要再说,只听楼上婴儿啼哭,忙朝杨云叱道:“光背书不行,字也要练好,听着了?”说罢不等杨云答话,几步上楼去了。 杨云心里暗笑。爹嘴上说的响,其实心里最疼妹妹,一听见妹妹醒来,忙不迭上去帮娘照顾。只是妹妹几时才能长大,和他一起玩呢? 也许,再过几年,又会有新的妹妹了吧?杨云想着,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低缓的云彩映出浅灰色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羊群身上,蝴蝶追逐着漫山遍野的紫苏花,塞外的春天是那么美好,一如多年前盛开着桃花的渭水之滨。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谢谢所有陪我走过这本书的小天使,这不是一个成功的作品,但你们的留言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会在下一本书里尝试着去改变。 新作已开,喜欢穿越和恶搞的小天使请戳专栏,《时空纠错指南》,伪穿越,真吐槽,每晚八点,一起来疯! 宝莲灯系列完本的有《箜篌引》、《朝元路》和《昆仑池上碧桃花》三个系列,新开脑洞现代文《时差》,正在存稿ing。 再次由衷感谢所有陪我到今天的小天使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